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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这里原先有只鸟儿,”他说。“有只百舌鸟养在笼子里。”

    “是吗。”

    “我把鸟儿放了。”

    “你的心倒真好!”她挖苦地说。“战士都这么讲感情吗?”

    “我是个好战士。”

    “这我相信。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好战士。我的兄弟是个什么样的战士呢?”

    “极好的战士。比我富有生气。我缺乏生气。这是个缺陷。”

    “可你会做自我批评,你会像本本上那样说话。”

    “我要是能生气勃勃的就好了,”他说。“我就是怎么也学不会。”

    “富有生气的人都牺牲啦。”

    “不,”他说。“巴西利奥就是很富有生气的。”

    “那他也得牺牲,”她说。

    “玛丽亚!别这样说话好不好。你说话有失败主义情绪。”

    “你说话像本本,”她冲着他说。“请你别碰我。你的心是冷的,我恨你。”

    他当下又感到一阵痛心,尽管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是冷的,以为除了疼痛什么也刺伤不了他的心了。他坐在床口上,向前探出了身子。

    “把我的套衫拉起来,”他说。

    “我不拉。”

    他拉起套衫的后襟,弯下了身子。“玛丽亚,你看看吧,”他说。“这可不是本本上的玩意儿。”

    “我看不见,”她说。“我也不想看。”

    “你摸摸我背上靠腰的地方。”

    他感觉到姑娘的指头摸到了他背上那个巨大的凹处,凹进去好深啊,连个棒球都塞得进去呢,这是伤口留下的一个奇形怪状的疤,当初伤口从这边腰窝直通到那边腰窝,手术医生为了清创,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整个儿都伸了进去呢。他感觉到姑娘摸到了疤上,他心里立刻一揪紧。可是接着却只觉得被她搂得紧紧的,两片嘴唇亲了上来。先是陡的一痛,身子有如落在白浪翻滚的大海中,一个既猛且高、亮得叫人眼花的狂涛劈头打来,打得他完全没了顶,但是一亲到她的嘴唇,却又无异在茫茫大海中遇上了一个小岛。那两片嘴唇在!还在!可是后来还是给淹没了,不过这时他的疼痛也消失了,他发觉自己变成了独自坐着,身上汗水已经湿透,玛丽亚却在一旁且哭且说:“啊呀,恩里克,原谅我吧。请原谅我吧。”

    “那没什么,”恩里克说。“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这都是本本上没有的。”

    “经常痛吗?”

    “不碰不撞就不痛。

    “那脊椎呢?”

    “受了些小小的损伤。肾脏也伤着了点,不过问题不大。弹片打这一头进去,从那一头出来。下边还有几处伤,腿上也有。”

    “恩里克,请原谅我。”

    “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不能跟你好好亲热亲热,真是扫兴,所以我也高兴不起来了,真是抱歉。”

    “等你好了再好好亲热亲热吧。”

    “对。”

    “你会好的。”

    “对。”

    “我来照料你。”

    “不,我来照料你。这么点伤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给碰了撞了那个痛不好受。不过我也不怕。我们得赶快展开工作。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存放在这儿的东西今天夜里就得转移。得另找个新的地方,一要不受怀疑,二要东西放在那儿不会坏。短时期内我们还不会需要这些东西。我们还得要做很多很多工作,才能重新达到这一步。有很多同志还得受些训练。到那时这些子弹恐怕早就不能用了。这里的天气是很会坏雷管的。可我们得赶快走了。我真是个傻瓜,在这儿待了那么大工夫。是哪个傻瓜安排我到这儿来的,我倒要请他向党委说说清楚。”

    “我今天夜里就带你到党委去。他们还以为你今天躲在这座房子里很安全呢。”

    “叫我躲在这座房子里简直是胡闹。”

    “我们这就走吧。”

    “我们早就该走了。”

    “跟我亲亲,恩里克。”

    “可一定要十二万分小心才行,”他说。

    于是,他们就那样摸黑坐在床上,他是尽量小心翼翼,闭上了眼睛,两人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他终于感受到了一派幸福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突然有了到家之感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有了生还之感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得到了被爱的愉快而还是不觉得疼痛。如今相爱已经不再感到空虚,足见原先还是有其不踏实之处的,四片嘴唇在黑暗中贴得紧紧的,那份自在真是幸福而体贴,虽然黑咕隆咚的,却是那么温暖。他正处于这种黑沉沉一无疼痛的境界里,突然一阵警报器的呼啸直刺耳膜,那种切肤之感真比得上人世间最剧烈的疼痛。那是真正的警报器,不是收音机里放出来的。还不止一只呢,是两只。是从街道两端分头而来的。

    他一扭头,马上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这归家之感总共也没有享受多久。

    “快出门穿空地过去,”他说。“快去。我在楼上射击,牵制他们。”

    “不,你走,”她说。“听我的,我留在这儿射击,他们会只当你在屋里。”

    “来,”他说,“我们一块儿走吧。这儿没有什么值得保护的。这批东西反正都没用了。还是走吧。”

    “我要留下,”她说。“我要保护你。”

    她伸手到他腋下,就要抽他枪套子里的手枪,他撩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来吧。别做蠢丫头啦。快来!”

    他们这就赶紧下楼,他感觉到姑娘紧紧挨在他身边。他打开了门,两个人一起跨出门口,来到屋外。他转身把门锁上。“快跑,玛丽亚,”他说。“朝那个方向往空地上跑。跑呀!”

    “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他马上又给了她一巴掌。“快跑。一到那边就钻野草爬过去。你原谅我,玛丽亚。可你千万得走。我往那一头去。快跑呀,”他说。“你真混蛋!还不快跑!”

    他们同时钻进了野草里。他又跑了二十步,听得警报器渐渐停止了呼啸,警车在屋前停了下来,他就赶快卧倒,往前爬去。他沾了一脸野草的花粉,不断挣扎着往前爬,蒺藜草时时扎得他两手两膝一阵阵刺痛,耳朵里听见有人直奔屋后而去。他们把那座房子包围了。

    他不断往前爬,脑子里在拼命思索,疼痛都给丢在了脑后。

    “可为什么要拉警报器呢?”他心想。“为什么不再派一辆车子来个兜屁股包抄呢?为什么不弄个聚光灯或探照灯来把这片空地照亮呢?古巴人嘛,”他又想。“他们会这么蠢,这么张扬?他们一定只当房子里没有人。他们一定是专为查抄那批东西而来的。可又为什么要拉警报器呢?”

    他听见背后的那帮人破门而入了。他们已经把那座房子团团围住了。他听见就在房子近处有只哨子连吹了两个长声,他还是不断挣扎着往前爬。

    “这些笨蛋,”他心想。“不过那篮子碗碟现在一定已经被他们发现了。这帮子家伙!也有这种查抄法!”

    他这时已经快到空地的尽头了,他知道这一下他就非得起来冲过马路朝对面的房子奔去不可了。他倒已经摸索出了一种不致引起疼痛的爬行方法。现在不管做什么动作,他差不多都已有了适应的能力。就是突然的动作变化还免不了要引起疼痛,所以他真不想站起来。

    在野草丛中他一膝顶地仰起身来,承受了疼痛的冲击,终于挺住了,接着又招来了再一阵的疼痛:把另一只脚也一并往上一提,好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