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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但是这种欢快、轻松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恐惧又接着涌来。他感到,带着他的名字,他不知怎地还陷在后面这片血腥的密林之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他既不知道,也不认识,却知道他,不肯放过他,有一只彻夜不眠的冷冰冰的眼睛,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正窥视着他。他于是缩着脖子,躲在壳里,不看报纸,这就不会看到要他报到的命令,更换住宅,掩盖自己的踪迹,让人把信件都寄给他的妻子,留局待领,避免和人交往,免得人家提出问题。他隐名埋姓,遁迹于苏黎世湖畔的这个小村子里,向农民借了一幢小屋。他从不进城,而是派妻子去买画布和颜料。但是他始终很明白:在某一个抽屉里,在千万张纸片当中夹着一张纸。他知道,有一天他们不知何地,不知何时,会拉开这个抽屉,——他听见,有人关上抽屉,听见打字机嘀嘀嗒嗒地响着,写下了他的姓名,他知道,这封信随后就会传来传去,直到最后把他找到为止。

    如今这封信,冷冷地,具体地,在他的手指当中沙沙作响。费迪南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这张纸在这儿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他自言自语,“明天,后天,在这儿的灌木丛上将会开放出成千上万张,几十万张纸片,每一张都和这张一样和我无关。这‘官方文件’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非读它不可吗?我在人们当中并不担任什么官方职务,也没有任何官方职务可以把我管住。我的名字怎么在这儿——这难道就是我?谁能强迫我说,我就是它。谁能强迫我非读这里面写的东西不可?要是我读也不读就把它撕掉,纸片就一直飘到湖边,我就一无所知,别人也一无所知,没有一颗水珠会比原来更快地从树上滴落地上,我嘴唇呼出的气息也不会变样!除非我想要知道,我才知道有这张纸,它怎么可能使我不安?可我不想知道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么也不要。”

    手指一使劲,想把那硬硬的信封撕破,撕成碎片。但是奇怪:肌肉不听他的使唤。他自己手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违背他的意志,因为他的手不听使唤。他整个灵魂都希望他的手指把信封撕碎,它们却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开,哆哆嗦嗦地把一张白纸展开。上面写着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号码34.729F。根据M市区司令部的指示,清阁下至迟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市区司令部八号房间报到,再次接受兵役合格检查。军方证件由苏黎世领事馆转交,为此,您务必亲自前往领取。

    一小时以后,他又走进房间,妻子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束没有扎好的春花,妻的脸庞无忧无虑,光彩照人。“瞧,”她说道,“我找到什么了!这些花就在那儿,在屋后的草地里盛开,而在树木之间的背阴地里还有残雪呢。”为了让妻高兴,他接过了鲜花,向花束弯下身子,免得看见他的心上人无忧无虑的眼睛,然后急匆匆地逃到小阁楼上,他的画室就布置在那里。

    可是工作很不顺手。他刚把一块空白的画布放在面前,上面就突然出现那封信上用打字机打的字句。调色板上的颜料,看上去像是泥泞和鲜血。他不由得想到浓血和伤口。他的自画像放在半明半暗的地方,让他看见下巴下面有个领章。“疯狂!疯狂!”他大声嚷道,脚跺着地,把这些杂乱的图像驱走。但是他的双手索索直抖,膝盖下面的地面在摇晃。他不得不坐下,坐在小板凳上,缩成一团,直到他妻子叫他去吃午饭。

    每一口饭都噎住他。上面,在嗓子眼里,塞着什么苦涩的东西,他每次都先得把它咽下去,而它每次又翻了上来。他弯着身子默默无语地坐着,发现妻在观察他。突然他感到妻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上。“你怎么了,费迪南?”他没有回答。“你是不是得到坏消息了?”他只是点了点头,使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军方的消息?”他又点点头。妻沉默了,他也沉默不语。这个思想一下子挺立在屋里的什物中间,粗大而又沉重,把一切全都挤到一边。它神手神脚粘粘糊糊地贴在刚动过的饭菜上,它像一只潮乎乎的蜗牛,爬到他们的脖子上,使他们直打寒噤。他们不敢彼此对望,只是弯着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这个思想形成的难以忍受的重负就压在他们身上。

    最后,妻问道——她的嗓音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们叫你去领事馆了?”——“是的。”——“你去吗?”他哆嗦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我不去不行啊。”——“为什么不去不行?你在瑞士,他们没法对你发号施令。你在这儿是自由的。”他从咬紧的牙齿缝里恶狠狠地喷出一句:“自由!在今天谁还有自由?”——“每个想要自由的人都有自由。你尤其自由。这是什么?——”她把他放在面前的那张纸轻蔑地扔在一边——“这对你有什么约束力,这张废纸,一个可怜见的官厅书记员涂过的废纸。对你,对你这个活生生的人,对你这个自由自在的人有什么约束力?它能把你怎么样?”——“这张纸是没有力量,但是把他寄来的人可有力量。”——“是谁把它寄来的?是哪一个人寄来的?那是部机器,是架巨型的杀人机器。可是它抓不住你。”——“它抓住了千百万人,为什么偏偏抓不住我?”——“因为你不愿意。”——“那些人也不愿意。”——“可是他们当时没有自由。他们是站在枪林当中,所以他们就去了。但没有一个是自愿去的。没有一个人会从瑞士回到这地狱里去。”

    妻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因为她看到,他很痛苦。她心里涌上一股同情,就像是对一个孩子。

    “费迪南,”妻说道,依偎着他,“你现在设法头脑冷静地想想。你吓坏了,我明白,这阴险的野兽突然扑到你身上,这是会使人惊慌的。可你想想,我们是估计到这封信会来的。我们谈这种可能性已经谈了上百次,我为你感到骄傲,因为我知道,你会把它撕成碎片,你不会让你自己去干杀人勾当,你不知道吗?”——“我知道,鲍拉,我知道,但是……”——“你现在别说话。”她催促道,“你现在不知怎么搞的,已经给抓住了。想想我们的多次谈话,想想你写的那份材料——就在写字台左边的抽屉里——你在这文件上宣称,永远也不拿起一件武器。你已经下定决心……”他跳起身来。“我从来就不坚定,从来就心里没底。一切都是谎言,是躲避我的恐惧。我说这些话是为了自我陶醉。可是这一切只有在我还自由的时候才是真的。我从来就知道,他们一叫我,我就变得软弱。你说吧,我在他们面前发抖?他们可什么也不是啊——只要他们没有真的到我心里去,否则他们就是空气,空话,什么也不是。可是我在自己面前发抖,因为我一向知道,他们一叫我,我就会去。”——“费迪南,你要去吗?”——“不,不,不。”他一跺脚,站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愿意。可是我会违反我自己的意志去的。他们的威力的可怕之处,就是你会违背自己的意志,违背自己的信念去为他们效劳。如果你还有意志的话,——可是你手里刚拿到这么一张纸,你的意志就化为乌有,你就服从。你又变成一个小学生:老师一叫,你就站起来,浑身发抖。”——“可是费迪南,谁在叫你呢?是祖国吗?是个书记员在叫你!一个百无聊赖的办公室的奴隶!再说,即便是国家也没权力强迫一个人去杀人啊,没有权力……”——“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再引证托尔斯泰的话吧!我可知道一切论据啊: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不相信他们有权力叫我去,不相信我有责任跟他们走。我只知道一种责任,那就是做人、工作。我在人类之外,别无祖国,我没有杀人的野心,这一切我都知道。鲍拉,这一切我和你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们已经抓住了我,他们在叫我,我知道,尽管有上述种种,我还是会去。”——“为什么?为什么?我问你:为什么?”他呻吟道:“我不知道。也许因为现在世界上疯狂比理性更强。也许因为我不是英雄,正因为如此,我不敢逃走……我没法解释这事,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压力:我没法砸烂这勒死了两千万人的锁链。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