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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伯尔内(2)

    “我舅舅是个粗鲁人,严厉得要命。不久前我们关过一个犯人,他买通了我们的侍女,每天早上,他都藏一封信在餐巾里,由女孩子偷偷取走,送进城去,尽管她进来时总有舅舅在旁边。从那以后,他就让我亲自侍候犯人,并负责检查他们有没有在哪儿藏着书信什么的。”

    我问安娜,如果我托她交一封信,她会不会出卖我。她把手扪在自己心口上,眼睛盯着我,一副诚恳的神气。

    “小羊羔!”我说,“姑娘,你这么美,这么年轻……”

    “好乡亲,”她娇声喊着,一只手便亲亲热热搭上了我的肩膀……

    “这么美,这么年轻,可已经这么坏,毒蛇啊毒蛇!”我冲她喝道。——痛苦扼住了我的嗓子眼儿,我颓然坐到椅子上,泪水从眼里直往下掉。

    当我把双手从泪眼上放下来时,姑娘已不知去向,站在我面前的是昨晚上陪伴我的那个警官。他见我在伤心,便发生了误解,又安慰起我来。

    “放宽心,我们不会故意使您不幸的。咱们到底都是德国人嘛当时奥地利与德国尚未分开。……喏,受了欺骗……一时轻浮……年轻狂热……您尽管讲真话好啦。这样做,您甚至可以报效帝国政府,戴罪立功哩……”

    我摇了摇头。“情况不是这样,”我说,“不过咱们走吧。”

    马车在等着我们,我被送到了警察局。局长坐在那儿,已做好了审案准备,他旁边坐着一名录事。审讯开始。问了我姓名,职业,因何事做此旅行,在米兰认识什么人……总之,用的就是人所共知的警察局那一套残酷围猎的伎俩,把被告像一头可怜的动物那样赶得无路可逃,最后进入他们的射击圈,只好被迫招供。局长问了我一个小时之久,还只字未提我的罪行本身。终于,那个带关键性的问题出来了:

    “昨晚您在剧场里喊‘烧炭党万岁’是什么意思?”

    “还有‘意大利万岁’哪!”录事赶紧补充。

    看来眼下已到了我性命攸关的时刻。可是,人的天性真是个谜,人心的软弱和虚妄也够花样繁多,我在此时此地竟能去考虑:是撒谎好呢,还是坦白好呢;是掉脑袋好呢,还是让人当我是傻瓜好呢。总之,我犹豫不决,于是问题又被重复了一次。

    “我耳朵不好。”我回答说。

    “那您就请坐下吧。”录事头也不抬地低声说。

    我不想扫这位滑头老兄的兴,便真拿过一把椅子来坐下了。

    “您这就叫耳朵不好吗!”局长大吼一声。

    “过去是的——我想说,昨天以前是的。”

    “可现在,现在呢?”录事先生把浑身的狡诈和阴险都集中到了他那鼻子尖儿上,钉着追问。

    我于是说下去:

    “那不勒斯爆发革命的消息一传到德国,我便急忙赶到了意大利……”录事像秃鹰一般攫住了这句话,刷刷刷地写了下来。我感到自己说走了嘴,但已进退维谷,往回走已是不可能了,便继续说下去,“我早就有心到意大利一游,现在看来是最好不过的时机。我听说,皇帝陛下一行将从维也纳起驾,访问罗马和那不勒斯……盛大的庆典……路途也安全……一句话,我打定主意做这次旅行。然而,十分不幸的是,意大利语我只字不识。于是,我决心赶快学点意大利语,在不多的几个星期里能学多少就学多少。我从早到晚,阅读意大利书报。除其他读物外,我也见到了米兰本地出的一种期刊。在这期刊里面,介绍了一种治耳聋的方法,而我呢,为重听这个毛病所苦已经多年啦。这种方法是,在吸烟时不要马上把烟吐出来,而是紧闭着嘴,让烟在口和鼻腔中闷一段时间。据说,照此办理无须几个星期,听觉便会得到恢复。某位献此秘方的俄国伯爵称,许多聋子用过此法,没有一个不见效的。我决定一试,便一连如法炮制了三个星期,结果一点儿效果也没有。昨儿晚上听歌剧那会儿,我只觉得耳朵痛得慌,痛的原因事后才闹清楚。也是到了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当时觉得那些演员唱得都难听得要命。正当苔丝德蒙娜唱到她最拿手的一段时,我觉得仿佛听见了一声炮响。我一愣,立刻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原来我发现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有了变化。这美妙的音乐之乡,过去我只能看见它缥缥缈缈地出现在地平线的远方,如今已阳光明媚,近在咫尺啦。(‘还真有点儿诗意哩!’录事嘟囔了一句)我听见剧场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我幸福极啦!我于是想到,世界上的大事小事都有着奇妙的联系啊;拿我耳朵恢复听觉来说吧,倒真应该感谢那不勒斯的密谋者哩。我这人本来就惯爱嚷嚷,一高兴起来更是自言自语的,而且声音也很大,所以说就喊了‘烧炭党万岁’。”

    录事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喝道:

    “先生,您是想拿我们开心吗?”

    “局长大人,”我说,“我讲的句句实话,虽则听起来可笑,可要说是杜撰的,那又未免杜撰得太没意思了。您该不会认为我竟蠢到了如此程度,连撒个谎也撒不圆吧,或者竟狂妄到了极点,以致敢拿这样的无稽之谈来愚弄阁下吧。”

    “您坚持自己的申辩?”

    “是的。”

    审讯到此结束,我奉命在记录上签了字,便被押回了狱中。

    我苦苦等了八天,才等到对我命运的裁决。这期间,安娜没露过面。那个第一天待我和和气气的老头,在我受审后就变得粗暴而凶狠,竟克扣起我的饮食来了。终于,我又被带到了警察局。在那里,他们把搜去的证件和护照还给我,宣布我已获得自由。是他们已经确信我实属无辜呢,还是有人在出力营救;是他们准备待我以宽呢,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使我的案子得到了如此意外的转机,我至今也没闹清楚。总之,不管怎么说,当时在整个伦巴第一威尼斯王国,没有谁比我更高兴了。就连我蹲了几天牢房,似乎也成了一个收获,我把它看成进餐前总要喝的那一小杯苦味酒——可不是嘛,我面前已摆好一桌丰盛的筵席,罗马从黄金盘中发出扑鼻的香味儿,大海在水晶盏里耀人眼目。

    我只顾想入非非,人家却告诉我,要我在二十四小时内离开米兰,我便高高兴兴地答道:

    “明儿一早我就去佛罗伦萨。”

    “您去见鬼!”一个恩斯河多瑙河支流,在意大利境内。下游的土地养肥的胖军官冲我嚷了一句,喝道,“开步——走!向右转!向后转!您从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回哪儿去。要再碰上我,可不会这么容易就让您滑过去啦!”说到这里,这无赖举起拳头要揍似的,使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把我的护照塞到我鼻子底下:

    “喏,念去吧!”

    护照上签的是去提罗尔和巴伐利亚边境,并且注明:“持照人在任何地方都不得停留十二小时以上,否则予以拘押。”

    这条规定如闪电一般刺穿了我的心,我站在那

    儿,呆若木鸡。我后来是怎样回到旅馆,整好行装,钻进马车,昼夜兼程,驶过一座座高山、一道道深谷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一直到了慕尼黑,我才回过神来。

    就这样,我不得不循着来时的路径,又回到那个庸人的国度里去。意大利啊,我梦寐以求的仙岛,我算是见过你了——在梦中!在那些年,是谁减轻了我的痛苦,是谁给我的创口敷上了药膏,是谁擦干了我的眼泪?唯有你啊,我的幻想,我的抚慰女神!是你给荒漠中的饥饿者撒下了曼纳《圣经·出埃及记》第十六章,以色列人于荒野中所得神赐之食物。,用树皮烤出了面包,从萝卜里提炼了白糖。我感谢你呀,仁慈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