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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早年 第08章

    一旦男女两方很近地呆在一块儿,两性间的吸引力不用多久就显露出来了。尤金在某种常识方面比较老练些,多少也宽广些,比她所理解的东西也可能多些;但是尽管这样,他却毫无办法地被感情和欲念支配着。她的感情,虽然或许要比他强烈,但是给激起来的方式却是两样的。星斗、夜色、可爱的景象、大自然的任何特征,都可以把他牵入忧郁的境地。对她,大自然的最开阔的景象实际上都给漠然地忽略过去了。她给音乐引起情感上的共鸣,正和尤金一样。在文学上,只有现实主义才合他的心意;而就她讲,紧张而不一定是幻想的情感,却有着莫大的魅力。纯粹是形式美的艺术,对她压根儿就没有意义。而对于尤金,它却是感觉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历史、哲学、逻辑学、心理学,她都莫名其妙。对于尤金,它们已经是打开了的门户,甚至说得更好一些,是欢乐的百花齐放的途径,尤金正在这些途径上向前徘徊。可是尽管这样,他们却互相吸引着。

    此外,还有其他种种的差别。对于尤金,社会上的习惯干脆就没有什么意义,他的善恶感是一件普通人搞不明白的事。他轻易地去喜欢各色各样的人——有知识的、无知识的、干净的、肮脏的、快乐的、悲伤的、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至于安琪拉,她显然喜欢那些一举一动都能遵照礼节准则的人。她从小就受到教育,认为工作最勤恳、对自己最严格、又能适应一般是非观念的人,是最好的人。她心里对现行的准则并没有任何怀疑。既然社会方面的问题和伦理方面的问题都给写进了法典,那不就对了吗?也许在这个准则以外还有漂亮的人物,可是那些人是不可以交接和同情的。对于尤金说来,人就是人。不适合的或是无用的废物,他都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大笑或是笑话他们。这都是美妙有趣的。就连人的冷酷悲惨的遭遇都是有意义的,尽管有时候它们使他非常伤感。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竟会那样一往情深地爱上了安琪拉,这仍旧是叫人纳闷的事。或许那时他们可以相辅相成,就和一个卫星跟一个较大的发光体相辅相成一样——因为尤金的自我主义需要人家赞扬、同情,需要女性的爱护;而安琪拉却被他的亲切诚挚的性情点燃起了火一般的热情。

    第二天在火车上,尤金跟她谈了将近三小时,他认为这是跟她的最快乐的一次谈话。他们在路上没有走多远,他就告诉她,两年前这时候,就在这班火车上,他是怎样走过这条路的;他怎样在那座大都市的街道上徘徊,想找个地方住宿,他怎样离开家庭,找着工作,直到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自立了。现在,他要学美术去了,然后要上纽约或是巴黎去,给杂志画插画,可能的话还要画大幅的画。当他谈起来的时候——当有个真正同情他的人听着的时候——他真成了个风度翩翩的有才干的青年。他喜欢向一个真正羡慕他的人夸耀;他觉得眼前这位就是真正羡慕他的人。安琪拉眼睛很灵活地望着他。他的确跟她所认识的人都不同,年轻、文雅、富有想象力、抱负不凡。他要走进一个她渴望的,可又始终没有希望见到的境界——艺术境界。这时候,他正在告诉她他未来对艺术的研究;他还谈到巴黎。多么妙不可言!

    在火车驶近芝加哥的时候,她解释说,她几乎立刻就得换一班芝密圣铁路①的火车上黑森林去。按实在说,她很有点寂寞,内心里又有点愁闷,因为暑假过了,她又要回学校教书去了。这两星期,她都在亚历山大探望金太太(以前住在黑森林的一个姑娘,是她求学时代的好朋友。)。亚历山大是可爱的。她幼年的朋友曾经非常热忱地款待她,现在一切全都过去了。连尤金都过去了,因为他没有多说什么再见的话,干脆就没有说到那上面去。她希望自己可以多见识一点他这样如火如荼地描绘着的境界。正在这时,他说道:——

    ①芝密圣铁路,从芝加哥经中西部通往西雅图的铁路线,中途经过密尔窝基和圣保罗,全长一万一千二百零五英里。

    '班斯说你有时候也上芝加哥来,是吗?'

    '是的,'她回答。'我有时候来看戏和买东西。'她可没有说,这里面还有个实际的家庭中精打细算的问题,因为大伙都认为她是家里最会买东西的人,所以都请她来购买大量的东西。从家庭的实用观点上看,她是个极有教养的人,姐妹和朋友们都看得起她,认为她是一个喜欢做事的人。她可能会变成一个家里单干杂活的人,只因为她喜欢做事。她生性爱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很彻底,不过她做的几乎完全是不相干的家务事。

    '你预料多会儿才会再来呢?'他问。

    '哦,我可说不上来。有时候在冬天歌剧上演的时候来。

    在感恩节左右,我或许会来这儿。'

    '不会再早些吗?'

    '我想不会,'她机灵地回答。

    '那太可惜啦。我原以为今年秋天或许可以见到你几次。

    你来的时候,希望让我知道。我想请你看戏去。'

    尤金不大把钱花在娱乐上,不过他认为他可以大胆地试一下。她不会常来的。还有,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那可就不同啦。等她再来的时候,他就会在美术学校里,给自己打开另一个境地。生活显得是大有希望的。

    '你太客气啦,'她回答。'我来的时候,一定通知你。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她把头一昂又说,'不常上城里来。'

    尤金很喜欢这种他认为是天真坦率的自我表白——她坦白承认自己贫穷无知。大多数姑娘都不肯这样。这在她几乎成了一个优点——至少作为她的一次自我表白,这是很可爱的。

    '你别失信,'他确切地向她说。

    '哦,不会的。我很乐意通知你。'

    他们正驶近车站。那会儿,他忘却了她在姿色上并不象丝泰拉那样淡冶娇柔,在性情上显然又不象玛格兰那样热烈。他看着她那色泽黯淡的头发、薄薄的嘴唇和那双蓝得特别的眼睛,心里非常爱慕她的诚实质朴。他提起她的皮包,帮助她寻找火车。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他热切地握住她的手,因为她对他很好,那样殷勤、同情,那样感到兴趣。

    '可要记住啊!'他把她安顿在那列慢车车厢里以后,高高兴兴地说。

    '我不会忘了的。'

    '假如我偶尔写封信给你,没有关系吗?'

    '一点儿没有关系。我很高兴。'

    '那末我一准写,'他说,一面走下车去。

    在火车开出站的时候,他站在列车下面,从车窗外面望着她。遇见她,他感到很高兴。这真是个好姑娘,整洁、诚实、质朴、俏丽。最好的女人正该是这样——美好贞洁——不是象玛格兰那种热狂的火焰,也不是象丝泰拉那种不解风趣、淡焉漠焉的美人,他打算再想下去,可是不能够。他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从艺术的目光来看,丝泰拉是完好无疵的,就连那会儿回忆起来,还使他有点难受。可是丝泰拉已经永远去了,这是无可怀疑的。

    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时常想到这个姑娘。他不知道黑森林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城镇,她跟哪些人生活在一起,她住在一所什么样的屋子里。他们一定是很好、很朴素的人,象亚历山大的人一样。他所看见的那种生长在都市里的人——尤其是姑娘们——和那种生来富有的人,对他还没有吸引力。他们跟他所能渴望的一切还太隔膜、太遥远。一个象白露小姐这种一看就可以辨别得出的好女人,在世上不论哪儿一定都是难得的。他不断地想要写信给她——那时,他没有别的女朋友。在进美术学校之前,他办了这件事,写了一封短信,说他非常愉快地回想着他们的同行。还问她什么时候再来。一星期后,她回了一封信,说她打算在十月半或十月底上市里来,欢迎他去看她。她给了他住在北区俄亥俄街一位姑母家的门牌号码,并且说她会再通知他的。她现在忙着教书,压根儿没有时间去回想她所度过的快乐的夏季。

    '可怜的小姑娘,'他想着。她应该有个较好的命运的。

    '等她来了,我一定去找她,'他想着。随着这个想头,还勾起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那样美妙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