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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卷(7)

    他从德国或意大利收购一幅在巴黎花一千五百法郎买去的画,而后标价四千法郎,最后,美其名曰以优惠价三千五百法郎重新卖掉。他对付画家的惯用手法是,在购买他们的画时,许诺发表其版画,作为回扣和补偿,借机压低他们的价码,然后照原价卖出,而发表版画的事就再也不提了。上过这些洋当的画家都抱怨他们被耍了,而他只是拍拍自己的肚皮,就算是回答。不过,他也有慷慨的地方,就是见人就递烟抽,用表示亲切的“你”来称呼素不相识的人。他如果对某一件作品产生了兴趣,或者对某一个人有了热情,就要认定到底;他大量增加出差、通讯和广告开支,而不考虑效益如何。他自认为非常正直诚实,在需要流露感情的时候,他会毫无保留,天真浪漫地讲述着自己寡廉鲜耻的行为。

    有一次,为了使另一位创办绘画杂志的同行难堪,在他举行开业庆典的盛大宴会之前,他请弗雷德利克当着他的面,写了一个宴会取消、谢绝宾客参加庆典的通告贴在外面。

    “这不会伤面子的,你知道吗?”

    年轻人不敢拒绝给他帮忙。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同余索奈一起准备进他的办公室时,从开向楼梯的门缝里,看见一个女人裙子的下摆露了出来,随后立即消失了。

    余索奈说:

    “非常抱歉,如果我知道这儿有女人的话,那就……”

    阿尔努回答说:

    “呵!没关系,这个女人是我太太,她路过这里,顺便上来看看我。”

    弗雷德利克叫了一声道:

    “怎么?”

    “是真的!她从这儿回去,回家里去。”

    周围所有东西的魅力突然都消失了,他在这里隐约感觉到的情形,刚刚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根本就不存在。他感到无限地惊讶,就像一种背叛所带来的痛苦一样。

    阿尔努若无其事,他一边翻着抽屉,一边微笑。他在笑他吗?店伙计在桌子上放了一卷湿纸。

    画商叫着说:

    “啊!是广告!今天晚上我不准备吃饭了!”

    勒冉巴尔拿起他的帽子。

    “怎么,你要走了?”

    勒冉巴尔回答:

    “已经七点钟了。”

    弗雷德利克也跟着出来了。

    走到蒙马特尔街的一个拐角处,他转过身,看着第一层楼的窗户,他暗暗地嘲笑自己太可怜了,因为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怀着一种崇高的爱情,经常长时间地凝视着这层楼的窗户。她现在到底住在哪儿呢?怎样才能见到她呢?他越是想她,就越感到自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寂寞。

    勒冉巴尔问:

    “想去喝点吗?”

    “喝点什么?”

    “苦艾酒!”

    由于经不住他的纠缠,弗雷德利克被带到了波德莱咖啡馆。当他的同伴拄起手肘,凝视着长颈酒瓶的时候,他却用眼睛左右扫视着。他在走道上发现了白勒兰的侧影,他使劲地敲着玻璃窗,不等这位画家坐下来,勒冉巴尔就问他,为什么好久没见他到工艺店来。

    “我宁可去死,也不会再去这个鬼地方!这是一个大混蛋,一个资产者,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一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这一番臭骂,正好迎合了弗雷德利克的心意。不过,他已经受到了刺伤,因为,在弗雷德利克看来,这样的咒骂恐怕会伤及阿尔努夫人。

    勒冉巴尔问:

    “他到底对你做了一些什么?”

    白勒兰使劲用脚跺着地下,不回答,只是大口地呼着气。

    他专门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比如说,他用大师们的两色铅笔肖像画和模拟画,来欺骗那些不太内行的业余艺术爱好者,因为这种做法使他受到了侮辱,一般情况下,他只是保持缄默。然而,“阿尔努的这种卑鄙行径”让他感到愤慨,他骂他是为了出口气,心里好受点。

    根据一份订单,弗雷德利克曾经是客户的证人,他给他带来了两幅画。货给他后,这位商人竟然大加指责!说这两幅作品的构思不好,色彩和线条都很差,特别是线条,总而言之,他任何价钱也不想出。由于要急于偿还一张到期的借票,白勒兰只有将画让给了一个名叫伊萨克的犹太人;半个月以后,阿尔努亲自将这两幅画卖给了一位西班牙人,售价两千法郎。

    “一个苏也不肯少!多么卑鄙啊!他做的下流事还多着呢!真的!他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他会进刑事法庭的。”

    弗雷德利克胆怯地说:

    “你未免讲得太过分了吧!”

    画家一拳捶在桌子上,吼着说:

    “去你的吧!我还过分!”

    这场激烈的争吵使年轻人变得更加坚定。也许,如果阿尔努觉得这两幅画……大家可能会更客气一些。

    “太坏了!竟然报出最后一个价钱!你也充内行吗?你识货吗?这是你的职业吗?可是,你知道吗,我的小兄弟,我就不承认这个,那些所谓的业余爱好者。”

    弗雷德利克说:

    “唉!好在这不关我的事!”

    白勒兰冷冷地问:

    “那你为什么要为他辩护呢?”

    年轻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可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代我拥抱一下他吧!再见!”

    画家气冲冲地出去了,当然没有提到付他的酒费。

    在为阿尔努辩护的过程中,弗雷德利克自己也信服了。在他那滔滔不绝的雄辩声中,他被这位聪明而善良的人的细腻的情感所打动了。他的朋友们这样诽谤他,而如今,他完全是一个人在工作,似乎被他人所抛弃。弗雷德利克想马上就去见他,因为他抵抗不住这种奇怪的念头,这种特殊的需要。大约十分钟以后,他就推开了工艺店的门。

    阿尔努正在同他的一位职工一起策划一些大型广告,准备举办一个画展。

    “呀!谁又把你拉回来了?”

    这句非常简单的问话倒把弗雷德利克给难住了,由于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就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他问他有没有碰巧发现他的记事本,一本蓝皮的小记事本。

    阿尔努调侃道:

    “是你夹放给女人信件的那个本子吗?”

    弗雷德利克的脸顿时红得像一位害羞的少女一样,极力否认这种推测。

    画商又问道:

    “那么,你写的诗呢?”

    他一边用手摸着陈列的绘画样品,一边议论着画的形式、色彩和画框。对他这种沉思的模样,特别是在广告上摸来摸去的、有点儿柔软、指甲平平的那双大手,使弗雷德利克感到越来越厌烦。最后,阿尔努站起来说:“好了!”接着将手伸到他的下巴底下,显得很亲热的样子。这种过于轻率的举动使弗雷德利克感到很反感,他不由得往后一退,然后跨出了办公室的门槛。他认为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即便是阿尔努太太自己,对于她丈夫的这种庸俗的行为,也会觉得掉价的。

    在同一个星期里,他还收到了戴洛里耶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下周四要到巴黎来。于是,他又疯狂地投入了这种更牢固更崇高的友谊之中。有这样的一位男子,顶得上所有的女人。他不再需要勒冉巴尔,不再需要白勒兰,不再需要余索奈,不再需要任何人!为了让他的朋友住得舒服,他特地买了一张小铁床,一张沙发椅,备了两套床上用品。周四的早上,他穿好衣服,正准备去迎接戴洛里耶,突然门铃响了,是阿尔努来了。

    “只给你讲一句话!昨天,有人从日内瓦给我送来了一条大鳟鱼,我们请你来共享,下午七点钟,在什瓦卓尔街,乙二十四号,别忘了!”

    弗雷德利克不得不坐下来,他的膝盖在颤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终于来了!终于来了!”然后,他分别给他的服装师和鞋帽商写了三张便条,打发三名不同的听差给他们送去。钥匙在锁眼里转动,门房来了,肩膀上扛着一件行李箱。

    看见戴洛里耶,弗雷德利克浑身开始哆嗦起来,犹如一位同野男人通奸的妇女被自己的丈夫捉住了一样。

    见他这副模样,戴洛里耶问:

    “你是怎么了?照说,你应该收到我的一封信?”

    弗雷德利克没有勇气再撒谎了。

    他张开胳膊,紧紧地拥抱着他。

    然后,书记官讲起了他的事。他的父亲不愿意交出以监护人的资格所管理的账目,他以为这些账目的代理期限是十年。然而,现在已经非常熟悉法律的戴洛里耶,最后终于争得了他母亲的所有遗产,整整七千法郎。现在他全部带在身上,装在一只旧皮夹子里。

    “这是一笔储备金,以防发生意外事情用的。从明天早晨起,我就得将其存起来,把自己安顿下来。至于今天,全天空闲,随便你安排,我的老朋友!”

    弗雷德利克说:

    “啊!你也不必为难,今天晚上,你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尽量去办……”

    “算了吧!那我不成了一个十足的混蛋!”

    这句随口说出的话,就像一种带侮辱性的影射一样,深深伤及着弗雷德利克的内心。

    门房在火炉边的桌子上面放了一些排骨、肉冻、一只大龙虾、一盘水果、两瓶波尔多酒。如此丰盛的招待使戴洛里耶大受感动。

    “你招待我就像招待一位国王一样,说实话!”

    他们谈到了他们的过去和未来,还不时地在桌子上面握着手,彼此激动不已地互相凝视着对方一分钟。这时,一位听差送来了一顶新帽子,戴洛里耶发现帽顶闪闪发亮。

    不一会儿,服装师又亲自把熨烫好的衣服送来了。

    戴洛里耶说:

    “我还以为你马上要去结婚呢!”

    一个小时以后,第三个听差也来了,他从一个大提包里取出一双上了釉彩的高统皮靴,亮晶晶的,闪光耀眼。当弗雷德利克试鞋的时候,皮鞋商带着一种轻蔑的神态看了看这位外省人所穿的皮鞋,问道:

    “先生不想订一双吗?”

    书记官一边将他那双用细绳子系住的旧皮鞋往椅子下面塞,一边回答道:

    “不用,谢谢!”

    这种难堪的场面让弗雷德利克感到很拘束不安,他延缓了自己的表白。最后,他大叫一声,好像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什么念头一样:

    “啊!老弟呀,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要去城里吃晚饭!”

    “去党布罗斯夫妇家里,对吗?你为什么在信里从来不对我谈起呢?”

    “不是去党布罗斯家里,而是去阿尔努夫妇家里。”

    戴洛里耶说:

    “你应该早点通知我一下,我可以晚来一天。”

    弗雷德利克生硬地回答:

    “不可能!别人今天早上才邀请,就刚刚一会儿。”

    为了补救他的过失,让他的朋友避免误会,他解开捆绑在他的行李箱上的绳索,把他的生活用品整理好,放在衣柜的抽屉里,他还准备把自己的床让给他,自己睡在木板小房里。然后,从四点钟开始,他就准备,梳妆打扮,忙个不停。

    另一位说:

    “现在还早着呢!”

    最后,他穿好衣服,就走了。

    戴洛里耶心里想:“这就是所谓的富人!”

    而他则去圣·雅克街一家他认识的小餐馆吃晚饭去了。

    弗雷德利克在楼梯上停了好几次,心跳得很厉害。他的一只手套这时绷裂了,正当他往衣袖里塞的时候,阿尔努从后面上来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带进家里。

    他家前厅的装饰是中国式样的,天花板下面悬吊着一只大灯笼,四周墙角落里放着一些竹竿,穿过客厅的时候,弗雷德利克绊到了一块虎皮上。屋里没有点蜡烛,只是在客厅后面点着两盏灯。

    玛尔特小姐出来说,她妈妈正在穿衣服。阿尔努把她举到同他的嘴一样高,做了一个亲吻,随后,他要亲自下到地窖里去选几瓶酒,让弗雷德利克同孩子们一起玩。

    自从蒙特罗旅行回来以后,她的个子长高多了。她那长长的棕黄色的头发,成环形状拳曲着,一直下垂到她裸露着的胳膊上。她的连衣裙,比一位舞女穿的裙子还要鼓胀,露出了她那玫瑰色的小腿肚,她的娇美可爱的体形就像一束鲜花一样,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诱人的芳香。她带着一种妖媚的风姿,接受着男士对她的恭维,用深邃的眼神注视着他,然后,溜进家具之间,像一只小猫一样消失了。

    他不再有任何局促不安的感觉,大圆形灯罩上面,覆盖着一张纸花边,放射出一种乳白色的光,调和映衬着铺着锦葵缎子的墙壁的颜色。通过像一把大扇子一样的挡火板的铁片,他发现了壁炉里的煤炭;在挂钟的旁边,放着一只带银扣钩的小盒子。屋里到处丢着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玩具:双人沙发中间有一个布娃娃,有一把椅背上面搭着一条围巾,在缝纫台桌上面,放着一件羊毛衫,上面还挂着两根象牙针,针尖朝下。这是一个平静、诚实、亲切三者融为一体的地方。

    阿尔努取酒回来了,阿尔努夫人从另一边的一个小门里出现了。由于她站立的地方被阴影笼罩着,他起初只能看到她的头。她身穿一件黑呢绒的连衣裙,头发上面,有一个阿尔及利亚式的红丝长发网,缠着一把梳子,一直下垂到她的左肩上。

    阿尔努向她介绍弗雷德利克。

    她回答道:

    “啊!先生我记得很清楚。”

    接着,客人们都来了,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到达:有迪特梅尔、洛瓦里亚、布里厄;有作曲家罗桑瓦尔德,有诗人泰奥菲勒·洛里斯,还有余索奈的两位同事,一位是艺术批评家,一位是造纸商;最后是著名的皮埃尔·保罗·曼西尤斯,他是古典画派的最后一位代表,已有八十岁高龄,仍然身体健朗、心情爽快、大腹便便。

    当大家走进餐厅的时候,阿尔努太太挽着他的胳膊。有一张空椅子留给白勒兰,阿尔努在利用他的同时,也确实喜欢他。况且,他还害怕画家的那张不饶人的嘴巴——那只三寸不烂之舌。所以,为了笼络他,感动他,阿尔努特意在《工艺》杂志上刊登了他的相片,还附了一段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白勒兰是一位对于荣誉的敏感胜过金钱的人,直到八点钟左右,他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弗雷德利克心想,他们早已和好如初了。

    在座的宾客,满桌的佳肴,这一切都让他满心欢喜。饭厅装饰得就像一间中世纪的会客室一样,地板上铺着平展展的皮革;在摆放土耳其长管烟斗的架子前面,竖立着一个荷兰式的多层碗柜;大圆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波希米亚的各种颜色的玻璃杯,使中间点缀着的鲜花和水果交相辉映,犹如花园里闪耀的一片灯火。

    光是芥末就有十几种之多,供他挑选品尝。他吃的菜还有:达斯巴几奥一种意大利菜,制作原料不详。、咖喱粉、姜片、科西嘉的乌鸫、罗马的宽面条;他喝的酒也是不一般的,有意大利的里普·佛拉奥里葡萄酒和匈牙利的托卡依葡萄烧酒。说实在话,阿尔努很好客,客人吃得好,他也感到荣耀。他对所有运送邮件的驿车车夫都全心款待,他还结交了一些在达官贵人家供膳的厨师,他们经常传授一些调制作料的技艺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