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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言(1)

    我喜欢人。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却是事实。我喜欢不同的人生中流露出的人性,看不同的人格和人品用各自的方式展示,在人海人潮中浏览不同的人面、不同的人声、不同的人心,在人间人世里阅读纷繁的人情、纷繁的人事、纷繁的人道。

    所以有了这本书,书里面有二十多个人。

    每一次采访 我称为 读人 ,都是好玩的经历,我读过一只手的叶廷芳、一条腿的江平,前者是因为天灾,后者是因为人祸。我也读过董秀玉的笑、资中筠的哭,前者是天理,后者是良心。

    当然,我很清楚他们不可能对我完全开放,他们的讲述都是有选择的,有意无意也是有目的的。这曾经是相当困扰我的问题之一,我也曾经将全部的力量用来跟他们较劲,刨开他们惯常对人说的那些浮土语言,掘出岩石层下深深的东西,甚至冒着惹毛对方的危险,提各种尖锐的问题。却总不能满意,绝对真相似总如早春的草色, 遥看近却无 。

    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已经不构成困惑了。就像物自体不可知一样,并没有一个完全客观和真实的 过去 存在,过去只能以 被回顾 的形式存在,那就是历史,是现在加之于过去的一种显现。真实的历史本来就是以一种 不真实 的状态存在和构成的。

    所以,我所谓的读人,不仅是使劲地挖他们,听他们说什么,还包括了咂摸他们为什么说这些。这是 读 的趣味。这个趣味,不是讲述者提供的,而是要读者自己去完成的。当然,这种趣味需要别的材料来支持,比如其他途径的说法、不同人的评价。没有一本书是单独有趣的。

    在编排上,我想过几个方案:按姓氏笔画或拼音,没有比这个更技巧却犯傻的方式了,按声望,那是自掘坟墓。我用的是年龄排序,让最年轻的在最前面,顺着时间的台阶渐次进入历史的纵深。事实上,我个人能从年龄中读到几代知识分子非常明显的不同来,他们用各自的人生,书写了中国当代的知识历史。

    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在人物的选择上,除了纯粹的学者,我还镶入了几个与中国的知识历史有关系的人,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多少都与中国的知识文化界有交集。我想展示的,不仅是人,还是这些人构成的一种形式的历史。从不同的职业、国籍、经历去解读,这部历史是复式的。

    一个必要的说明是,文章虽然是口述史形式,也确实没有借助贾雨村君,但稿子并不完全是口述的话,因为口语直接整理出来,是根本不可能成文的。比如, 我就那个什么了,去他那儿,她也在,那么说,结果就这样了 ,这里面的每个代词,都得换成名词。包括聊天中不确切的引经据典,言及的书名、地名、专用名词,都要事后核实了。所以,要删节、补充、调整,还要尽量保持口语的特点,很是繁琐(一句题外话,因为有了如许的采写经历,我对作为 信史 的口述史本身颇存疑虑)。

    另外,我也没有完全按照被访人的修改来定稿。有些东西,被访人聊天中说了,回头审稿时,又不愿意公开,而这删改实在出于多余的顾虑,我便保留了(当然,也确实有些东西,重要或者有趣,却不宜公开讨论,便直接 甄士隐 了)。加上有些审稿来来回回好几次,其中一两字,改了或者没改,便有些混乱。我还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坏毛病,就是文章放在哪里,今天改两句话,明天又改三个字,永不消停。加上在几台电脑之间倒腾,一篇文章总有无数个版本,有的只是几个字词的区别,有的则是章节的调整。这也是导致混乱的原因之一。总之,我要说的是,如果被访者发现这里展现的文章不是他审定后的版本,请他们原谅。我只保证:第一,我写的东西都是被访人确实说过的意思,或他自己写出来的。第二,被访人严格说明不能说的,这里面没有。

    上面两项说明也表示,全部的文字都只能由我个人负责。

    还有一个或许多余的说明,鉴于这本书里的人,多少都是 有身份 的,我字里字外便可能透露出太多的

    随意 ,让人感觉不够庄重或尊敬。但我实在很不喜欢 尊敬 这个东西,它在中国的传统中过于隆重和格式化,设置好程序,一个机器人也可以表现出合格的尊敬。我更愿意说,我很 喜爱 自己采访过的人。我身上实在没有哪怕一个能做粉丝的细胞,做不到在任何一个 大人物 面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更做不来顶礼膜拜、五体投地这类难度系数太大的动作。我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相信天下所有人都会嫉妒、会贪婪,也有理智、会反思,相信所有人憋着尿的样子都一样难看,也相信所有人被爱的时候心都很温柔。一个有成就或有身份的人,除了好家世、好运气,多有超过常人的能力,但他总还是人,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俯首称臣或者颐指气使。

    这么说,没有对被访者不敬的意思,我用我的方式表达尊敬,恰恰因为我喜欢他们。个人认为,喜欢是最高层次的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