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法国诗歌中,人们会读到一种被称为“绿蒂聚会”的仪式。那是一种高贵、时尚、充满异国情调的沙龙。在沙龙里,战后回到故乡罗舍福尔的作家绿蒂创造了一整套繁缛的礼节,绿蒂告诉人们,这就是中国皇帝的生活,一种完全出自他个人想象的、虚拟的生活,一种由他构建的“中国舞会”。但他凭借自己的虚拟,风靡了法国,以至于“绿蒂聚会”在法国诗坛得以长久流传。1900年的北京仿佛美梦注释着他们的黄金时代,既令他们陶醉,也令他们深感惆怅,因为所有的美梦都是临时性的——西方人在北京创造的“辉煌”只此一次,它终将破碎,只有在文字中它才能持久地发生。人们穿越华丽的法语诗行,看到绿蒂——八国联军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上校,穿着中国的皇袍,坐在一把虚拟的龙椅上,醉眼蒙眬地,沉浸在对中国的意淫中不能自拔。
而在中国,在围绕宝座进行的角逐中,谁也没有想到,袁世凯成为皇帝宝座最终的主人。但与西方人的兴趣相反,为了表现他的“与时俱进”,他下令撤除了太和殿上的雕龙髹金大椅,换上了一把中西合璧的新式宝座。那把历经清朝数位皇帝的宝座,从此从历史的视野中消失了。
1947年,当故宫博物院接收前古物陈列所,准备撤除袁世凯的宝座,换上原先的龙椅时,才发现原来的那把龙椅已经去向不明——太和殿的宝座,真的丢失了。
它是一把椅子,但无疑是一把特殊的椅子,一把身世复杂、交集了太多目光的椅子,型号不同、产地各异的野心在它面前交汇和重叠,编织成19、20世纪之交混乱的世界图景。椅子上的人,在好奇地张望外部世界的同时,与整个世界窥视的目光不期而遇,在对视的一瞬间,他们看清了彼此的慌乱、恐惧和敌意。这把被一圈一圈的城墙包围的椅子,形似标靶的靶心,成为众矢之的、离死亡最近的地方,那些层层叠叠的城墙已经无法给它提供保护,偷猎者的枪弹每一分钟都有可能不期而至。
没人再看见它。它以躲避的方式表达对捕猎者的抗拒。
直到1959年,才有一个人在故宫深处一处存放残破家具的库房中,发现了它的身影。那个人叫朱家溍。他在整理文物库房时,看见一只宝座残余的骨骼,但它的形神仍在。经过与日本人小川一真于1901年拍摄的太和殿照片比对,所有的细节都证明,这就是那把失踪已久的宝座。于是,故宫的工匠们开始了漫长的修复工作,木活、雕活、铜活花费了七百六十六个工作日,在滞闷的雨季里,又开始油漆、粘金叶,又经过一百六十八天,直到1964年9月才完工,重新摆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 [37]
当我一步步走近它的时候,它就安放在太和殿的中央,完好如初,仿佛一个婴儿,安稳地倚靠在世界上最大博物馆的怀里。所有的刀光剑影都不见了形迹,只有清风,穿越那些镂空的门窗,在它的上面回旋——时间没收了所有的刀俎,但宝座仍在,宛如一座拒绝淹没的岛屿,或者一个早已设定的结局。一个国家,有时就像一个人一样,它也有属于它自己的意志和道路,所有妄图施加给它的命运,都不会得到它的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