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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巴尼希津急促地吐口气,喝点水,继续说:“那种模糊的然而你们可以理解的恐惧,甚至在我爬上特鲁波夫那所房子第四层楼,开了房门,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也没有离开我。我那简陋的住处一片漆黑。风在火炉里哭泣,仿佛要求到房间里来取暖似的,不住敲打通气窗的小门。

    “‘如果相信斯宾诺莎的话,’我微微一笑,‘那么今天晚上我就要在这种哭泣声中死掉。这可真是吓人!’“我划亮火柴。……一阵狂风刮过房顶。轻微的哭泣一变而为凶恶的咆哮。楼下不知什么地方,有块已经脱落一半的护窗板开始砰砰地敲打墙壁。我的通气窗的小门尖声叫着,发出凄厉的求救声。……“‘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遇上这样的夜晚,可真糟透了,’我暗想。

    “可是我已经没有工夫沉湎于这一类思虑。我那根火柴上的硫磺燃起小小的蓝色火焰,我往房间里扫一眼,顿时眼前现出一副意外而可怕的景象。……可惜那阵大风没刮灭我的火柴!要是刮灭,或许我就什么也不会看见,我的头发就不会一根根竖起来了。我大叫一声,往门口跨出一步,心里充满恐惧、绝望、惊讶,闭上眼睛。……“原来房间中央放着一口棺材。

    “那小小的蓝色火焰没有燃很久,可是我已经看清了棺材的轮廓。……我看见棺材上盖着闪光的粉红色锦缎,看见棺材盖上有个饰着丝绦的金十字架。有些东西,诸位先生,尽管你们只看一眼,却从此印在你们的记忆里,忘不掉了。这口棺材就是这样。我只见到一秒钟,然而就连它最小的特征,我也统统记住了。那口棺材是供中等身材的人用的,凭粉红的颜色来判断,又是供年轻的姑娘用的。贵重的锦缎啦,垫脚啦,铜环啦,处处都说明亡人是富有的。

    “我一口气跑出房间,什么也没考虑,什么也没想,光是感到说不出的害怕,顺着楼梯飞奔下去。过道上和楼梯上都很黑,我的腿又被皮大衣的底襟缠住,而我居然没有跌交,摔断脖子,倒是怪事。我跑到街上,倚着湿渌渌的街灯柱站住,定一定神。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喘不过气来。……”一个听讲的人把灯捻亮点,往讲话的人那边凑过去。讲话的人就接着说:“如果我看见房间里起了火,来了贼,来了疯狗,我倒不会这么惊讶。……要是天花板塌下来,地板陷下去,墙壁倒塌,我也不会这么惊讶。……这些都是自然的,可以理解的。

    可是我的房间里怎么会有棺材呢?它是从哪儿来的?而且是一口贵重的和供女人用的棺材,显然是为年轻的贵妇做的,然而它怎么会跑到一个小官的寒酸的房间里来了?棺材是空的呢,还是里面装着死尸?她,这个阔女人,死得既不是时候,又对我进行了这么奇怪而可怕的访问,究竟是谁呢?恼人的秘密!

    “‘如果这不是奇迹,那就一定是罪行,’我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

    “我猜不出所以然来。我不在家,房门是锁着的,藏钥匙的地方只有跟我很接近的朋友才知道。然而朋友们不会把棺材放到我家里来。此外还可以推测这口棺材是由抬棺材的人错抬到我家里来的。他们可能记错和认错哪层楼或者哪个门,于是把棺材送错了地方。不过,我们那些抬棺材的人素来是不领到工钱,或者至少不拿到酒钱是不肯走出房间的,这一点又有谁不知道呢?

    “‘那些灵魂预告我要死亡,’我想,‘莫非它们出了力,赶快给我送来一口棺材?’“我,诸位先生,是不相信召魂术的,从来就不相信。然而这样的巧合,甚至能使得哲学家也生出神秘主义的心情呢。

    “‘不过所有这些都是胡思乱想,我胆小得象小学生一样,’我暗自断定。‘这不过是眼睛的错觉,如此而已!先前我走回家来,心绪极其阴暗,这就无怪乎我的病态的神经会看见棺材。……当然,这是眼睛的错觉!还会有什么别的缘故呢?’“雨抽打我的脸,风凶猛地拉扯我的衣襟和帽子。……我冻得发僵,衣服湿透了。我总得走掉才行,可是……到哪儿去呢?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就有重新看见棺材的危险。再看到那种景象,我可受不祝要我独自守着那口棺材,看不见周围有一个活人,也听不见一点人的声音,而棺材里又或许躺着死尸,那我就可能发疯。可是留在街上,淋着滂沱大雨,受冷挨冻,那也不是办法呀。

    “我决定到我朋友乌波科耶夫家里去过夜,而这个人,你们都知道,后来开枪自杀了。当时他住在死巷里商人切烈波夫的带家具的公寓里。”

    巴尼希津擦掉苍白的脸上冒出来的冷汗,沉重地吐出一口气,继续说:“我到我朋友家里,他却不在家。我敲一阵门,相信他确实不在家,就在门框上摸到钥匙,推开房门,走进去。我脱下淋湿的皮大衣,丢在地板上,在黑地里摸到长沙发,坐下休息。屋里很黑。……风在通气窗里悲哀地呜咽。炉子里有只蟋蟀在单调地叫,唱着千篇一律的歌。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响起来,召唤人去做圣诞节晨祷。我赶紧划亮火柴。然而亮光并没有消除我郁闷的心情,而是正好相反。那种可怕的、说不出的恐惧又抓住我。……我大叫一声,身子摇晃一下,身不由己地跑出房外。……“原来我在朋友房间里又看见我在自己房间里所看到的那种东西:棺材!

    “我朋友家里那口棺材比我家里那口几乎大一倍,深棕色的棺材套给它添上一种特别阴沉的色彩。这儿怎么会有棺材?

    这一定是眼睛的错觉,这一点已经无可怀疑了。……不可能每个房间里都有棺材!这分明是我的神经出了毛病,这是幻觉。从此以后不论我走到哪儿,到处都会看见面前出现死亡的可怕住处。可见我已经神志不清,得了一种类似‘棺材狂’的病,至于发狂的起因,那是不必费很多工夫就可以找到的:只要回想一下召魂术会和斯宾诺莎的话就够了。……“‘我发疯了!’我心惊胆战地暗想,抱住我的头。‘我的上帝!这可怎么办呀?!’“我的头要炸开,我的腿发软。……大雨滂沱,象是从桶子里倒下来似的,风吹透人的衣服,可是我既没穿皮大衣,也没戴帽子。回到房间里去取,我办不到,我没有那种力量。……恐惧用冰冷的胸怀抱紧我。虽然我相信这是幻觉,可是我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脸上淌下冷汗。”

    “这该怎么办呢?”巴尼希津继续说。“我发疯了,而且有得重感冒的危险。幸好我想起离死巷不远住着我的好朋友波果斯托夫,是个不久以前才毕业的医师。那天晚上他跟我一块儿去参加过召魂术会。我就匆匆地往他家里走去。……那时候他还没娶阔绰的商人女儿,住在五品文官克拉德比宪斯基房子的五楼。

    “我的神经注定了要在波果斯托夫家里再一次受到考验。

    我正爬上五层楼,却听见那儿闹得不可开交。上边有个人奔跑,脚步声很重,房门砰砰地开关。

    “‘救救我呀!’我听见撕裂人心的喊叫声。‘救救我呀!

    扫院子的人!’

    “过了一忽儿,从上边,顺着楼梯,迎着我跑下一个黑色的人影,身穿皮大衣,头戴揉皱的高礼帽。……“‘波果斯托夫!’我认出我的朋友波果斯托夫,叫道。

    ‘是您吗?您怎么了?’

    “波果斯托夫跑到我跟前,站住,慌忙抓住我的手。他脸色苍白,呼呼地喘气,浑身发抖。他眼珠乱转,胸脯起伏不定。……“‘是您吗,巴尼希津?’他闷声闷气地问。‘真是您吗?

    您脸色苍白,就跟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样。……可是慢着,莫非您是幻影?……我的上帝。……您的样子怪可怕的。

    ……’

    “‘可是您怎么了?您面无人色!’

    “‘哎呀,好朋友,让我喘口气吧。……我见到您很高兴,如果真的是您,而不是我的眼睛发生错觉的话。那个该死的召魂术会,……它闹得我神经错乱,害得我,您猜怎么着,刚才一回到家里,就看见我房间里有……一口棺材!’“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了,就要求他再说一遍。

    “‘棺材,真正的棺材!’医师说,疲惫不堪地在楼梯上坐下。‘我不是胆小鬼,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参加了召魂术会后在黑屋子里碰见一口棺材,那就连魔鬼也会吓坏的。’“我慌里慌张,结结巴巴地对医师讲我自己见到的两口棺材。……“一时间我们瞪大眼睛互相瞧着,惊讶得张开嘴巴。可是后来,我们为要相信自己不是幻觉,就动手在对方身上拧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