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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什么“记录在案”,什么“经济方面的责任”,听起来煞有介事,冠冕堂皇。如果科长还要提请他注意这件事情的法律后果的话,那这时语调就得更尖锐些,并冷冷地将这件事情收场:

    “我懂得法律,知道此事的法律后果。但是我刚才说的话就是我的最高法律,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我甘愿承担任何风险。”说着匆匆鞠了一躬,中止了这场谈话,向房门走去!领事馆的人一定会看出,他不是工人或学徒,要等别人让走才走,而他却不一样,谈话该什么时候结束,这是由他自己来决定的。

    他走来走去,把这场谈话背诵了三遍。整个构思以及语调他都非常满意。他焦急地等待着这一时刻的来到,就好像演员眼巴巴地等着别人的暗示,好把他的台词接着说下去一样。

    只有一个地方他觉得说得还不太妥贴,那就是“当然,我并不想逃避我对祖国的义务”这句话。谈话当中无论如何得有点爱国之类的辞令,无论如何得有一点,以便让人看到,他不是大逆不道,但也并非心甘情愿。虽然他承认——当然仅仅是在他们面前承认而已——其必要性,但并不认为对他是必要的。“对祖国的义务”-一这话太没有文采,耳朵都听腻了。

    他想了一下,一也许这样了。’‘我知道,。祖国需要我。”不,这话很可笑。或者这样说会好些_“我并不打算逃避祖国的召唤。”这样是好了一点,但对这句话他还是不满意,它太卑躬屈膝了,犹如鞠躬时腰多弯了几个厘米。他继续推敲着。最好还是直截了当些:“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义务。”——好,这样讲最确切。这句话可以向里拐,也可以向外拐,可以理解,也可以误解。这话听起来简单明了,说的时候口气可以很蛮横:“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义务。”——简直有点威胁的味道。现在一切都就绪了。可是:他又神经质地看了一下表。时间似乎不愿往前走。现在才八点。

    他面前街道纵横,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于是他信步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报纸,然而那些字句使他心烦意乱,报上到处都是祖国和义务。这些陈词滥调扰乱了他的计划。

    他喝了一杯科涅克白兰地,接着又唱第二杯,想去一去嗓子眼里的一股苦味。他苦苦地思考,怎样抢在时间前面,同时把这场虚构的谈话的各个零零散散的部分一次又一次地牢牢记在心里。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没刮脸,我还没刮脸!”他赶忙跑进对面的理发馆,把头发理了理,洗了洗,这样就打发了半小时的等候时间。后来又想到,得打扮得像样~点,这在领事馆里是很重要的。那里的人对穷鬼总是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气,而且大声斥责。但是如果你仪表堂堂,应对自如,风度潇洒,那么他们对你马上就是另一副面孔。这个想法使他感到陶醉。于是他让人把外套刷了剧,就去买手套。在挑选手套的时候,他看实费了一番斟酌。黄的,有点锋芒毕露,而且显得太浮华;珠灰色不显眼,这比较好。买了手套之后,他又在街上游来荡去。他在一家缝衣铺的穿衣镜前端详了一番,把领带扶正。手里还太空,他突然想起需要一根手杖,去那儿的时候,可给人一种顺路而来、随随便便的感觉。于是他匆匆跑到马路对面,挑了一根手杖,他从店里出来的时候,钟楼上的钟正敲九点三刻。他把准备好的那些话又背了一遍。太妙了!“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义务”这句新措辞现在是最有力的一句。他满有把握地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楼去,轻快得像个孩童。

    一分钟后,仆役刚把门打开,他心里就一愣,感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他指望的事并没有出现。他问仆役,科长在不在,仆役告诉他,秘书先生正在会客。他得等着。仆役不太客气地随手向一排椅子中间的一张一指,让他坐下,那排椅子上已经坐了三个人,脸色都很阴郁。他勉强坐了下来,他心怀敌意地感觉到,在这里他只不过相当于一桩事情,一份材料,没有自己的人格。他旁边的人正在相互诉说自己不幸的命运;其中一个带着快要哭出来的可怜的声音说,他在法国被监禁了两年,而这里又不愿意发给他回家的路费,另一位诉说,无人肯帮他找个职位,可是他有三个孩子。斐迪南不由心里气得发抖——真是岂有此理,竟让他和乞丐坐在一条板凳上!他发现,这些卑贱人,他们那种沮丧而牢骚满腹的样子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想把那席谈话再回忆一遍,可是这些家伙,他们那讨厌的唠叨却打乱了他的思绪。

    他真想对他们大吼一声:“别说了,贱货!”或者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送他们回家,然而他的意志完全瘫痪了,跟他们一样,手里拿着帽子,跟他们坐在一起。另外,那里人来人往不断,这也弄得他不知所措。他真伯有熟人看见他同乞丐坐在一条凳子上。他心里作了准备,一开门他就立即起来,离开这里。可是他仍旧只是失望地低着脑袋坐在那里。他越来越意识到,趁现在精力还未消耗殆尽的时候,必须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有一次他振作精神,站了起来,对站在他旁边的门岗模样的仆役说:“我明天再来吧。”可是那位仆役却宽他的心,说:“秘书先生很快就有空了。”于是他又屈膝坐了下来。他在这里好像是被人抓了起来,毫无反抗。

    终于,随着衣服的案率声,一位太太微笑着,洋洋得意地走了出来,高傲地朝那些等候的人扫了一眼,这时仆役喊道:“秘书先生现在空了。”斐迪南站起身来。他的手杖和手套在窗台上放着,可是他发现得太晚了,门已经打开,他不能再转回去拿了。他半回头看着,被这些事弄得糊里糊涂,就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走了进去。科长正坐在写字桌旁看材料,此刻匆匆抬起眼睛,朝他点了点头,也没请这位久等的人坐下,就客气而又冷冰冰地说:“啊,我们的美术硕士。马上就来,马上就来。”说着他起身朝隔壁房间里叫道:“请把斐迪南-R……的卷宗拿来,是前天办好的,您知道,征召令已转寄给你了。”他说着又坐了下来。“您又要离开我们了!好吧,希望您在瑞士这段时间是美好的。再说,您的气色棒极了。”说着,他就匆匆翻阅文书给他送来的卷宗。“是在M地区参军的……对,对……一切都办好了……我已经让人把表格填好了……您不用申请路费吧?”斐迪南站也站不隐,只听得自己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不用……不用。”科长在介绍信上签了字,递给了他。“本来您明天就该去了,不过也不必如此匆忙,您先让最后一张杰作的油墨子一干吧。如果您需要一二天的时间处理一下自己的事务,这事由我负责,这对国家的关系不大。”裴迪南感到,这是句令人发笑的玩笑,而他只是客气地撅了一撅嘴唇,这使他自己的内心里真正感到十分惊愕。说几句,现在我得说几句——他心里盘算着——不能像木棍似地呆呆地站着。他终于进出了这么几句来:“有了征兵书够了吧-…-其它,还要-…-通行证吗?”——“不用了,不用了,”科长笑着说,“边境上不会麻烦您的。再说那里已经得到了关于您的通报。好吧,祝您一路平安!”他向斐迪南伸出手来。斐迪南感到,这意思是让他走了。他眼前一阵漆黑,赶紧扶住了门,一种厌恶的心情使他透不过气来。“往有,请往右走,”科长在背后叫他。他走错了门,科长挂着一丝微笑——这时虽然他神志不清,但觉得自己还是看到了科长的笑——给他打开他出去的门。“多谢,多谢……请不必劳神了。”他还油油地说着。对这种多余的客套,他自己也感到生气。刚走到外面,仆役就把手杖和手套递给了他。“经济方面的责任……请记录在案”等等词句这时又在他的脑海里涌现出来了。竟还向他道谢,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羞愧过。然而他并没有再怒火中烧。他有气无力地走下楼梯,感到现在走着的并不是自己,感到那种势力,那种陌生的、冷酷无情的势力,已经把他,把这整个世界踩在它的脚底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