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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每想到父亲的故里,我眼前定要浮现出这样的光景:一条细窄曲折的胡同,四周是低矮的土墙,灼热的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周遭一片死寂。可尽管如此,还是感觉有人屏住呼吸,向外窥视。

    这幅情景怪就怪在,不知道看到此情此景的时候我身在何处。我是待在圈着土墙的家中?还是独自走在被太阳烤炙的路上?

    我被稠血淤塞的墙内的人们孤立着。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来到这个村落的。造访离父亲出生的地方有段儿距离的金刚轮寺时,走过一条长长的参拜甬道,或许是那时的印象,而今出现了些许变形?可我小时候却并没有去过那家寺。

    可以确定的是,我并未打算加入到墙内的人们中间去,而且,我讨厌他们。当然,我也知道,这是无法用一个“讨厌”就可以了结的。毕竟,那是父亲的故里,更何况,如果真正从外人的角度来看,我也是墙内的人之一,我有这个自知之明。而之所以有稠血淤塞之类的认识,也无非是因为,我晓得,“这里”、抑或说“那里”,是父亲生长的村落。说“这里”的时候,我是在土墙之内,而说“那里”的时候,我虽不是一个游客,却是一个局外人。

    只是,我在幻觉中看到的果真是父亲的故里吗?

    他是滋贺县东畑郡六个庄人。他出生的时候,那里不过是有一片耕地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在后来百十来年的时间里,才发展成现代化的庄园,合作社的筒仓鳞次栉比,农耕机械轰鸣着在田间穿梭,人们都是开车到农场来。那情形,似乎只有形式上可以套用“上班”这个词。土墙已不复存在,也闻不到肥料的味道。所以,我看到的绝不是现如今的父亲的故里。可是,我看到的难道是过去的情景?我从来没看到过父亲出生的明治二十二年前后的六个庄的模样,不论是图画还是照片。

    父亲在虚岁三十九岁时有了我,我上面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良子是父亲和发妻、同乡山东友梨所生,大我十八岁;哥哥孙清,是父亲到东京后边上大学边经营邮局那会儿和在那里工作的岩边苑子所生,长我十四岁。

    孙清这个名字很少见,取父亲最为敬爱的曾祖父楠清太郎的曾孙之意,但我们无从知道,对于给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的父亲来说,当时,维持和壮大楠家的想法有多么清晰。

    我对关于家族规矩的言论的最初记忆,是上中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偶尔会流露出反抗的姿态,父亲大概是要预先教导我“正确的”想法,就说:“有些家伙说我品行不端,但是,能守住你爷爷传下来的楠家,可是非同小可,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前后的原委我已经记不得了,只有父亲说这番话时罕见的思前想后一般吞吞吐吐的语调和阴郁的表情,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父亲曾参加过早稻田大学雄辩会,在东京学生辩论赛上争得过冠军,在外面可谓口才凌厉,在家中,也惯常是用断然的命令口气说话,所以这种劝说的语气着实令我吃了一惊。或许,是我说想上海军学校时父亲说了这番话的。我能想到的,再就是父亲和新女人的关系被养母发觉,他内心惊惶,求我哪怕不站到他的一边,就算中立也好。

    那正是“年轻人要奔赴战场”、“要自觉成为天皇陛下的赤子”之类的思想宣传大行其道的年代,为了不论什么时候孩子充军、家中的香火都不断,父亲心里很自然地会有“生吧养吧”的理由。但是,这种劝导对我却并不奏效。

    首先,我还不懂“品行不端”是什么意思。那时候,我正在读樋口一叶、森欧外等作家的小说,以“信使”同样的感觉,把这个词听成了“品信”,以为是指四处送信的人呢。明白父亲说的是“品行不端”,是在上大学之后,而且,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的时候,我却直觉地感到父亲是在瞎说。

    一想到父亲,我总是会在世人对楠次郎的印象和我自己亲眼所见的父亲形象的差异前止步,同时,在这种困惑之中,还有这样的困难纠葛其间:因我自身年龄和立场的变化而对父亲的评价产生的动摇。

    我对父亲产生强烈的敌忾心,是上大学的时候,那时我醉心于马克思主义,认为必须打倒资本家和大地主这些万恶的根源。回首那个时代,莫如说是对父亲在思想上的反感和生理上的反叛,让我开始接近马克思主义的。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时,我是比以后的任何时候都纯粹地面对父亲的。

    我动议整理父亲的传记,是因为年过花甲、从公司和业界团体的要职上退下来以后,我自觉得已经站在了人生最后一段路上,心中生出这样一种感觉:自己也开始朝着七十六岁这个父亲离世的年龄迈进了。

    我为何物?我是谁?每每探究这个问题,我最先意识到的,都是父亲之于我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作为解决这个问题的首要工作,我觉得客观地检验楠次郎是十分必要的。关于叙述的样式,我犹豫了一阵子,最终决定以作为政治家的父亲和作为事业家的父亲为主要内容,使用楠次郎这个个人名字,而尽量不使用体现家族血缘关系的“父亲”这个称呼。我不断告诫自己,传记是要求有极大客观性的,而且,我是要从父亲的故里写起,才绕不开赤日炎炎的细窄胡同,绕不开偷窥者的迹象的。

    在历史上显示出其重要存在的楠次郎的故乡——近江,曾是从关东、三河或甲信越起兵的势力攻向京城的途经之地,那些路经东海道、沿着中山道从若狭、福井、石川一带南下的势力都要分别经由长浜、草津、大津等地逼近京城。此外,县内城镇到处都留有“朝鲜街道”的称呼,则是因为即便是锁国时代,滋贺县的很多城市都位于朝鲜信使经过东海道去往江户的路线上。

    通常,数月之前就有传言说要有信使经过,主要街路上便会热闹非常,聚来一些要一睹文化先进的异国使节的人们,文人儒者则会蜂拥来到他们下榻的地方,以期与他们进行接触。可以想见,既为农民又为商人的楠次郎的祖先们,也一定混迹于这些看热闹的人中间,眼里闪出好奇的光。然而,除去德川时代,飞马扬鞭、蹄声地途经这里的武士和无赖势力,对他们所经地域的居民来说,都是些需要藏起身来注意观察的对象。特别是经过离街道路线稍远一点的六个庄的,多为追随攻打京城的主力部队的别动队的那些徒步武士或落魄武士,所以,人们都一边严加防范,以免他们闯入自家,一边紧张地观望。

    将楠次郎养大成人的祖父清太郎之所以一度想送开办小学以来一直成绩优异的孙子去彦根上中学而临了又犹豫着打消了这个念头,似乎就是因为他在街道沿线的危险和望子成龙的希望之间动摇了自己的判断。尽管清太郎对此的解释是:“把你放到城里去,我不放心啊。我也上了年纪,干那些农活儿,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吃不消了……”

    清太郎中年丧子,出于减少吃喝开支的考虑,他把次郎的弟弟裕三郎送给了姓广田的亲戚做了养子,又把寡妇儿媳送回了娘家,对清太郎来说,养育孙子次郎和次郎的妹妹阿房就成了自己的重要任务。次郎小的时候,清太郎会寻机带孙子到净土真宗的莲照寺和被称作“湖东三山”的古刹金刚轮寺去,那里有与他相熟的住持。清太郎觉得送给广田家做养子的裕三郎的性格可谓人见人爱,可对次郎,则似乎是粗暴与疼爱的不规则交叉,认为必须要趁早训育。

    莲照寺的和尚能说会道,年幼的次郎也听得懂他讲的因果报应啊他力本愿①的思想。次郎最喜欢在金刚寺让祖父牵着手看十一面观音像了,这并不是出于信仰之心和对美术品的观赏之心,而是因为这尊后来与阿弥陀如来佛坐像一起被指定为重要文化遗产的平安时代的作品,能让他想起回了娘家的母亲,那副圆脸盘、那半睁半闭的眼神和微肿微厚的眼泡、那将中指轻轻抵至胸前的手形,都会在次郎心中唤起被母亲抱在怀中的更幼年时的记忆。

    次郎一直记得和五岁的阿房一起目送母亲回娘家那天的事情。她是清太郎无法舍弃从经纪业向批发业发展的梦想那会儿从认识的商家娶过来的,当时年纪尚幼。自年轻时开始经纪业以来,由于清太郎人品出众,麻线批发和销售向农家订购的麻织品的生意就很红火了,可是没多久,随着和其他各国的贸易的活跃,物美价廉的棉织品大量涌入,情形便有些不妙,于是,清太郎渐渐脱离了商业,将重点转向了农业。从这方面讲,把死了丈夫、自幼生长在富裕人家的儿媳送回娘家,也不失为良策。

    母亲回娘家的那天早晨,次郎的直觉告诉他,这将是一次长久的别离。虽然祖父母说母亲只是回去四五天,但直觉敏锐的次郎却看出,那是他们在糊弄他。同时,他又感到,身为哥哥,在妹妹阿房面前,自己的这个判断是不能说出来的。兄妹在放置农具的仓房旁目送了母亲的离去。时值初秋,后庭的鸡冠花在朝阳中燃成一片火红,菊花还没有开,却不知从哪里飘来了金木犀的味道。母亲提着小包袱走过的小路上,石蒜发了疯似的盛开着,仿佛要用红霞遮盖住她的去路。也许是被人一直盯着背影有些不自在,她无数次地回过身,把手移到嘴边,从远处高喊:“快回去吧——”

    此后,直到她和近江商人发祥地之一——五个庄的和服商小林金兵卫再婚的三年间,次郎和妹妹阿房都会在盂兰盆节、岁末和春分秋分之类的日子,到五个庄的松前屋去看母亲。松前屋就在东海道线能登川站旁边。母亲的娘家做海产批发生意,有次郎家三倍大,还有众多雇工忙里忙外,白底镶黑十字接缝的生铁墙壁的大仓库就有三座。孩子们在这样的家里受到了款待。平素没有沾过嘴边的京都点心,让阿房吃起来没够,而次郎的行为举止,则不知不觉地像是在代表着楠家。看到母亲在这样的家里比在六个庄自己家里时还年轻快乐,次郎生出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便觉得母亲爽朗的笑声以及笑时以手掩口的动作都令人生厌。

    吃够了,玩腻了,次郎就把阿房留在母亲那里,自己去能登川车站看火车。站区内货车转轨调车,在次郎是很少见到的,他怎么都看不够。从松前屋走个五六分钟,攀上护堤,就能从用旧枕木做的栅栏外面一心一意不厌其烦地眺望到喷吐着蒸汽的火车头、换路牌的作业和因扳道岔的操作而突然在眼前轰响震动的铁轨。戴着卷有红条子制服帽的站务员挥旗吹哨还叫声连连的样子,深深地吸引着次郎。这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与在金刚轮寺看到的曼陀罗展现出的世界全然不同。这都是在六个庄的家里所没有的东西,尽管他觉得接近它们或许有些危险,却又正因如此才更加被它们吸引。在次郎幼小的心里,比起受母亲那令人颇感意外的青春模样的伤害,还是看火车更有趣些。

    次郎的祖父有一种振兴家业的使命感。他也是幼年丧父,在日渐衰败的家庭里长大,以亲身体验知道了什么叫做没落。幕府末期,江户有三十三万多贫民需要救济粮食,又发生了大火灾,地方则农民暴动四起。就在这种境况之中,楠清太郎终于长到了可以加入村里青年小组的年纪,他发誓绝不因贫穷而受辱,于是开始经商。动乱年代,危险倍增,生意的自由也大增。楠清太郎的父亲猝死四年后,发生了席卷近畿一带的“大盐平八郎之乱”①,所幸的是清太郎尚幼,未受到什么冲击,但大盐之乱使得欲动用幕府权力大赚一笔的豪商失势,他就开始了自己的经纪业:与近邻的商家合伙,每天一大早就出去,拿着麻线挨村发给农家,求人家在家里织制,估摸着快织好了,再回收了来,交给能登川和八幡的商家,一天下来,回到家里往往都是大半夜了。

    到了明治二十年代后期,清太郎曾打算让儿子继承户主,专心从事农业,而自己则继续做辛苦颇多的经纪业。可是,他又看好了东京的变化,拿定主意上了京。时代变化之快出人预料,他为此感到惊讶,也感到困惑。在怀着复杂心情回乡的途中,顺便在后来成为次郎母亲再婚对象的远亲、资本家小林金兵卫家落脚时,接到了儿子患伤寒病危的电报。命运的突然袭击,使清太郎进退维谷。农民最重要的就是继承祖先的家业。决定结束经纪业,清太郎花了一些时间。很快,他决定,就像当初家人耐心等待自己长大一样,自己也要等待孙子的长大,他要教育次郎,勤俭持家,专心务农。

    把儿媳送回娘家、又把二儿子裕三郎送出去做了养子以后,清太郎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哄次郎睡觉的时候给他讲自己各种际遇和困苦经历,其中还有一段夜里遭狼袭击的故事。他给孙子讲道:“要给它可乘之机,它就会扑上来,所以得气收丹田,瞪着它看。跑可不行,那就等于告诉它,你怕它。行李啊,要前后分开,扁担,要时不时地抡几下给它看,好像随手就能用。”他还说,有天晚上,他看见水獭变成个女人跳进姊川支流了:“水獭和狐狸一样,也会骗人呢,可人上当是因为有邪念哪。次郎啊,这点你可要记牢啊。长大你就明白了,它变成美女就是要勾起男人的情欲。我是坐怀不乱,所以,‘哈’地一运气,它就翻身跳到河里去了。”

    在清太郎的这些故事里,缠在三井寺的大钟上的蛇报恩啦,有“比良八荒”①传说的坚田②渡口等悲惨故事也掺杂其中。清太郎巧妙地把年轻和尚与少女凄惨的恋爱故事变成报恩或人情世故的教材,讲给次郎听。有些故事让小次郎听得目瞪口呆,有些传说则让他懵懵懂懂地在一种安心感中进入梦乡:我虽然失去了父亲,母亲又离我远去,可祖父是疼爱我的……过了很多年,次郎都还记得祖父为他描绘的与动物们打交道的情景和那些故事所唤起的情感,即便是到了相当的年纪,也老是被这样的梦魇住:遇难后为了从湖上逃命而向波涛汹涌的对岸眺望,却看不见本应映入眼帘的灯火。等一身透汗地睁开眼睛,才会明白过来,梦里见到的是祖父曾经讲给自己的“比良八荒”的光景。这样的梦境往往出现在无法安然入睡的夜晚,比如得知公司的破产近在眼前或担心某次选举落选的时候。3月末到4月中旬,琵琶湖上多会狂风肆虐,依照惯例,比良山麓的寺院每年也多在这个时候举行僧人们讲经的集会。很显然,次郎的梦,就是被与此有关的故事唤起的。经祖父改编的童话虽然传授了一种人间之道,但是后来,次郎却还是在青年小组的讲座上了解到,那些童话原本都是些凄惨的爱情故事。

    次郎上了年纪后还做的那些梦的根源,除去祖父讲的童话和亲身经历,还有莲照寺正殿的佛龛后面闪着金光的佛像、金刚轮寺曼陀罗上画的宇宙图。次郎曾有些惶惑、又有些恐惧地想,本来光明辉耀的世界和无间地狱般痛苦的梦境世界,为什么会一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