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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奋斗 第21章

    因为他还没有能摆脱烦恼,忘却它们,又因为他压根儿还拿不准自己的绘画才能会不会恢复,所以他有时候并不象他原可以的那样高兴,不过他很能把自己的情绪掩饰起来。这一个想头,带着可能遭到贫穷埋没的痛苦,对他真是可怕极了。光阴和青春正在逝去。可是在他不想到这个的时候,他是够愉快的。再说,他有本事甚至在他并不感到愉快的时候,也装作很愉快。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至于永远做散工,又因为这个当作恩惠而给予他的职务相当稳定,所以他觉得自己比周围的一切都优越。他不希望怎样表现出这种情绪来——事实上急切地想掩饰起它,可是他的优越感和对于这一切琐细事务生来的淡漠,是永远逗留在他心上的一个想头。他来来去去,搬运一篮篮的木屑,跟'乡下铁匠'逗趣,跟机器匠大约翰、约瑟夫、马拉齐-邓普赛、小吉美-苏兹,事实上跟接近他而愿意和他结交的随便哪个人交朋友。一天中午,他拿了一枝铅笔,给铁匠哈瑞-福纳斯画了张画,他的胳膊在铁砧上边高高举起,帮手吉美-苏兹站在他的身后,火焰在熔炉里熊熊发光。福纳斯那会儿正站在他的身旁,从他肩后注视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你在干吗?'他好奇地问尤金,一边在他肩后张望,因为他正坐在窗口阳光里铁匠工作台那儿,望着外边的溪水。尤金买了一只饭盒,每天在希伯黛尔太太的照护下,带来一顿美味的午餐。这会儿,他已经吃过午餐,正在闲混,心里想着眼前的幽美景色、自己的古怪地位、以及这所工厂的稀奇的地方——一切飘浮进他脑海里来的东西。

    '待会儿,'他亲切地说,因为他和铁匠已经非常熟悉了。

    铁匠很感兴趣地望着,终于嚷了起来:

    '嘿,是我,对吗?'

    '对!'尤金说。

    '画好了,你打算怎么样?'铁匠贪心地问。

    '当然把它送给你。'

    '唉,那我真多谢你啦,'铁匠很高兴地回答。'嘿,老婆子瞧见准高兴极了。你是个艺术家,是吗?我听说过这路人。

    我可一个没见过。唉,真好,样子就象我,对吗?'

    '有点儿,'尤金静静地说,一面仍旧画着。

    帮手进来了。

    '你在干吗?'他问。

    '他在画画,你这乡下佬,你当他在干吗,'铁匠很神气地告诉他。'别走得太近。离开点儿。'

    '-,谁挤他啦?'帮手恼怒地说。他立刻知道'上司'是想把他推到背后去,这是个重要的时刻。他不打算让这样的事发生。铁匠恼怒地瞪眼望着他,但是艺术工作的进展太紧张了,不允许有什么直接冲突的机会,所以吉美还是挤得很近地瞧着。

    '哈,哈!是你吧?'他好奇地问铁匠,一面用一只肮脏的大拇指指着画上那位大人物的地方。

    '别指,'铁匠说,然后又高傲地说——'是的!让开点儿。'

    '那儿是我。哈,哈!嘿,我样子挺漂亮,对吗?哈!哈!'

    小帮手的大牙愉快地龅露出来——笑逐颜开。他压根儿没有听到铁匠的责备。

    '如果你好好的,吉美,'尤金兴冲冲地说,一面仍旧画着,'哪天我或许也给你画上一张!'

    '呀!是吗?画下去!唉,说真的。那太好啦,是吗?唉,哈!哈!家里人会不认识我了。我也要有一张这样的玩意儿,嘿!'

    尤金笑了。铁匠有点儿懊恼。这样平分荣誉是叫人不很乐意的。不过他的那张画还是令人高兴。那样子就象工场。尤金一直画到汽笛响了,皮带开始啪啪作声,轮盘飕飕地转起来,才站起身。

    '喏,福纳斯,'他说。'喜欢吗?'

    '-,真好看,'福纳斯说,忙把画收到抽屉里去。不过停了一会儿,他又拿出来,挂在工作凳上边的墙上,正对着他的熔炉,因为他要大伙都看见。这是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这张速写立刻成了一阵热烈讨论的话题。尤金是个艺术家——会画画——这是料想不到的事。这幅画又那么逼真,看起来就象福纳斯、苏兹和工场。人人都大感兴趣。人人都很嫉妒。他们不明白上帝怎么这样袒护这个铁匠。尤金为什么在画他之前不先画一下他们呢?这会儿他干吗不立刻来给他们画一张呢?大约翰先来啦,是吉美-苏兹告诉他,引他来的。

    '哟!'他说,圆圆的大眼睛突然惊讶地睁得很大。'这可真不错,什么?象是你,福纳斯。一点儿不错!还有苏西①!要不是苏西,我认罚。嘿,喏,老弟,跟活的一样自然,一点儿不差。这好极啦。你应该好好保存着,铁匠。'——

    ①吉美-苏兹的爱称。

    '我是打算这样,'福纳斯得意非凡地说。

    大约翰很感遗憾地回到机器间去。接着,约瑟夫-缪斯来啦,耸着肩膀,点着脑袋,象只鸭子一样,他在走路的时候,老有这么个点头的习惯。

    '嘿,你觉得这怎样?'他问。'太好啦。他可以画得跟他们在杂志上画的一样好。我偶尔在杂志上见过这些东西。这不是挺漂亮吗?瞧,苏西在后面那儿,唉,苏西,你也在里边,不错。我希望他给我们外边那儿的人也画上一张。我们跟你们不是一样好。我们怎么啦,唔?'

    '哦,他不高兴画你们这些傻瓜,'铁匠玩笑地回答。'他只画真人。你得记住这个,缪斯。他得挑好人画。决不会画你们这半吊子的车床工和使唤竖锯的。'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约瑟夫轻蔑地说,他爱好幽默,给这么微微一挑就激起来了。'嗨,如果他挑真人,那他上这儿来就错啦。他们全在前边。你别忘了这个,铁匠。他们可不住在铁匠铺里,我可从没有瞧见过。'

    '别嚷嚷!别嚷嚷!'小苏兹从门边一个有利的地位上喊着。'工头来啦,'于是约瑟夫立刻装着上机器间去喝水。铁匠扇着火炉,仿佛要烧热他放在煤里的铁块似的。贾克-斯蒂克斯慢慢地踱进来。

    '谁画的?'他一眼看了个大概后,停下来问,一面望着墙上的那张画。

    '威特拉先生,那个新来的人,'铁匠恭而敬之地说。

    '唷,画得倒是挺不错,是吗?'工头高兴地说。'他画得挺好。他准是个艺术家。'

    '我想他是的,'铁匠审慎地回答。他一向很想巴结工头,这会儿忙走到他身旁,从他胳膊上面望过去。'今儿中午,他大约花了半小时在这儿画的。'

    '嘿,这倒挺不错,'工头一面想着,一面走他的路去了。

    如果尤金能干这个,他干吗上这儿来呢?准因为他身体不好,准是的。他一定是一个职权很高的人的朋友。他最好客气点儿。直到那会儿,他对尤金都怀疑、害怕,不知道该把他怎样。他想不出他到底为什么上这儿来——可能是个坐探。现在,他想自己或许错了。

    '别让他工作得太辛苦,'他咐吩比尔和约翰。'他还不太强壮。他因为身体不好才上这儿来的。'

    在这一点上,人们是服从他的,因为工头的意思是不可以反对的,不过这个公然叫人照顾的吩咐,要说的话,也是唯一的一件会削弱尤金人缘的事。工人们不喜欢工头。如果工头不这样明显地照顾他,或者甚至非常讨厌他,那末他在工人中的人缘反会更好些。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辛苦,却很平静。尤金发觉这儿进行的经常性工作对他很有益处。他自然做着他的一份工作。几年以来,他第一次睡得很熟。早晨在七点钟汽笛响起来前几分钟,他就穿上那套蓝工装,从那时直到中午,再从一点直到六点,他就搬木屑,给场内一个人或几个人堆木材,从车上装货或是卸货,帮助大约翰烧锅炉,或是从二楼上搬运碎片、木屑。他戴着在希伯黛尔太太家一架橱里找到的一顶旧帽子,原本是一顶柔软的黄褐色阔边帽,现在又皱又褪了色。他扬扬得意地把它捏成一个尖顶,斜戴在一边耳朵上。他有一副新的黄色大手套,整天戴在手上,弄得又皱又破,不过对这个工厂,这副手套倒是够有用的。他学会了好好地拿木材,巧妙地堆叠,给马拉齐-邓普赛'伺候'刨机,拉竖锯,以及许多其他古怪的零活儿。他的精力从不疲劳,因为他不高兴多想,希望单凭活动来打退和克制住他不能画画的想头——忘掉他认为自己不能画画,因而能够再画起来。他画的这些漫画使他自己吃惊,因为在原先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画不出来。这儿,因为工人们那样热切,而他又给大伙那样捧着,他觉得绘画相当便当,而且,说也奇怪,他认为这些画很不错。

    晚上,在希伯黛尔太太家里,他总在晚饭前脱掉工装,洗个冷水澡,换上一套褐色的新衣服。这套衣服是他因为工作稳定,花了十八块钱买的现成货。他觉得很不容易抽空去买东西,因为一离开工场,工资就停发了(一毛五分钱一小时)。他把画全存在纽约,不能跑去(至少是不想抽出时间去)卖掉一幅。他觉得如果他不要工资,那他毫无问题是可以离开的,但是如果他要工资,而有个正当的理由,他有时也可以获准离开。傍晚六点半之后,以及星期日,他呆在屋子和院落里,神气是够引人的。他显得优雅、利落、保守,在不跟人说话时,相当愁闷。他孤独不安,因为他觉得非常寂寞。这所屋子很寂寞。象在亚历山大遇见佛黎妲前那样,他希望身旁有几个姑娘。他想着不知道佛黎妲在哪儿,她在做什么,她有没有结婚。他希望她没有。如果在生活中,他有一个象佛黎妲那样的姑娘——那么年轻,那么美,那就好极啦!天黑以后,他常坐在月光下凝视着溪水,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安慰——大自然的美——沉思。这一切多么可爱!生活多么可爱,——这所村庄、夏季的树木、他去工作的工场、溪水、约瑟夫、小吉美、大约翰、星星。但愿他再能绘画,但愿他再能恋爱。恋爱!恋爱!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象恋爱那样的感觉吗?

    譬如说,在春天的一个傍晚,散发着柔和、馥郁的香味,象那天晚上那样,黑暗的树木低垂下来,或是朦胧的晨光显得银白、青紫、橙黄,十分可爱;一丝微风轻柔地吹来,和着雨蛙轻微的——声,还有你的大姑娘。啊呀!有什么事能比这更绮丽呢?生活中有什么别的事更有价值呢?你的姑娘,她那温柔、娇嫩的胳膊搂着你的颈子,满怀着纯洁的爱来和你接吻,眼睛象两个荡漾的水潭一样,夜晚在这儿传情。

    不久以前,他跟佛黎妲就是这样。一度跟安琪拉也是这样。许久以前,跟丝泰拉也是这样。天真可爱的丝泰拉,她多么美妙。可是这会儿,他有病、孤独寂寞、结了婚。不久,安琪拉就要来了——那末——他常站起身来排开这种思想,或是看书、或是散步、或是去睡觉。不过他是寂寞的,几乎是恼人地寂寞。不论在哪儿,尤金只有一个可以获得真正安慰的方法,那就是在春日的风光里去谈情说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