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其他 > 翻译的甘苦 >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周汝昌先生前不久在一家读书刊物上发表一篇文章,谈对待读书的方法和态度。他以中文中“读书”一词为例,举出许多同义词来,借此说明中国人读书方式多,态度也多,使人读后很有启发,获益良多。比如他说,如今一般作者都把读自己的书的人叫“读者”,但在明清话本小说中都把“读者”叫做“看官”。可见“读书”还可叫“看书”,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一般还是说“看书”多于“读书”的,后者似乎多用在比较正经或者书面场合。

    周先生又引用史可法的一幅草书对联“斗酒纵观廿一史,炉香静对古三经”,说明“读书”还可以说“观书”;而在批点或者序跋中又有人自称是“阅者”如何如何,这样“读书”又可说“阅书”。此外还有“览书”、“诵书”、“念书”等等不一而足,他说他一时也想不全了。

    接着周先生笔锋一转,在声称“咱们中国对待读书的讲究可大了”以后,以英文为例,说“不像英美‘老外’只会说一个read”。

    其实,要举出来证明我们中文胜过别的文字的例子确实不少(反之亦然),不过不一定是周先生所举的那个例子。比如我曾经从台湾学者黄文范的一份“编印英汉文学词典刍议”中读到,英文中仅仅一个简单的“I”字,据黄先生统计,中文里就有“我、余、某、仆”到“咱、俺、孤、朕”再到“奴家、小子、小人、小的”直至“不佞、卑人、寡人、区区在下”等共达四十二个之多,而且他还漏掉了“妾身、不才、鄙人、敝人”等等,这还仅仅是我随便想起来的。不过黄先生倒没有由此得出“老外”只会说一个“I”的结论,而对之有所鄙薄。

    即使以周先生所举的例子“read”一词而论,周先生有所不知,它在英文里就像中文里的“阅读”一词一样,有许多视具体阅读情况而异的同义词。比如要说“细读”有“peruse”,“专心阅读”有“pore over”,“研读”有“study”,“浏览”有“browse”,“翻阅”有“leaf through”和“thumb through”,“扫描”有“scan”和“skim”,“默读”有“silent reading”,“嘴唇嚅动而不出声”有“lip-reading”,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一时也想不全了。

    因此,以一个词为例,就断言某一种文字一定胜过另一种文字,或以甲之长比乙之短,恐怕有失轻率,至少是不够妥当的。因为这里牵涉到两种不同语言和文字的比较问题,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大家都知道,无论哪种语言文字,由于各个民族的文化传统的形成不同,都各有所长,或各有所短,只以一字一词来比较,并不能就可以得出某一种语言文字一定比另一种强或差的结论,而只能说各有特点而已。

    比如上述“读”和“我”的例子,从语言学上来说,可以归为“多词一义”现象,反过来说,另外还有一种“一词多义”现象。就以英文“read”一词而言,它就有除了“读书”以外的多种用途:比如它可以作“显示”讲,如“气温计上显示三十度”中的“显示”用的就是“read”;又可以作“攻读”讲,如“某人在哈佛大学攻读法律”;又可以作“看出”讲,如“他可以看出我脸上的不信任表情”,或“上帝看透人心”;又可以作“预见”讲,如“先知能预见未来”。

    这真应了庄子的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1996年2月

    董乐山(1924-1999),翻译家,作家,美国文化研究学者。生于浙江省宁波市,1946年冬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国文学系。1950年后历任新华社参编部翻译、审稿,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教师。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文革”后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研究生院美国系主任等职。著作有《译余废墨》、《文化的休闲》、《文化的误读》、《边缘人语》等;译作有《西行漫记》、《第三帝国的兴亡》(与人合译并校订)、《苏格拉底的审判》、《西方人文主义传统》、《奥威尔文集》、《古典学》、《一九八四》、《中午的黑暗》、《太阳帝国》、《探索的路上》(编译)、《我热爱中国》、《韩素音自传》(之一)、《囚鸟》、《鬼作家》、《基督的最后诱惑》(合译)、《巴黎烧了吗?》等;编著有《英汉美国社会知识辞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