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札幌回来后的一周里,多纪像得了梦游症似的。
到了公司,看账本也好,会客也好,总觉得迷迷糊糊的。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总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她似的。
而实际上她并没有做什么。她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坐在桌子前望着窗外发呆。
她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但她的身体不听她的使唤。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被掏空了似的,没有气力做任何事情。
毫不知情的靖子瞧着多纪的脸色,担心地问她:
“经理,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藤本和久保他们都很担心您。”
多纪勉强笑着说:
“不,不要紧。事情太多,我只是有些累。”
但她的笑脸还是显得很无力。
在若王子的家里,因为森子和安代多少知道些情况,所以她们都尽量不提这事儿,以免刺激多纪的情绪。即便多纪晚上早早把自己关在屋里,她们也不说什么。
即便这样,看不下去的安代还是半是鼓励半是安慰地对她说:
“小姐你要挺住啊。你还年轻。”
虽然多纪也知道大家都在为她担心,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一天到晚在呆呆地想着柚木,想着医院地下室的那个太平间。回到京都后还没见过川岛。
多纪回来后的第三天,川岛曾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告诉她,柚木的遗体已经火化,骨灰由他妻子抱回了东京。
川岛在电话里说:
“那家伙也终于成了骨灰了。”
川岛在电话就说了这些,没有谈更多详细的情况。多纪也没有心思问他。即便是问了,柚木也不可能活着回来。
“等事情平静下来后,我们再谈柚木的事情吧。”
说罢,川岛挂断了电话。也许他没有工夫再谈更多的事情。
那个人变成了骨灰……
多纪每天晚上都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柚木的自来水笔和手表,静静地看着它说:
“您为什么要离开我先走呢?”
……
“您为什么不等着我呢?”
无论多纪问多少遍,自来水笔和手表也不回答她。
就这样又迎来了一个星期天。
一周前,多纪毫不迟疑地去美容院做了头发,挑选了合适的衣服。在祝贺小田和品子结婚的同时,还想象着不久自己也同样要当新娘子了。虽然自己当新娘子的日期还无法确定,但那确实是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现实的。
然而,一周后的今天,这一切希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上午十点,多纪独自一人从家里出来,沿着若王子山的山脚朝鹿之谷走去。
到了十一月下旬,红叶的季节已经结束。途中,透过竹子编的篱笆墙,看到人家的院子里有拢到一起烧掉的落叶。
阳光很明亮,但感觉有些冷。
多纪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在阳光里走走。从鹿之谷走到银阁寺前,再往左拐就到了白川大街。这时一辆出租车从山脚下开了过来。多纪朝出租车招了招手。
“请问您要去哪里?”
“请带我去贵船。”
多纪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说去贵船。当然,也可以说是因为曾经和柚木去过那里。但和柚木去过的地方并非唯独贵船一个。
总之,眼下的多纪只想待在温暖的阳光里。
汽车穿过鞍马口进入贵船街。阳光依然很明亮,天空看上去很高。
虽然是星期天,但可能因为红叶的季节已过,马路上行人稀少。街道两旁时而会跑出几个小孩子,还有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树上的柿子已经成熟,烧着的落叶在冒着烟。
这是个和平时一样祥和的星期天。
出租车司机问多纪:
“您要去上班呀?”
大概他觉得星期天多纪一个人去贵船有些奇怪。
“虽然天气很好,但气温降低了。”
出租车司机没再说什么,多纪只是点了点头没搭话。
今年一年就死了吉冈和柚木两个人。
吉冈死时,这里的山和街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如今也是一样。
晚秋里的山脚下是一条平坦的大路。
接纳人生死的大自然依然如故。
不久,视野里出现了清澈的贵船川。
上次和柚木来这里时,两岸都是茂密的树林,只能透过树木的缝隙断断续续看见贵船川。而如今,两岸的树叶都凋谢了,河面完全暴露了出来。
蓝天映照在河面上,河水清澈得连水底的石头都清晰可见。
“请在前面停一下。”
车过了贵船神社后,多纪从车上下来对司机说:
“请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说罢,她沿着河边朝前走去。
从掉光了树叶的红褐色的树梢上面可以看见曾和柚木一起住过的旅馆。在那里,多纪和柚木两人听着潺潺的流水声过了两天。
曾经让人感觉很舒服的凉爽的河水,如今冰凉刺骨。
难道那是场梦吗?
多纪正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思绪中,突然,旁边响起一阵发动机刺耳的轰鸣声,三辆年轻人驾驶的摩托车从她身后蹿了过去。每辆车的后边都坐着一个女子。看着三辆摩托车跑远,多纪又回到出租车上。她对司机说:
“请带我去京都吧。”
司机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多纪说:
“这里您已经看好了?”
说罢,司机关上了车门。
在明亮的阳光下,多纪又开始往回走。
现在柚木的家里发生着什么呢?
忽然,柚木妻子的脸又浮现在多纪的脑子里。多纪像是要驱赶掉这种念头似的马上把脸扭向了车窗外。
兜了一个多小时的风,虽然只是去了趟贵船,但多纪的心情比去之前好了些。
下车回到家里,发现小田和品子他们来了。结婚典礼后的第二天两人去了关岛,又从关岛去了罗塔岛。共出去新婚旅行了六天。
小田恭恭敬敬地给多纪鞠着躬说:
“这次结婚您给了我们许多照顾。非常感谢。”
说着把椰子和上面镶着螃蟹的小摆设递给多纪,说是送给她的礼物。
小田解释说: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样的东西。”
多纪表示感谢说:
“一路上带着挺沉的。太谢谢你们了。”
“不过,大海很漂亮。是个很悠闲的好地方。”
小田和品子在各自说着旅行有趣的事情。
当初对和品子结婚还有些犹豫不决的小田,看样子现在结了婚还挺满足的。
小田问多纪:
“听说您婚宴上有些不大舒服。现在怎么样啊?”
“已经好了。当时真是太失礼了。”
多纪想起上次的噩梦,把目光移到了一边。
小田说:
“我明天就去公司上班。”
“你再休息两三天没关系的。”
“不。今后不能再像过去单身时那样做事了。”
听到小田这话,品子在一旁说:
“对!你要好好干呀。”
看到品子给小田加油,森子和安代也都笑了起来。面对家里这久违的笑声,多纪觉得也许需要休养的正是她自己。
也许是因为过度悲伤,最近恶心的次数减少了些。
柚木去北海道之前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早晨都恶心,隔二三十分钟就得趴到洗脸池前,而近来只是早晚有些轻微的呕吐感,而且稍微安静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现在比半个月前感觉好受些了。
不过,也许是精神作用,感觉肚子渐渐鼓了起来,特别是乳房明显变大了。
过去觉得乳房不如别人的大,还有些害羞。可现在乳晕发黑,鼓得圆圆的,穿着像毛衣那样的衣服,可以明显看出乳房的轮廓。看来,虽然多纪很悲哀,但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在一天天长大。
这样下去可不行……
虽然多纪心里这样想,但她就是不想去医院。她的心情很复杂。她既害怕医生告诉她怀孕了,又希望医生告诉她说她怀孕了。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天。
再过几天十一月就结束了。
过完了这个给多纪带来极大悲伤的十一月,接下来就是忙碌的腊月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多纪下决心去了医院。
经过反复考虑,多纪决定去位于东山大街上一条小巷里的一家名叫松川的妇产医院。多纪过去曾乘车路过那里。
这天是平时上班的日子。上午她从公司里抽空来到这里。接待室里有两个妇女在候诊。她们看上去都是三十四五岁的人,肚子也看不出有多么大。大概那两个人已经来过几趟,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很快就喊到了多纪的名字。
“您是辻村小姐吧?”
医生看了看病历,又看了看多纪。医生胖乎乎的,留着胡子,但人看上去挺和气的。
“有妊娠反应吧?”
“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妊娠反应的?”
医生把多纪从月经停止到最近的情况都一一写到了病历上。医生询问的口气很平淡,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也许这是为了让患者容易回答问话。
“目前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感觉吧?”
“是的……”
“那,我来给您检查一下吧。”
医生丢下笔站起身来。
护士说了声“请”,把多纪带到了挂着帘子的地方。白色帘子里面有一只脱衣筐。筐子的那边是一张诊疗椅。
护士用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说:
“请您在这里脱掉内衣内裤,然后躺到诊疗椅上。”
多纪点了点头,开始慢慢地解和服腰带。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逃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护士估计多纪衣服脱好了,又从帘子外边走进来说:
“请您躺到诊疗椅上。”
多纪按照护士的吩咐慢慢站到了诊疗椅床前的踏板上。
“请您把腿分开一些。很快就结束的。”
护士说着话,用带子固定住了多纪的两条腿。
多纪紧闭着双眼,心想为什么非要受这种羞死人的罪呢?
过了一会儿,多纪感觉肚子的某个地方有些凉飕飕的感觉。那是医生的手触摸到了她的肚子。
“请您不要用力,用腹部慢慢呼吸。”
多纪闭着眼按照医生的吩咐做。
她用腹部轻轻地呼吸着,在心里对自己说,马上就会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护士告诉她说“好了”。她想把腿收回来,这才想起自己的腿被固定在椅子上。
多纪像逃跑似的从诊疗椅上下来,急忙穿上衣服。让医生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她感到很难堪。可她发现医生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医生很平静地对穿好衣服坐到自己面前的多纪说:
“您的确是怀孕了。”
“……”
“好像快三个月了。”
和多纪自己估计的一样。虽然她有这个思想准备,但听了医生明确的结论,这才让她有了实实在在怀孕的意识。
“目前胎儿好像一切正常。”
医生并没有说要她生或是不要她生。也许医生察觉到她是单身,生与不生由她自己做主。
“您好像是第一次怀孕,所以我想您最好还是把孩子生下来。”
“……”
“照目前的情况推算,我想预产期应该是七月中旬。”
多纪小声说:
“七月……”
要是柚木活着,可能那时两人已经结婚一起住在家里了。
“妊娠反应,您再坚持一段时间就会结束的。”
说到这里,医生在病历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又抬起头说:“您看您是生还是不生呢?”
“……”
“这个,您也有您的具体情况。所以,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好的……”
“不过,请您尽快做出决定,然后再来看一次吧。”
“谢谢您!”
多纪给医生鞠了个躬,然后站起身来。
离开医院时,时间已经是中午了。
秋天的阳光把人行道照得特别亮。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多纪踏着落叶沿着医院白色的围墙朝前走去。
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儿?
妊娠并没出乎自己的预料。她也做好了十有八九是怀孕了的思想准备,但接下来却没考虑孩子是生还是不生。
既然怀了孕,当然要考虑生与不生的问题,但自己却没考虑到这一步。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怀孕和生孩子是两码事。
说实话,多纪觉得生与不生这件事,只有和柚木商量后才能决定,自己一个人是无法决定的。反正和柚木商量后再说吧。可以说,这样的依赖心让多纪没把生不生孩子当回事儿。
如今,只剩下多纪一个人,生与不生都要由她来决定。
“怎么办?”
多纪在心里嘟囔着。是不是和安代或者槙子商量商量?要不干脆和松屋夫妻说说看?
多纪在脑子里搜寻能谈这事儿的人选。可真的要说的话,她是很难开口的。说不定他们会很吃惊,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至于安代,她可能会晕过去。
而且,即便告诉了她们,她们的结论好像也是不言自明的。
“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怎么办?生下来的孩子也很可怜。你还年轻,应该把孩子打掉,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安代可能会这样说。
槙子和松屋的妻子可能说法不同,但基本意思肯定和安代说的一样。
不会有谁会说“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好”。
但是,多纪又想干脆把孩子生下来。越是觉得不能生,她就越是固执地想生。即便没有一个人赞成她生孩子,可要是柚木还活着的话,他会怎么说呢?因为这是柚木的孩子,所以他听到后肯定会很高兴。
说不定柚木会安慰多纪说:“好,生吧。”“结婚典礼时肚子大点我也不在乎。”
柚木也可能会说:“还是结婚后再生孩子吧。”总之,照柚木的意见做就行了。
“怎么办?”
多纪问浮现在眼前的柚木:
“您希望我生还是不生呢?”
……
柚木当然不会回答她。她眼前只看到柚木那张有些害羞的脸。
“不知道该不该生……”
正午,正在走路的多纪停住了脚步。她忽然想,是不是去隆彦那里看看。
和没有意识的隆彦商量生不生孩子的事也是白费劲儿。无论怎么耐心地给他解释,他也不会回答的。
但是,想来想去,也只有去隆彦那里。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只有隆彦了。
午后是病房里比较安静的一段时间。
多纪通常都是傍晚来医院。看到多纪突然这个时间来病房,护工好像有些吃惊。
“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时候有点空闲,所以就来了。”
多纪对护工轻轻点了点头,坐到了床前。
大概刚刚打完下午的点滴,床旁边还放着挂着点滴瓶子的架子。隆彦睁着眼。
忽然,护工问多纪:
“我想去一下商店。您能不能替我在这里守一会儿?”
“你去吧。”
护工拿着钱包匆匆往外走。门关上了,病房里只剩下多纪和隆彦两个人。
多纪慢慢把上身靠近隆彦,抓住了他的手。
这几个月的憔悴,让隆彦的手变得像干柴似的。大概是由于营养失调的缘故,他的皮肤很粗糙。脸上的肉减少了,眼神也显得很无力。唯有眼睛还出奇地清澈。
多纪在端详隆彦。隆彦也像意识到多纪在看他似的在看多纪。
“隆彦!”
多纪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午后的病房里很安静,光线很充足。
“姐姐生个孩子好吗?”
“……”
“姐姐给你怀了个小外甥呀。”
隆彦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多纪的脸。
“姐姐有了一个至爱的人,可是他死了,只剩下姐姐一个人了。”
“……”
“所以,我在和你商量。”
要是隆彦不生病,他会说什么呢?虽然隆彦一天到晚和别人打斗,但他对多纪还是很好的。
也许隆彦在小声说:“姐姐,你把孩子生下来吧。”
“姐姐真的想要个小孩子。”
“姐姐觉得一个人也能把孩子养大。”
“……”
“将来孩子一定会像你一样,个子高高的,成为一个温顺的好孩子。”
“……”
“姐姐可以生吗?”
多纪的脸映在不说话的隆彦的瞳仁里。
“可以生吧?”
多纪歪着头问隆彦,隆彦瞳仁里的多纪的脸也跟着歪到了一边。
关于是否把孩子生下来,多纪又整整考虑了一周时间。
的确,把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生下来,对孩子来说肯定是不幸的。孩子一出生就不知道父亲的模样。现在在这儿把孩子生下来,也许是一个女人自私的表现。
但在这儿把孩子打掉,也实在太残酷了。
因为爱才怀了孕,孩子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上。虽说孩子现在还在肚子里,但也许已经有了胳膊和腿。就像从书中看到的那样,孩子蜷曲着身子结结实实地待在子宫里。把他硬从子宫里拽出来掐死,是一种谋杀行为。
女人有权利仅凭自己一个随便的理由就把孩子杀死吗?
怎么办才好呢?
无论和谁商量,最后做决定的还是自己。多纪想生就可以生,不想生也可以把孩子打掉。所有的决定权都掌握在多纪一个人手中。而这反倒成了一件让她头疼的事。
多纪小声问柚木留下的遗物: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呢?孩子是生下来好呢?还是……”
多纪始终看着柚木留下的手表和自来水笔。
柚木总是把衬衣的袖口推上去看这块手表,每当休息时都把它放在枕头边的台子上。
自来水笔经常别在西装里边左侧的口袋里。他从那里掏出笔,让笔尖倾斜着写字。看着眼前的两件遗物,多纪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新的想法。
是不是因为柚木预感到自己的死才留下了这个小生命呢?因为柚木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于是就把他最亲近的孩子留给了自己呢?
当然,柚木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死亡。因为他觉得他没问题,所以才去了北海道,并说好从那里回来就和多纪见面。
从这一点来看,说他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是不对的。他本人是不可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的。
但多纪又觉得好像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力量预感到了柚木的死亡。这个力量凭人类的智慧是无法弄清楚的。也许这个力量预感到了柚木的死亡,于是就让多纪怀上了他的孩子。
换句话说,也许这个孩子是柚木的替身。也许柚木还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让多纪腹中的孩子来弥补他这个遗憾。
多纪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孩子不仅是多纪的,也是柚木的。如果孩子是多纪和柚木两人孕育的,那么当然要把他抚养成人。这是一个爱柚木,也被柚木所爱的人的义务。
生下孩子后所受到的种种批评和困难,可以到生下孩子后再考虑。
多纪很清楚,生下孩子后自己会很辛苦。
她也知道在京都这个城市,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别人会说什么。可能自己不再有结婚的机会。也许会守着一个孩子过一辈子。假如凭一时的感情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将会后悔终生的。也许自己会失声痛哭说:“我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虽然多纪把一切都想到了,但她还是放不下想生下孩子这个念头。她知道生下孩子会给她带来各种困难,可她还是想把孩子生下来。多纪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很好。
如果说把孩子生下来会后悔,那么,不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同样会后悔。既然同样是后悔,那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好。她知道自己会因此遇到许多困难。
“不过,我的身体是没问题的……”
多纪清楚,人不可貌相,自己其实是很坚强的。虽然多纪身材矮小,但她内心非常坚强。
一旦下定了决心,她会坚定不移地做下去。
正是由于她的这种坚强,才使她当上了公司的经理,和继母和睦相处,与客户、银行和做扇子的工匠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虽然失去了父母,今年吉冈和柚木又相继去世,隆彦成了植物人,但多纪依然坚强地活着。她不仅活着,而且还要生下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
多纪忽然想起以前从母亲那里听到的一句话。
“女人如果下决心想做什么,就没有做不到的。”
面对有家不回绯闻不断的父亲,母亲依然能泰然处之。虽然比多纪还体质羸弱的母亲消瘦了不少,但她的内心反而更加坚强了。母亲一旦下定了决心是绝不动摇的。
多纪自言自语地说:
“我能行。”
母亲能做到的,自己不可能做不到。
这一年来,多纪彻底地坚强起来了。她懂得了去爱一个人和被人爱。过去隐藏在她心底的虚荣和做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坦率和正直、勇气和自信。
多纪对着柚木的遗物坚定地说: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一定好好地培养他。”
……
“即便您反对,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心的。”
多纪站起身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森子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安代可能还在客厅里。
她来到走廊上喊道:
“安代!安代!”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安代的声音。
“小姐您有什么事啊?”
“你来我房间一下。”
安代来到多纪的房间。多纪深更半夜突然叫她,让她感到有些迷惑不解。
多纪对安代说:
“来,你坐下来。这事儿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你是第一个。请你认真地听。”
多纪缓了口气说:
“是这么回事儿,我怀孕了。”
“怀孕?”
“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安代仔细端详起多纪的脸色来。
多纪问安代: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您有些不大对劲儿。那,对方是……”
“是柚木老师。”
“是柚木老师的孩子?”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您说什么?”
“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那,他呢?”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但是,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
安代吃惊地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多纪。
“我只是想把这事儿告诉你,请你心中有数。”
“小姐……”
安代把手放在多纪的膝盖上说:
“您先别急。再好好想想。您现在没必要勉强把孩子生下来。”
“我不是要勉强生孩子。”
“但是,那个老师已经不在了。”
“所以我才要生。因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才要把他的孩子生下来。”
“您怎么能这样做呢……”
多纪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坚决地说:
“我已经决定了。是不会再改变的。”
接着她又告诉安代:
“孩子明年七月出生。”
“那,公司里的事怎么办?”
“我当然会继续当经理。我会牢牢地把握着公司,直到把孩子抚养成人,让他继承‘辻村’的家业。”
“……”
“我哪里也不嫁了。就守着这个家。”
“小姐……”
安代突然带着哭腔擦着眼角的泪说:
“您就这样喜欢那个老师吗?”
被安代这么一问,多纪心里也忍不住难过起来。再这样说下去,两个人会都哭起来的。
“我想至少要把这事儿先对安代你说说。”
“谢谢小姐。我知道了。”
“那,你觉得这样行吗?”
“小姐您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又有什么法子啊。”
多纪态度坚决地点着头说:
“我明天去医院明确对医生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明亮的阳光照在初冬的原野上。
此时是京都的正午。
多纪沿着常寂光寺石阶,从山门出来,朝小路走去。上次和柚木来这里时是今年的年初。当时两人一直走到多宝塔才返回来。
如今,观赏红叶的秋季己过,周围的树木再次回到光秃秃的状态。透过瘦弱的树木可以看到寒冬里的天空。虽然看上去不觉得有什么动静,但季节的确在发生着变化。
今天,多纪去医院明确对医生说自己要把孩子生下来。
医生看着多纪的脸确认似的问她:
“噢,您还是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吗?”
接着医生又小声再次嘟囔着说:
“也好。还是把孩子生下来好。”
“拜托您了。”
多纪对医生表示了谢意。离开医院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
后来,多纪不知何故竟走到了嵯峨野这个地方。
多纪原打算从医院直接去公司的。可当她走出医院后,突然想在明亮的阳光下走一走。
她想在寂静无人的正午的原野走走。
现在,多纪想在明亮的天空下大声喊:“我要把柚木的孩子生下来!”她想把自己的决心告诉天空,告诉太阳,告诉周围的草木。如果有可能,她还想告诉所有的路人。
走在常寂光寺通往二尊院的小路上,多纪感到心里很充实。
她边走边对自己说:
“我要当母亲了。”
用不着再犹豫。既然决定了,剩下的就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多纪顺着山门前的小路朝小仓山走去。她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想这样舒畅地走走。
不久,路的左边出现了一排石头围墙。围墙的那头有一片竹林。透过竹叶凋谢的竹林,可以看见竹林那边冬日的阳光。沿竹林边的小路往左拐,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原野。
可能以后这里要建新房子,荒芜的原野上到处是枯萎的芒草。原野的那头是大片树林。
多纪停住脚步,把手放在额头上挡住冬日的阳光。
快到中午十二点了。
太阳已经接近中空,把原野照得亮亮的。
许是到了午休的时间,路上看不到车辆和行人。
站在天空下的多纪突然发现原野一片寂静。周围没有一个人,天地间只有一片茫茫的原野。
多纪觉得自己似曾见过类似眼前的风景。万籁俱寂,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正午的原野上。明亮的阳光里,有自己那无法治愈的孤独。
总之,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看来,在爱过一个人,并被那个人爱过后,多纪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处境。
现在,多纪要从这里开始她新的一步了。
也许迈出这一步后,最终还会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但她必须往前走。
“出发!”
说罢,多纪再次迈步朝冬日下正午的原野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