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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楠与上帝的“交易”

    “到了今天晚上,我们就什么都懂了吗,妈咪?”在上学的第一天早晨,黛郑重其事地问。

    现在已经是九月上旬了。安妮和苏珊已经习惯了早上送两个小家伙出门,高兴地看着她们穿戴整齐的小小身影无忧无虑地远去。双胞胎似乎把上学当成一种愉快的冒险活动。她们通常会在篮子里装一只苹果,给老师带去。她们穿着粉色或蓝色的褶边方格棉布裙。由于她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所以也不必穿一模一样的衣服。黛安娜有一头红头发,所以和粉色衣服不搭配,但是这个颜色很适合楠。在壁炉山庄的这对双胞胎里,楠要更漂亮点儿,她有着淡褐色的眼睛,褐色的头发和可爱的肤色。虽然才七岁,但她知道自己长得非常漂亮。举手投足都有些明星架势,总是骄傲地抬着头,下巴高傲地微微上扬,所以别人都觉得她非常高贵。

    “她会把她母亲的那套把戏和姿势都学会的,”阿勒克·戴维斯太太说,“要我看,她现在已经学得像模像样了。”

    双胞胎不仅长相上有差别,性格上也不同。黛虽然长得像母亲,但是在性格和气质上,和她父亲小时候非常相似。她开始展示出吉尔伯特的务实和质朴,时不时会迸出一两句幽默的话来。楠则完全遗传了她母亲的想象天赋,已经开始用想象的方式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乐趣。比如,今年夏天她就一直在和上帝做交易,并乐此不疲,简而言之就是“要是你怎么样做,那么,我就怎么样去做”。

    壁炉山庄的所有孩子都在做祷告。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使用的是传统的用语,比如“我将安睡,请主保佑……”然后就发展到“我的天父……”到了后来,大人鼓励他们用自己的话做祷告,他们就开始说些自己小小的心愿。不知道楠是从哪儿得来的灵感,认为只要答应做一个乖孩子,或是坚持完成一项困难的事情,上帝就会实现她的心愿。也许主日学校那位漂亮的老师对此要间接负一些责任,她上课时总是警告说,如果她们不是个乖女孩,上帝就不会实现她们的愿望。如果把这句话推导一下,很容易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果你是个乖女孩,那么你就有权利要求上帝实现你的愿望。这就是“交易”。楠在春天里第一次和上帝进行了交易,那次进展得十分顺利,甚至把后来的不顺利都掩盖了。整个夏天她都在和上帝进行交易。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连黛都不知道。楠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只要一有时间和合适的场所,她都会做祷告,而不是像别人那样只在晚上做。黛极不赞同。

    “别把所有的事情都拿去打扰上帝,”她郑重其事地告诉楠,“你对他的祷告太多了。”

    安妮听到这句话,还责怪黛说:“上帝与我们同在,亲爱的。他爱着我们,总是赐予我们力量和勇气。楠做得很对,在她需要的时候就向上帝祷告。”不过,要是安妮知道了她的小女儿如此热衷祷告的真正原因,她肯定会异常震惊的。

    五月的一个晚上,楠祷告说:“亲爱的上帝,如果在下个星期艾美·泰勒的聚会前,你能让我的牙齿长出来,我每天都会喝下苏珊给我的鱼肝油,绝对不会推辞。”

    楠掉了一颗牙齿,一直没长出来,这让原本漂亮的小嘴显得有些难看。就在祷告后的第二天,楠就看到新牙冒出来了,接下来,牙齿一直在长,到聚会那天已长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灵验的呢?楠忠诚地遵守了契约。从那以后,苏珊惊喜地发现,每当她要孩子们喝鱼肝油时,楠都是面不改色,二话不说,一饮而尽。不过楠有时候也感到后悔,她当时该加一个期限——比如说三个月。

    上帝总是让楠如愿以偿。溪谷村的小女孩最近流行收集纽扣,于是她恳求上帝赐予她一颗特别的纽扣,让她的纽扣串大放光彩,她向上帝承诺说,如果这样,她就不会对苏珊把有缺口的盘子分给她而闹意见。第二天,纽扣就出现了。苏珊在阁楼上的一条旧裙子上发现的。那是一颗美丽的红纽扣,上面镶有一颗小小的钻石,不管怎么,楠相信那就是钻石。她有了这样一颗特别的纽扣,让所有的女孩子都羡慕不已。那天晚上,黛不肯要那只有缺口的盘子,楠就高风亮节地说:“把它给我吧,苏珊。以后就让我用这只盘子好了。”苏珊觉得她如同天使般无私,把她好好地夸奖了一番。说楠长得又漂亮,心肠又好,这让楠听了扬扬得意。她向上帝承诺她每天早上不用大人提醒就主动刷牙,她果真在主日学校野餐那天得到了好天气,而前一天晚上大家都预言说要下雨;她向上帝许诺随时都会修剪指甲,结果真找回了丢失的戒指;她向上帝保证,以后吃饭决不挑肥拣瘦,从而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那幅飞翔天使的图画,那原来是沃尔特的。

    但是,她向上帝承诺说要把抽屉收拾整洁,求上帝把她那只破烂的泰迪熊变成新的,结果并没有应验。每天早上,虽然楠都迫不及待地希望上帝能早点让奇迹发生,但是泰迪熊丝毫没有变化。最后,她只好放弃了。毕竟那只老泰迪熊也很不错,而且收拾抽屉也算不上一件特别困难的事。后来,爸爸为她买了一只新的泰迪熊,但是她并不喜欢它。不过她小小的良心在折磨她,应该去收拾抽屉。她有只瓷猫,一只眼睛不见了,她请求上帝让那只眼睛回来。到了第二天早上,那只眼睛果然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不过有点儿歪,看起来有点儿斗鸡眼的样子。这件事让楠又恢复了信心。那其实是苏珊在打扫卫生时发现了那只眼睛,然后用胶水给粘上去了。但楠并不知道这事,她依然高兴地履行着承诺,沿着谷仓爬了十四圈。这样做对上帝或者其他人到底有什么好处,楠根本就不明白。不过她很讨厌在地上爬,在彩虹幽谷玩的时候,男孩子们总是想让她和黛假装成动物。也许那给她混沌的头脑一点儿模糊的感觉,那就是惩罚自己或许能让神秘的上帝开心。上帝开心了就可以赐予欢乐,要是不开心就可以收回欢乐。不管怎样,那个夏天她向上帝许诺了各种怪异的惩罚方式,让苏珊百思不得其解:这孩子怎么会冒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你说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医生太太?楠每天早上都要脚不沾地地在客厅里转两圈。”

    “脚不沾地!怎么可能呢,苏珊?”

    “就是从一个家具跳到另一个家具上,甚至包括壁炉的栅栏。昨天她摔了一跤,倒栽进煤灰桶里去了。亲爱的医生太太,你觉得需要给她吃点打虫的药吗?”

    对于壁炉山庄的人来说,回想起那一年发生的所有事,他们首先想到的是爸爸差点儿得了肺炎,而妈妈真的得了肺炎。一天晚上,安妮的感冒还没有好,她和吉尔伯特去夏洛特敦参加一个聚会。她穿了一条刚做好的裙子,戴上杰姆的珍珠项链。她看起来美丽极了,在她出发前,孩子们都来看她,他们都为有这样一位母亲而备感自豪。

    “多么漂亮的衬裙啊,”楠惊叹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能有这样的塔夫绸衬裙吗,妈咪?”

    “等到你长大了,也许姑娘们都不再穿衬裙了呢,”爸爸说,“我要收回我的话,安妮。我承认那条裙子真是无比惊艳,尽管我不喜欢那些小亮片。好了,别再挑逗我了,女人。我已经把今晚要说的赞美话都说完了。还记得我们今天在《医学杂志》上读到的一句话吗?‘生命只是精密构造的化学有机体。’这句话能让你不要那么骄傲。瞧这些小亮片,塔夫绸衬裙,这些都不是真实的。我们只是‘原子偶然相遇的组合’,伟大的范·宾博格医生这么说的。”

    “别给我引述那位令人讨厌的范·宾博格的话。他一定有慢性消化不良症。他也许是个‘原子的组合’,但我可不是。”

    没过几天,安妮就成了一个病得厉害的“原子组合”,吉尔伯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苏珊整日忙碌,显得疲惫不堪。专业的护士进进出出,一筹莫展。莫名的阴影突然笼罩了壁炉山庄,并不断蔓延,让每个人都情绪低落。没有谁告诉孩子们,他们母亲的病有多严重,甚至杰姆也不知道。他们一个个感到战栗和恐惧,整天闷闷不乐,无精打采。枫树林里第一次没有了欢笑声,彩虹幽谷不再有游戏。最糟糕的是,他们都不允许去看妈妈。每天放学回家,没有妈妈来迎接他们;上床睡觉时,没有妈妈悄悄进来亲吻并道晚安;当他们难过时,没有妈妈安慰他们,同情他们,理解他们;也没有妈妈和他们分享笑话,一起笑得前仰后合,没有谁的笑声有妈妈那么甜美。如今的情形比妈妈出门更糟糕,因为她出门了,大家都知道她迟早会回来的,可是现在他们却一无所知。爸爸和苏珊只是敷衍他们,没有人告诉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楠放学回家来,脸色惨白,因为艾美·泰勒对她说了些话。

    “苏珊,妈妈是……妈妈不是……她是不是就要死了,苏珊?”

    “当然不是。”苏珊马上回答,声音很尖锐,她在给楠的杯子里倒牛奶,手不由得哆嗦起来,“谁给你说的这些?”

    “艾美。她说……苏珊,她说她觉得妈妈会变成一具漂亮的尸体!”

    “不管她说什么都别理会她,宝贝。泰勒家的人都喜欢乱嚼舌根。你的母亲有上帝保佑,她现在是病得很重,但是她肯定会康复的,你放心吧。你难道不相信你父亲的医术吗?”

    “上帝不会让妈妈死的,对吧,苏珊?”沃尔特看着她,嘴唇发白,他的神情太严肃了,让苏珊觉得要说些宽慰他们的谎话真的很难。她很害怕自己说的都会变成谎言。苏珊自己也吓坏了。那天下午,护士在摇头,医生也不肯下楼来吃晚餐。

    “我真想知道万能的主在想些什么。”苏珊洗盘子的时候喃喃自语——她打碎了三只盘子。在她诚实而质朴的生命中,第一次对信仰产生了怀疑。

    楠很不开心地在家里晃荡。爸爸坐在书房的桌前,双手抱着头。护士走进去,楠听到她对爸爸说,她觉得今晚是个危险期。

    “什么是危险期?”楠问黛。

    “我觉得那说的是一只蝴蝶孵化出来的东西,”黛很谨慎地说,“我们去问问杰姆。”

    杰姆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告诉了她们,然后就上楼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沃尔特不见踪影——他正在彩虹幽谷里,脸朝下躺在那棵白衣少女下面。苏珊带着雪莱和里拉去睡觉了。楠走出屋子,独自坐在台阶上。她背后的房子异常安静,静得让人害怕。她面前的溪谷村染上了夕阳的余晖,长长的红色大道灰尘弥漫,港口田野的草干得全枯萎了。一连有好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花园的花都无精打采——那些是妈妈喜欢的花朵。

    楠陷入了沉思。现在,是该和上帝做交易的时候了。如果要使妈妈好起来,她该向上帝承诺什么呢?一定是非同寻常的承诺——要让上帝愿意使妈妈康复。楠想起在学校里有一天,迪奇·德鲁对斯坦利·瑞斯说的话:“我要和你比比,看谁敢在晚上穿过墓地。”楠当时就吓得簌簌发抖。竟然有人敢在晚上从墓地走过……怎么有人敢这么想呢?楠对墓地极度恐惧,壁炉山庄的人都清楚这一点。艾美·泰勒曾经告诉她说,那里全都是死人……“而且他们并不总是死的,他们有时会爬出来。”艾美说得神秘阴森恐怖。楠大白天都不敢独自一人穿过墓地。

    远处有一座小山,在夕阳下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金光,山上的树木高得都快“与天公试比高”了。楠经常在想,要是她能够爬到山上去,肯定能触摸着天。上帝就住在天的另一边,要是在那儿祷告,他也许会听得十分清楚。但是她不能爬到那座山上去,她只能在壁炉山庄做她能做的最艰难的事。

    她那双微微晒黑的手合十,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仰望着天空。

    “亲爱的上帝,”她低声说,“如果你让妈妈好起来,我就会在晚上穿过墓地。哦,亲爱的上帝,求求你,求求你了。如果你这次做到了,我以后就再也不会打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