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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乌台诗案(4)

    神宗看了那句“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他早已看透了苏轼的把戏。

    恰在这期间,太皇太后归天,天下大恸,苏轼在狱中也跟着恸,眼泪淌得像兰州拉面那么长,一连写了好几首诗用来追悼太后。每有重要人物去世,往往都会有天下大赦,他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

    可惜神宗并没打算就这样放了苏轼,太皇太后去世一个月,苏轼照样被关在牢里。

    苦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

    王安石罢去后,神宗每当想念王安石的时候,就会招见王安石之弟王安礼。王安礼借机和神宗谈起了苏轼一案,劝神宗道:“自古以来,大度之君,不以语言谪人。今苏轼一文士,以才自奋,向举制策以高等及第,自谓可立取爵位,而今则碌碌如此,不无失意。”有几句牢骚也是正常的,“今若因其文字而致于法,则恐后世将讥我朝不能容才,有损圣德,但愿陛下稍宽其狱”。

    宰相吴充也劝神宗说曹操尚能不杀祢衡,皇上你又何必杀苏轼呢。他纵然该杀,但这样搞社会影响不好。

    神宗明确表示:我并不打算搞死苏轼,也不打算再深加追问,“亦意在开言路不使闭塞”。可是这个同志“过于狂傲”,“不加吓阻,将无止境”,需要适当敲打一下。

    好在此时王安石的亲笔书信到了,力劝神宗:“安有圣世而杀才子乎?”

    乌台诗案“以公一言而决”,苏轼得救了。

    奇怪的是,到了元朝,有一个笨蛋叫费唐臣,胡乱写了一个杂剧,叫《苏子瞻风雪贬黄州》,扯开嗓子为苏轼喊冤叫屈,竟然把王安石写成一个小丑,指使李定诬害苏轼。

    往往是这帮抬轿子的文人媚骨毕显,毫无原则,最是他妈妈的可耻。

    苏轼是不愿意领王安石人情的,他曾悄悄对一个朋友说:我能活下来,全是神宗皇帝所赐。

    朋友问他怎么回事。苏轼说:有一天晚上我在牢里睡觉,有两个神秘人物也进了牢房,自带铺盖就地睡了半夜,到了四鼓的时候,突然拉醒我说:恭喜学士,安心睡觉吧,没有事了。

    过后我才知道,这两个人是神宗皇帝派来的太监,专门来了解我的情况,他们看我睡得很香,没有一点心事的样子,就立即回去报告了皇帝。神宗皇帝对同志们说:“朕知苏轼胸中无事。”我这样才活了下来。

    苏轼亲口对别人说这个故事的目的在于:他能活命,首先是自己胸襟宽阔,不该死;次则是神宗不想让他死,与王安石了无干系。

    非常可怜的是,在苏轼系狱之时,除了王安石、章惇、王安礼、吴充等少数人不惧牵连进言解救外,那些平时跟苏哥哥诗书唱和互相吹捧爽到极点的名士们,却无一人伸手援救,蹲在洛阳的司马光被罚铜二十斤,没说一个字。

    不但如此,朝中其他官员皆“环视而不敢救”。在李定审问苏轼的过程中,“虽同列不敢辄启问”。这在强调直言进谏的宋朝是绝对不正常的。

    据说苏轼的干爸爸张方平写了一书要营救他,有趣的是,传说“府官不敢受”。张方平一急之下,命令儿子张恕亲自去投递,张恕却“徘徊不敢投”,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没法子搞清楚了。总而言之,张方平没能帮上忙。

    事情结束后,苏轼到张方平家拜见干爸爸,张方平还特意把那份没有交上去的奏疏拿给他看。苏轼看后“吐舌色动久之”,说幸好没交到皇帝手里,不然我就没命了。别人问他原因,苏轼不说。

    这件事由苏辙加以解释。苏辙很公允地说,我哥哥哪有什么罪过啊,“独以名太高,与朝廷争胜尔”。张方平在奏疏里说哥哥“文学实天下之奇才也”,就会更加激怒皇上,一旦交上去,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就会要哥哥的命了。

    有人闲得慌,追问苏辙:那应该怎么写才有效呢,“宜为何说”?

    苏辙摆出一副嘴脸说:只能对皇上讲,“本朝未尝杀士大夫”,皇上你杀了苏轼,就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就会以皇上为榜样,想杀就杀,天下就乱了。皇上非常看重社会影响,“好名而畏议”,这样就不会杀哥哥了。

    神宗从来就没打算杀过苏轼,这一群君子们,算是白担心了,小聪明也是白耍了。

    最终,苏轼被“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相当于被双规。他终于有机会去写《赤壁赋》了。

    苏轼到黄州以后,对于章惇出言救他,还是真心感激的。正好,时为参知政事的章惇给他来了一封信,告诉苏轼,如果能在黄州期间“痛自追悔往咎”,朝廷依然会重用他,“清时终不以一罪见废”。

    苏轼非常感动,用心写了一封《与章子厚书》,对自己的愚蠢行为作了检讨,对所犯错误进行忏悔,对歪曲新法的言行作了猛烈的自我批评。他的文笔并没有因为坐牢而受到任何影响,一如既往的流畅。

    他先是跟章惇套?乎,说“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只有老同学你给我来了一封信,对我“存问甚厚,忧爱深切”,让我“感叹不可言也”,谢谢老同学的关心。

    苏轼说,老同学你“拜命与议大政”的消息传开以后,全国人民都很兴奋,“士无贤不肖,所共庆快”。我经常对身边的人提起你,告诉他们“子厚奇伟绝世,自是一代异人。至于功名将相,乃其余事”。当初有的人还不相信我说的话。现在你当了副宰相,我不只为国家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因为我说对了,“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然后苏轼开始检讨:我这次犯错误,“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也”,从前老同学就劝过我少说这种话,但是我“强狠自用,不以为然”,现在终于知道害怕了。这次朝廷不治我的罪,我要是再不痛改前非,“某真非人也”!

    呵呵,可见他还是非常诚恳的,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苏轼自责说,现在我“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现在我狂病好了,惭愧得要死。

    苏轼保证说,我“深自感悔,一日百省”。请老同学一定要相信我,如有再犯,那真是太不像话了,“岂有此理哉”?

    最后苏轼再次拍章惇马屁,说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只知道奉承我,“但过相称誉”,把我吹得轻飘飘的,让我犯了大错。一旦我被抓起来,没有一个来可怜我,“无复有相哀者”。只有老同学你是个大好人真君子,帮了我很多忙,“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与世俗异矣”。

    可当苏轼政治地位稍有起色时,却又写诗嘲骂章惇,与之决裂,这为章惇拉下脸来死踩苏轼打下了心理基础。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在被押赴黄州以前,苏轼需要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一下,第一个需要处理的,大概就是他养的大批婢女姬妾。这里面有一个“春娘换马”的传说,不能不提。

    明代彭大翼在《山堂肆考》中说:“东坡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饯公。”替苏轼送行。酒席间,苏轼“命春娘劝酒”。蒋运使一看这个春娘长得还算水灵,就问苏轼,“春娘随去否”?

    苏轼说,不带了,累赘,“欲还其母家”。

    姓蒋的一听,动了心思,对苏轼说:“公去必须骑马,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

    苏轼说没问题,当场拍板。拿春娘换了一匹白马。

    可怜这个春娘是个死脑筋,把苏轼当成了情种,现在看自己被拿来换了一匹马,当时伤心欲绝,挣扎着上前对苏轼行了一礼,说:古士大夫皆有仁人之心,基本上都能做到“贵人贱畜”,把人看得要比马高。现在“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说着,粗通文墨的春娘泪水涟涟地口占一绝:

    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今日始知人贱畜,胸中怨恨向谁伸。

    吟诵结束,“遂下阶触槐而死”。

    可怜春娘,实在是大可不必寻死,爱跟谁跟谁,较什么真呢。对苏轼这种人,你又何苦如此痴情?

    很多人为苏轼“春娘换马”的故事叫冤,认为以苏轼之多情,必不致如此冷血。然而,在苏轼的诗中,有几处写到以妾换马的事情。在《次韵许冲元送成都高士敦钤辖》中有两句:“坐看飞鸿迎使节,归来骏马换倾城。”所谓“骏马换倾城”,就是以骏马换美女,在苏轼看来,实在是很爽的事情,与李白在《襄阳歌》中的那一句“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很可一比。

    在苏轼的《张近几仲有龙尾子石砚以铜剑易之》诗中,有“又不见二生妾换马,骄鸣啜位思其家”。在《戏周正孺二绝》中,又有“相如虽老犹能赋,换马还应继二生”。对那些以妾换马的故事津津乐道,可见他老兄对此还是颇有心理基础的。

    不管这些,还是来看正事。

    苏轼在黄州,日子虽然过得不爽,名气却越来越大了,声震腐儒的《赤壁赋》和《后赤壁赋》等文皆在此间写成,并被数世奉为经典,这也是一种意外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