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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次郎想,这种事情得交给才智过人且忠诚实在的人去办,便叫来了神户谷。次郎在拓务省时代曾救过被关东军误认为间谍、险些丢了性命的神户谷一命,从那以后他便绝对服从自己的命令,忠贞不二。

    “你不要直接行动,因为你是埼京电铁的干部。还是通过可以信得过的房地产公司。到手的土地我不打算转卖,如果对方是国家或者公共团体,我准备借给他们。赚公共机构的钱,有违于我作为政治家的信条。”

    然而,次郎打错了算盘。他的错误就在于,和埼京电铁一样,综合房地产公司也正苦于资金周转,而次郎对此缺乏足够的认识。正如神户谷所说,因为使用不动产公司收购土地,资金周转更加窘迫了。而次郎原本打算新干线计划公布、土地数倍升值时,以此为担保从银行融资的。

    另一个错误就是,感到为难的综合房地产公司常务董事去和埼京电铁的高岛商量去了。高岛他们原来把神户谷看做是可能调查自己的、不可大意的害群之马,现在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整治他的绝好机会,但他们很光明正大,并没有发起行动。

    不久,嗅出些味道、晚些开始收购车站预定用地的另一家房地产公司有人被逮捕了,顺着这条线索,向次郎提供情报的国有铁道公共事业公司的干部也被逮捕。

    随着调查的进行,检察机关得知,埼京电铁的有关公司竟然在车站预定地点周边拥有大片土地,且就是近期的事,这可是大出人们意料的。

    作为知情人,高岛正一郎受到几次审查后,眼见着面容日渐憔悴,次郎心里也非常恐慌。

    在视政府干涉为当然的以前的选举中,次郎经历过几次违反选举法的事件,深知哪类人扛得住官宪的追究,什么样的人意想不到地不堪一击。战败前,对警察的调查取证,拥有多强的工作人员,可是政治家的必须条件。

    次郎相信,高岛正一郎在前半段应该是很坚强的,但如果搜查过了一定界限,就不好说了,特别是情况危及妻子良子的话,就一准会崩溃掉。对这个注重家庭圆满的人来说,平和的日常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次郎和埼京电铁的法律顾问奈间岛商量了好几次,奈间岛认为,次郎直接行动有些不妥,而且,对检察机关做工作有可能起到相反的效果。基于这种判断,他对次郎征求意见道:“警察厅长官我也认识。这个人温厚老实,我去跟他说说,希望搜查慎重进行,有必要的话我们会协助的,您看怎么样?”

    “是啊,这倒是一条不错的线索。”次郎边听边想。

    这次的事件,次郎不想动用恭次。这小子有时候爱摆出一副专家姿态,好像没有他大家就都没辙了。次郎是这么理解恭次的,而且事实上,自公路转让问题以来,次郎心里对恭次有了一种疏远的情感。

    在次郎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次的问题,让清明代替恭次处理如何?他知道,骨干公司的干部中,对自己提拔清明的做法会有抵触,这个时候,如果在救助高岛方面有所贡献,这种抵触情绪就会有所缓解。尽管次郎心里万分狼狈,却表现得非常顽强,这表明他不会轻易引退。

    次郎拍拍手,让秘书甲斐田叫来了清明。清明按往常的习惯跑着来到次郎房间,次郎让奈间岛对他说明了情况,命令道:“高岛很努力了,我想帮帮他,你和奈间岛一起去警察厅一趟。这种经历决不是坏事哟!”

    可清明却变了脸色,神色惶惶地说:“让我上警察厅去?那可不行。还有以前的事儿,我又没学过法律,不合适啊。”

    半年前,清明因强奸未遂事件险些受到起诉,次郎花了钱才把事情摆平。次郎心里骂道:胆小鬼!嘴上却说:“是吗,不想去的话,也别勉强。”奈间岛又说了些半是奉迎的话,次郎这句“哼,这可不是你喜欢去的地方”才没有出口。

    这件渎职案最后花了一年的时间。由于实行了埼京电铁把收购的土地只算上利息再卖回给国铁的这种司法解决,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案子总算告一段落。

    第三届池田内阁成立的那年11月,举行了选举。次郎觉得这次不可大意,便精心安排了在选区巡回演讲的计划。

    起初,选举时都对是否能够当选十分介意,和警察的干涉也进行过激烈的斗争,所以每一次巡回活动都会紧张一段时间。随着民主主义的普及,警察方面也将楠次郎当做政界元老对待了。这样,这次巡回活动可是有一种久别回乡的感觉。

    顺利地连续十三次当选后的第二年春天,在六庄馆盛开的垂樱下,次郎全家和楠集团数名干部拍了第三张全家福照片。这个4月末,次郎同以往一样,要去热海,可就在刚刚经过东京站检票口的时候,他突然躺倒了。

    我刚到位于丸之内的我的事务所,就接到原定和次郎一起去热海的甲斐田的电话,得知次郎在东京站晕倒、现正在站长室旁边的休息室躺着。我感到不妙,断定这次非同小可。

    不是吹牛,在家人和集团干部中,我是最了解疾病的了。打小儿就体弱多病,一直让养母操心,上学后,我又一直陪着治疗她的肾病。大学快毕业时,我得上肺结核,住了很长时间的疗养院。我还经历过父亲因前列腺肥大而患上尿闭症的日日夜夜。一直靠柔道锻炼身体的父亲突然躺倒,我推测,那一定是脑或心脏出事了。

    到东京站之前,我甚至还有闲心想,如果楠次郎得的确实是心脏病,那可是有点讽刺意味,又有几分幽默的啊。找到站长室,进了旁边的榻榻米房间,就看见父亲正盖着薄毛毯躺在那里。他见我探头看他,就对我说:“脑溢血吧,叫医生……”

    救护车还没有到。我听到父亲话说得很清楚,就说:“说话这么清楚,肯定不是脑溢血。”正说着,消防署的人带着医生来了,扒开父亲衬衣前襟,放上了听诊器,然后说:“好像是心脏,我们用担架抬他走,谁跟着一起去?”说着,环顾着四周的人们。

    我对甲斐田说:“我去吧,请你给东京邮电医院的土屋院长打个电话。”

    救护车呼啸着开了起来。我不放心地坐在担架旁,想,真是机缘哪。据甲斐田讲,治荣送走了父亲,就马上出去买东西了;清明和清康一起,昨天就去了滑雪场。父亲好像就是在等着这个只有我在的时候,病倒了。

    在医院诊断的结果也还是心脏。主治医生没有清楚地回答我的问题,让我觉得病情很严重。

    我请求医生在家人都到齐的时候报告一下检查结果,然后等待着治荣和清明、清康的到来。此间,医生给父亲注射了造影剂,拍了片子,又打了强心剂。父亲把早上吃的都吐了出来,然后睡了一小会儿。前列腺摘除手术之后,他一直很信赖土屋院长,现在,看着土屋院长的脸,他似乎很安心。父亲还说了些梦话,可惜没有听懂。

    下午很晚的时候,清明赶到了,一进屋,就放声大哭起来。父亲醒过来,治荣现出一副很窘的样子。我们四个人随即被土屋院长叫了过去。进了接待室,发现还有个年轻医生也在,他说:“先从病名说的话,是心肌梗塞。”然后他告诉我们,进入心脏的三根血管中,有两根已经完全堵塞了,剩下的一根,血液勉强能够通过,所以,病情很难逆料。

    我问:“估计会怎么样?”

    院长回答说:“我们会尽全力,但结果真的不好说。为防备万一,我建议,还是他想见谁就让他见谁吧。”

    我心想,这下完了,然而心情却反而冷静了下来。我也曾经被人说过也许没得治了。

    出了院长接待室,我就说:“看样子住院的时间可能会很长,还是商量一下怎么互利的问题吧。”

    他们三个人都顺从地点了点头,让我很吃惊。我不得不执掌指挥大权了。

    商量完了,我默默地去了邮局,给在巴黎的峰子拍了个电报:“父病危,速归。”

    父亲的病情眼见着一点点恶化。这样,从离心脏较远的脚脖处割一截血管补到心脏血管的手术也做不了了,因为很有可能手术做到一半,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就算打强心剂,都不见效了。第二天傍晚开始,好像又出现了幻觉,梦话不断。所说的大多听不懂,但听见他说过两次“房”、“房”,大概是去世不到三年的妹妹永井房吧。如果是这样,那么,父亲的意识是在幼年时代徘徊了。

    开始,次郎感到很意外,也有些想不通。从年初起,就常感到头晕,他想,大概是太累了。他想起祖父就死于脑溢血,便注意不吃得太咸,并决定周末增加一天在热海的时间,经常泡泡温泉什么的。他这样注意保养,便相信心脏不会有问题了,所以,听到“心脏不好”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实感。

    次郎知道治荣和恭次他们在自己睡觉的房间出出进进,很是生气——干吗呢!这些人!人家正难受着呢!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次郎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自己的病相当严重了?这么一想,他又恢复了斗志——这么点儿事儿算得了什么!同时,又想起祖父曾告诉过自己,头晕的时候要镇静。他对自己说:别慌,坐下,定定神。于是,神志就有些恍惚了。

    可不能在这儿睡觉。这么想,是因为有些冷。次郎想,三浦半岛的土地收购怎么样了?不知怎么,浮现在眼前的,不是连绵的群山,而是刚刚收割过后的一望无际的萧索的农田。收购一定会很顺利。走在这个空间的,正是自己。只是,不是脚踏着大地,也不是飘在半空的。低垂的云好像就要降下雪来,一动不动。

    令人不放心的是,阿房上哪儿去了?裕三郎也不在。山东友梨、小林银兵卫也不在。想出声喊喊他们,一吸气,胸部针扎一样疼,意识倏地躲得远远的,竟看见自己的身影歪歪斜斜的,仿佛在天井上方看着自己的什么人就在半空中。

    和那个人比起来,真正的自己好像蹲踞在昏暗狭窄的地板一角。奇怪的是,好像还有一股什么味道。

    “你在将死的时候看见什么了?”次郎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尽管看不见脸孔和身影,但一定是摄绪。

    “我要死了吗?”次郎不禁问道。“别瞎胡说,我可不上当啊!”心里一怕,竟要站起来。

    “怎么样?难受吗?”

    接着,次郎感到有一只手伸进脑后,神志重又清晰过来。他想说:“清明在吗?”可治荣只明白他在找清明,答了声“好”!就赶紧去叫,结果谁都不在。没办法,只好慢吞吞回到病房,说:“马上,就到。”

    这会儿,恭次和清明正坐在医院地下食堂里。他们觉得得趁这个工夫吃点东西。

    二人相对而坐,恭次说:“这回,也许不大好啊。”然后,眼睛看着地面,嘟囔着说:“早晚会有这么一回的啊。”

    清明却在发着呆。

    “不过,你放心,我是局外人,不想继承任何东西,要是有人想分一份儿,我会阻止的。现在商量这个也许有点早,但到了时候就该手忙脚乱的了,所以想事先讲好了。”

    次郎病倒,这回不过是第三次,说这种话本身会不会让对方觉得别扭,恭次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

    神志不清的次郎的视野里出现了无数石塔。起初,还以为是祭祀住在、死在蒲生野的百济①人的石塔寺里的石塔,但是看着看着,竟一个个变成了表情各异的地藏的脸孔。

    “蠢蛋!”次郎咬牙切齿地说。这种时候,佛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出现在眼前,这事本身就是次郎无法原谅的。“人生即战斗”是次郎的信条,这可不容歪曲。最后怎样不得而知,但只要不是脑溢血,我还会得救的。我不管对方是神还是佛,我绝不容许旁若无人者的横行!我才是统治者!

    也许是被次郎的气势压倒了,地藏的脸孔都消失了。

    次郎感到有一个影子一样的东西晃晃悠悠的,便睁开眼睛,看见恭次和清明,还有对面的治荣和清康正担心地看着自己。自己一直在奋战,可这些家伙却显露出同情来,甚至还带着可怜的神情旁观,真好意思!这种态度,次郎决不会原谅。

    “走开!走开!”次郎摆摆手,发音却含混不清,听上去像是“啊!啊”!

    这个手势,明摆着是在命令四个人都退下,所以大家就都以为次郎是像轰狗时说“去!去”一样。他们觉得他可能是想静静地睡一会儿,便都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楠次郎咽了气,身旁没有别人。由于每当有人想看看他的情形、靠上前来的时候,他都要赶人家走开,所以,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旁边。

    楠次郎的一生活了七十六岁,准确地说,是七十五年一个月零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