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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养儿的百岁忧愁”




        在这之前,月小鱼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人生居然无法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她也不能想到,一个人居然可以有机会在一生中收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



        曾经是曹月华的自己,也不曾会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提的起刀,举得了剑,还可以划开一个人的皮肉,生生掏出别人的心肝。



        月小鱼就是贺兰愿给她取的名字。她原名叫曹月华。取出生那日皎皎月光。然而那一场大火之后,冲天火光漫出的烟雾遮天蔽日,就算天明火场熄灭,那重见的,也不再是她的天日。



        她不再是曹家的大小姐,也不再是陈桥陈家庄未过门的新娘。



        她是不不予楼的月小鱼。



        贺兰愿如此对贺兰予说:“这只漏网之鱼,被我抓回来了。”



        她如一只真正的小鱼儿,始终逃不出他的掌心去。



        贺兰愿不肯放她,始终把她带在身边,折磨她,训练她,羞辱她。



        贺兰愿对她的一切毫无兴趣,喜怒哀乐,包括容貌,包括身体。全都毫无兴趣。但是他就是要作弄她。激怒她。



        一开始,她确实愤怒,她当然恨他,恨他杀了她全家,毁她一生,还要如此羞辱她,折磨她。



        她却根本无可奈何。



        贺兰愿笑她无能,他说:“我就算是现在站着不动让你杀我,你都无可奈何。”



        他粗暴捏她下巴:“知道你这叫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不对,你这样的娘们,看到一只鸡别说抓了,只怕那鸡扑棱一下翅膀你都要吓得掉泪吧?”



        她不信,果然捡起地上的刀刺他。



        她身量小,最恰当的施力点知道他胸口。她于是狠狠刺入。刀尖锋利,立刻刺破贺兰愿的衣裳刺破皮肉,很快就用滚热的血涌出。她见到血的那一刹那,一下子就想起她的小妹妹软绵绵的脖颈,她脑子一片空白,顿时就失了力。



        她颓坐在地,捂脸失声痛哭。



        比她的哭声更响亮的是贺兰愿的笑声。



        贺兰愿笑:“你这个力道,连鸡都杀不死,还说要杀我?你自己看看,你是不是个笑话?”



        他毫无怜惜之情,狠狠拉开她捂脸的手,他的力气很大,拽的她的手腕生疼入骨,他要她看他,看他的伤口。



        似乎觉得那胸前一边血迹震撼程度不够,他松开一只手,一把撕开前襟,露出大片精肉,贺兰愿笑意很重,却恶狠狠:“你看我。”



        月小鱼怯生生看去。



        贺兰愿身材高大,健硕有力,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这本该是羞红脸的时刻,可是月小鱼的面容却始终都是病态的白。她眼神惊恐,她分明看到,贺兰愿前胸被她刺伤的那块皮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贺兰愿似乎尤显不够。



        他生硬把月小鱼的手按在那道伤口上:“别说这一把小小匕首,就算是你真的能有力气划开我的皮肉,劈开我的骨骼,掏出我的心肝,吞吃入腹,我还是会重新长出一颗新的,活蹦乱跳的心脏。”



        月小鱼不信,咬牙切齿:“你不要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认命放弃杀你,只要你一日不杀我,我就终有一日会砍下你的头颅挖出你的心脏来祭奠我的父母我的家人!”



        不出所料,贺兰愿果然大笑,他如听了一个十分离谱的笑话那样,笑得畅快淋漓。



        他如哄傻子一样:“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可千万别叫我等太久。”



        贺兰愿确实等了很久。



        月小鱼也等了很久。



        很久之后,月小鱼在一个乌云蔽月的夜晚划开了贺兰愿的皮肉,骨骼实在是坚硬,她用刀鞘砸了好久,才砸开贺兰愿的骨骼,她看着那胸腔中跳跃的心脏,心中迸发出一阵难以言说的快意,在她还未曾分辨这样的快意究竟来自于何方的时候,贺兰愿的心脏已经被她掏在手里。



        远处有狼嚎,有野狗,不远的草丛中有窸窣的响动。月小鱼看到黑暗的草丛中有两点绿莹莹的光。那是狼的眼神,贺兰愿心脏的血腥味随着风飘散那么远,引来了更远处饥饿的野兽。



        月小鱼轻声对那一动不动的亮处说:“你们一定迫不及待吧?我也是。”



        月小鱼说:“.......要吃的干净一点,再快一点。不然,他就该醒了。”



        ......她手一扬,一只健壮的狼凌空跃起,准确得叼住了那颗心脏。吞吃入腹。



        ......



        这么多年的岁月和苦难,娓娓道尽,也不过数千字不到。屋外的日光还不曾落下,香炉的青烟也还没有断绝,而一个人的前半生,就这样的结束了。



        她逃离了贺兰愿之后,日子过得并不安稳。她夜夜惊梦,无法入睡。她不敢住客栈,也不敢投靠任何人家。她把自己涂黑抹丑,扮成假小子,躲在乞丐窝,躲在桥洞下,甚至有那么几个晚上,她醒来觉得温暖,却发现是几只同样冻僵的野狗夜猫依偎她入睡。



        那些陪着野狗夜猫入睡的日子里,是她唯一睡得安慰的几日。



        她回过曹家的废墟。



        曹家依然是废墟。无人买下那个凶宅。镇上的人有人信誓旦旦,听到曹家的女人的冤魂夜夜啼哭。聚散不去。



        她在废墟中痛哭一场。且做鬼哭。



        她若死,也该死在家乡的瓦砾中,这片废墟,也该做她的埋骨之所。



        实在是讽刺,那年在这园中,繁华美好,柳叶逢春,她气息奄奄,对生的渴望覆盖一切。而如今,面对着苍茫废墟,断壁残垣,她却只有想求死。



        似乎求生求死,都赖这春光的有无。



        真是如此吗?



        月小鱼自己也不知道。



        容小龙问她:“现在呢?”



        听到这里的容小龙问她:“如今虽然深秋,可是这院落花园依然美好,冬日落雪会有梅花开放,青松不老,兰花常青,即便傲雪寒梅不曾凌霜而开,可是周遭依然花香弥漫。.......你,你还会想死吗?”



        月小鱼面对这个问题,首先就是沉默。她蹙眉,去看香炉袅袅的烟,再看窗外投进的光。被窗纸过滤的光影在她的眼里漫出一片茫然的水汽。



        她说:“这熏香......是花香吗?”



        容小龙看她。



        月小鱼说:“你知道,人有五衰吗?”



        道家和佛家都有天人五衰的说法。



        所谓的天人五衰,意指天人寿命将尽的时候,所出现的种种异象。五衰分大五衰和小五衰。有两种。



        大五衰之一,指代衣服垢秽,本来天人衣服洁净曼妙,但是命数终结之时就会开始生出脏垢。



        二是头上华萎,天众平日总是顶著明媚的华冠,但命终之际,这些华冠都会慢慢凋萎。



        第三是腋下流汗,照说天人平日身体是非常洁净的,但临命终时,两腋就会开始流汗。



        第四是身体臭秽,香洁的身体不再,而发出难闻的气味。



        第五则是不乐本座,本来天人过的是最安乐的生活,但是到了命终,却不安於座,甚至感到厌倦不耐。



        这就是道家的大五衰。



        这是天人五衰。



        天人,就是神仙。连神仙都有五衰。



        何况凡人。



        道家还说,神仙三劫,凡人四祸,天人五衰。



        谁都逃不掉。



        这么说来,真正做到众生平等,反而是道家了。



        既然要众生平等。天人有大五衰,凡人也得有小五衰。



        凡人的小五衰,同样开始于生命终结之时。生命消散起始,先是味觉和嗅觉。再视觉,触觉,最后听觉。此为五感。亦为小五衰。



        人死之后,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感官系统。



        人到最后几天,神志清醒,称为回光返照。却总觉得嘴里没味,要吃些平时爱吃的,却依然索然无味。便就是这个道理。并非是什么病重之人神思混沌,也不是什么口味失灵。也不是久浸药香习以为常。而是人之将死,五衰已起。



        人入黄泉,许黄泉本就是一片黑暗茫然,在这茫茫无尽的荒芜中,所有的触觉,嗅觉,味觉乃至眼睛,都可有可无。大概尽头会有声音呼唤自己。那就顺着声音,到那荒芜中去。去向那茫然的来生,人是赤条条来,也该轻松松去。不带眼见之物,不带所恋之食,不带忠言蜜语,不带硬冷黄金。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月小鱼还是曹月华的时候,最爱芙蓉糖。



        那糖块清甜如蜜,做成芙蓉状,小巧如蚕豆大,含在嘴里,还能咂出芙蓉花的花瓣来。她病中,三岁的小月朵偷偷给她带了芙蓉糖,药浓的皱眉,该多多的吃糖,才能压住那满喉的苦。



        她也吃。一开始塞一颗进嘴里。



        慢慢感觉那糖块融化,浸润喉头。却依然觉得苦,觉得涩。她认为是苦药太苦,她又吃一颗,再一颗,最后满把的汤都塞进嘴里,芙蓉糖硬,在牙齿间磕碰粘粘,被她狠狠咬碎,唇齿见都是细细的糖碎,如一嘴的沙。



        她却甜的落了满脸的泪。



        娘亲带她出来看花,把她裹在柔软的毛毯中,给她看着满园的春光,早春的花。拔了草叶揉捏在她的手心,说她往日,最爱这新鲜草汁的气味。



        她看她母亲强颜欢笑的脸,再看一看手心绿色的汁液,她感受着毯子的暖意和温柔,对母亲绽开一个笑来。



        那笑意短暂,倒还算是真。母亲苍老的脸也被这短暂如春风般的笑意抚慰,她的眼睛中落进了一星的光芒。她记得她的母亲出身书香世家,在嫁给她父亲之前,是当地有名的美人。美人啊,美人如何能够迟暮呢?令美人迟暮的,还不是匆匆岁月,却是养儿的百岁忧愁。



        多年后,她无比庆幸,她在母亲和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并没有吝啬自己所能给予的无心的感谢和笑容。



        由着这样的前提,她掏贺兰愿心肝的时候,那应该扑面而来的腥味也不曾叫她皱眉。



        贺兰愿这样的人,心肝应该黑的,即便不是,也该是臭的。



        猪狗都不吃,只能喂狼。



        她于是把贺兰愿喂了狼。



        她再也没有见过贺兰愿。



        她笃定贺兰愿并不曾死去。可是她再见到不予楼的贺兰愿的时候,却换成了一张年轻的脸。



        张扬,俊美,又由着明目张胆的露骨的残忍。



        月小鱼甚至觉得好笑,她若是当年面对这样的贺兰愿,只怕自己会少吃很多苦头。



        她在那个惊慌失措的丐帮弟子离开之后慢慢起身,她久违地感受了剧痛。真好,仿佛自己还活着。



        她看容小龙的伤口,那伤口不绝地流血。伤口愈合,又崩裂。需要养伤,需要深睡,不可以劳神,不可以费力,不可以思虑过多,不可以再剧烈运动,不可以操劳.......



        看,这才是人。



        人受伤是需要这么麻烦的。



        伤口是很难愈合的。是需要养伤的。



        这才是活人,活人,总是和麻烦牵扯不清。可是人不外乎如此?忙忙碌碌?平平庸庸?纠纠缠缠?麻麻烦烦。



        真好。



        月小鱼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如此想。她却感慨了出了声。



        容小龙听到,却不解其意。



        他问:“什么真好?”



        月小鱼发出一声轻叹,又露出一个笑,她说:“活着真好。”



        她转身,面对容小龙,说:“活着真好。”



        她又说了一遍。




        “可惜我现在只想死罢了。”



        还未等容小龙想写什么劝慰她,月小鱼就把他想说的话给阻止了:“别说什么活着才有希望的话。我早就死了。我早该死了。若不是我想强行改名,我父母家人,也不会遭来厄运。你知道这种叫什么?”



        月小鱼说:“叫扫把星。祸害了全家的扫把星。”



        月小鱼说:“人就该人命。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过就是个凡人罢了。想的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鬼话。做什么都要有代价,你吃碗面,喝杯酒,一个馒头一把青菜都需要钱,钱就是代价。那你换回一条命,难道不需要代价吗?那代价可不是一把钱能换得起的。老天爷,要旁的东西。且不管你是不是后悔了。”



        月小鱼的面上,一片悲戚的神色。



        然而容小龙的一番问题,居然问道她:“你觉得,那个贺兰愿是天?”



        月小鱼还尚未从悲戚中回神。只本能问:“什么?”



        容小龙面上也是一片不解的神色,他问她:“你觉得,凤台童子是天?还是那个贺兰愿是天?”



        容小龙继续说:“我左右听着,折磨你的,害苦你全家的,都是凤台童子和贺兰愿。就像财帛外露找来土匪一般,明明有错的见财起意的匪徒,苦主却责怪自己不该去发财?”



        容小龙说:“你觉得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