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各家企业都在做预算,忙得不可开交。伊织的事务所也不例外,虽然规模不大,但忙起来却是一模一样。
这一年当中,整个建筑业界冷清萧条不少,好在伊织的事务所还是撑下来了。单单从营业额来看,比上一年度增长了将近一成,这一方面有全国各地争相兴建美术馆,新的住宅小区以及公园建设项目增多等公共性的业务有所扩展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有赖于伊织的个人能力。
“伊织祥一郎”这个名字在业界很吃得开,况且他还担任着政府及多个公共团体等与环境有关的委员会的委员,不可否认,这些对他的业务开展起着非常有利的作用。
当然,最重要的应该还在于伊织本身具有突出的独创性,即便声名再吃得开,假如缺少实力,一切都会成为空话。伊织的设计不像有些建筑设计师那样,为了追求所谓的独创,而走入炫耀奇巧的歧途。他立足于传统的功能性、实用性基础之上,同时恰到好处地加入了一些现代感,作品整体给人的印象沉稳大方,线条柔和,却不失轻灵之感,因而赢得了建筑方的信赖。
村冈对伊织的评价是,他设计的作品十足体现了其性格特征,具有整体的协调感觉,同时显露出一种感性和柔情。
设计中展露出一个人的性格,这点不难理解,问题是伊织的作品真的体现出这种性格了吗?
事实上,伊织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却是,抛弃妻子离家别居,与别的女人纠缠不清,甚至偷香窃玉,沉溺于和有夫之妇的不伦之恋。从他的行为来看,非但没有一丁点儿柔情,甚至完全可以说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可是一对一地看,或许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柔情蜜蜜。对妻子,自从心底的爱觉醒之后,诚然无法做到温柔相待,但还是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对笙子和阿霞,伊织也尽自己所能,尽力为她们奉献。有时候,他会与数个女人周旋,但那顶多只是他柔情之余的恋恋不舍,是优柔寡断的另一种表现而已。
去年对于伊织来说,可谓是激涌奔荡的一年。四十好几的岁数,竟然久违地迸发出少年一般的闪电激情,与阿霞坠入爱河,导致和相恋了四年的笙子彻底分手,甚至不惜与妻子离婚。从男女感情的角度来说,算得上是跌宕起伏、惊喜交加。
但是这多事的一年,同时又是事业非常充实的一年,不能不说是一个讽刺。目前手头上正在进行的多摩地区再开发项目,虽然仍处于构思阶段,但已经受到全国各地的广泛关注,另外两个地方美术馆的设计也深得好评,加上建设中的世田谷社区购物中心项目,尽管曾有过不顺,但是建成后肯定会引起巨大的反响。或许是近阶段厚积薄发的势头在海外也有所风闻,连中东地区某个大型都市开发项目也有意邀请伊织一展身手,若是接手这个项目,将是伊织首次打入国外市场。事业上如此春风得意,而同时在感情方面却麻烦不断,真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一般情况下,陷入感情泥沼,和女人拖拖拉拉纠缠不清,只会给工作带来负面影响。但是就去年伊织的情形来说,似乎并不是这样。不光是去年,更往前,早在对笙子燃起热情的时候,便将那种激情融入K市的美术馆设计中,结果获得了M社颁发的建筑设计奖。较之家庭关系和和睦睦的时候,当伊织坠入爱情的时候,事业上便会更觉充实。
是不是投入于工作的激情,和投入于恋爱的激情原本就是一回事?
当爱上一个女人时,男人会不遗余力去接近,去发起攻势,需要付出巨大的激情,尤其是家事务缠身的男人,更需要非比寻常的激情。在伊织身上,用一个奇妙的譬喻来讲,这种激情丝毫不亚于做一个重大项目时所需的激情。
男人如果老老实实做活过日子,或许会是一个诚实的好男人,但是难保不会遇见喜欢的女人也失去主动示爱的挑战意欲,诚实的背后很可能潜伏着孱弱、缺乏朝气的危险。倘若一生都将自己宥固在常识和伦理的藩篱之内,虽然容易为世间接受,生活也无需过多激情,但是这样的人生只能是平凡的、随波逐流的人生。
伊织想对这样的人生发起一场谋反,随心所欲,平地掀起一场大动乱。而这种充满挑战的精神,可以说,正是与干事业所共通的原动力。
这天,伊织朝新干线的八重洲入口走去,心情舒爽,精神焕发。终于又能和阿霞一同去旅行了。和有夫之妇一同偷偷外出旅行,是常识所不容许的,故而邀约的一方和被邀约的一方,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不道德的。
不过,伊织已经决定不去想这些了。不道德就随他不道德去好了,自己现在确确实实需要阿霞,毫无疑问,阿霞也热切地期盼着两个人的旅行。事已至此,无所谓对得起或对不起阿霞的丈夫,也无所谓世间的常识不常识的。
本来,爱情就是独善其身而顾不到别人的。好多年以前,曾经流行过一首名叫《两个人的世界》的歌,无论年轻人还是中年人,都津津乐道地哼唱着那悠然舒畅的旋律。然而,若是仔细推敲起来,所谓“世界是为两个人而存在的”其实是非常自私的。世界原是为所有人,包括孤独的人,老年人,儿童,小猫小狗,花草树木……为了所有这一切而存在的,而在相爱的人眼中,却仿佛只为自己而存在。因此,爱情绝对是盲目的,自我中心的,也正因为如此,爱情才更具有魅力,让人难以割舍。
但认识到爱情是自私的、独善其身的,也是因为感觉到自身的行为有问题,所以才会这样想。假如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错,也就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而伊织在和阿霞去奈良旅行之时,或者一同去欧洲旅行之时,却每每感到愧疚缠身。他扪心自问,这样做究竟对还是不对?然后宽慰自己,没什么不妥的。如今和妻子已经离婚,心情自然就更加轻松了,至少从自己这方面来说,他不再感觉有什么好愧疚的。
现在他所关心的倒是阿霞的丈夫。妻子与别的男人一同出去旅行,阿霞的丈夫知道还是不知道?如此娇美的妻子被别的男人拥在怀里,任情爱抚,他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假如只是在东京约会,或许不容易被察觉到,但是外出旅行,伊织总还是一颗心吊着放不下来。
不过换个角度思考,爱情就像是决斗,为了同一个雌性,两个雄性毫不畏怯地进行殊死的决斗。现在,自己正在逐步逼近胜利。决斗是不容许温情的。伊织这样提醒着自己,缓缓走向八重洲入口。
和阿霞约好的碰头时间是午后一点钟,地点在新干线的中央检票口。车票上印的开车时间是一点十二分,“光”号。
伊织提前十分钟到达检票口。因为最近周末也道路拥堵,所以稍稍提早一会儿出来,结果一路上出乎意料地顺畅。进入检票口,伊织径直走向约会的地点,阿霞还没有到。离开车还有将近二十分钟,根本不用着急,伊织将旅行提包放在站台的柱子旁边,掏出一支香烟悠然地吸起来。
或许因为是星期六的缘故,检票口附近十分混杂,一辆上行的列车大概是刚刚到站,只见手提各式行李的乘客一齐涌下站台。同时,还有一众乘客从相反方向朝站台涌来。一些学校好像也已经开始休春假了,学生模样的乘客也非常多。
伊织看了一会儿人流,视线转向连接八重洲入口的通路。阿霞进来的话,应该从对面的楼梯走上来。上次去奈良,阿霞穿的是和服,今天可能仍然穿和服。尽管个子不高,但是身穿和服的阿霞夹在人群中还是非常醒目的。
人越来越多,伊织往靠近售票窗口的方向移了移,从这里一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八重洲入口。
伊织一面紧盯着前面,一面思考起今天的行程安排。一点二十分开车,抵达京都大约是四点钟,然后先去旅馆歇息一下再上街,七点左右吃晚饭差不多刚好。旅馆位于东山山麓下,也可以坐在旅馆里一面眺望着庭院一面喝喝茶。
正在想着,又有一波人潮涌过来。看了一眼检票口前的时钟,一点零五分了。阿霞要是再不来,可就要赶不上了。伊织有些着急,在检票口附近来来回回转了几遍,仍然不见阿霞的身影。昨天分明通电话再次确认了时间和地点,阿霞应该不会弄错的。伊织重新回到刚才站立的位置,继续从远处注视着人群。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等不到阿霞出现。会不会进站台了?他不安地朝停靠着十二分发车的“光”号新干线列车的站台走去,列车车门打开着,乘客都已经上得差不多了。伊织朝软席车厢张望了一遍,站台上和车厢内都没有阿霞的影子。
车票在伊织手上,阿霞不可能先上车的。他又一次回到检票口,仍然找不到阿霞。到底出什么事了?就在他心神不定、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的时候,喇叭里传来一点十二分的“光”号新干线列车发车的广播。
发车的铃声响过,看着眼前的时钟已经过了一点十二分,伊织才走下站台,从检票口走出去,再一次到约好的碰头地点,依然没看见阿霞。
怎么回事情啊……
迄今为止,阿霞从来没有爽约过。无论是在酒店幽会或是在公寓里幽会,即便因故晚到,但顶多十来分钟便会出现在眼前。可是现在,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阿霞却还是没有出现。
坦率地说,一直到列车发车那一刻为止,伊织始终坚信阿霞不会不出现的。
为什么阿霞却没来?是乘坐电车误点了?还是有什么急事突然来不了?如果有急事的话,应该会设法来电话联络自己的。今天出门前,伊织一直待在公寓里,可是没有接到过阿霞的电话。
会不会在来的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织又朝四下里环视了一阵,检票口依旧人群出入十分混杂,星期六的下午,似乎出入的人群有增无减。
找了一会儿,伊织到售票窗口,将车票改签成下一趟列车的票,然后再回到先前站立的地方。
会不会弄错碰头地点了?或者弄错日期和时间了?除此,伊织也是一头雾水,无从厘清事情的原委。
又等了许久,喇叭里播报下一趟“光”号新干线发车,检票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在不停地滚动。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伊织来到检票口左手边的问询处,打听湘南电车的运行状况,回答是一切正常,没有发生任何事故。
时钟的指针像跳舞般迅速地跳动着,已经指向了四十分。“再等五分钟……”伊织对自己说,但是等了五分钟又一个五分钟,还是不见阿霞出现。
这绝不是单单的迟到。伊织又朝四周张望,确认哪里都没有阿霞的身影之后,他走到左面的公共电话亭前站住了。
假如阿霞正朝这里赶来,那么她就不可能接电话,接电话的要么是女佣要么是她女儿,阿霞不可能将今天的事情照直对她们说,一定是编造个什么理由。如果贸贸然打过去,询问阿霞的去向,怕是只会引起猜疑。
伊织手握听筒犹豫着。是不是再等一会儿?可是,到现在还不出现的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拿不定主意,背后一个青年男子的脸凑了上来,似乎在表示不满:要是不打的话就请让开吧。仿佛被他催促着一样,伊织按下了数字键。
可是刚按下辻堂的区号,继续按阿霞家号码的时候伊织的手又情不自禁地迟疑起来。不来就不来吧,这样心急忙慌地打电话过去是不是有些失态?恰在此时,传出硬币落下去的声音,接着变成了电话铃声,伊织还在思忖要不要挂断,听筒里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很年轻,稍稍有些冷淡,伊织立即明白是阿霞的女儿。
“哦……请问您母亲在吗?”
霎时间,对方掩饰不住慌乱,漏出一声“啊”的喃喃自语。大概听到伊织的声音,已经猜到是谁了。
“现在正在休息。”
“在休息……”伊织重复了一遍,随后又问道,“她不舒服吗?”
“嗯,是的……”
女儿言辞含混,不愿意讲具体。
“是不是生病了?”
“……”
“您母亲不方便来接电话吗?”
“现在休息着。”
“可是人在家对吗?”
“嗯……”
从她女儿的口中打听不出什么来,但是从她含糊其词的回答中可以猜测到,事情肯定不一般。
“那……”伊织强忍住继续刨根问下去的念头,点了点头,“请转告您母亲,就说我打电话来过。”
放下听筒,伊织思索起来。昨天通电话时,阿霞一点也没有提起生病之类的事,而是非常清楚地告诉自己:一定准时前往。假如现在正卧床休息,那么是那之后身体突然不适的?可是迄今为止,伊织没听她说起过身体有什么地方不适呀,除了轻度的低血压和偶有点贫血症状之外。可这绝不至于到无法旅行的程度。难道是比这更加严重的病症?
最让伊织感到疑惑不解的是阿霞女儿听电话的语调,乍听到伊织的声音时,少许显得有些狼狈,只回答了句“现在正在休息”,便不再说下去了,再问她都是同样的回答,口风很紧。假如阿霞在家的话,至少应该叫出来接一下电话吧,可她似乎全然没有此意,并且好像有意阻止不让母亲和伊织通话似的。
无论如何,现在这样即使去了京都也毫无意义,因为和阿霞一起,伊织才兴致勃勃的,如果一个人,可不愿意那么麻烦特意跑去京都一趟。可是,假如不去的话,旅馆和车票必须全都退掉不可,车票且不说,旅馆是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预订到的,现在又要退掉,实在开不了口。
但是没法子,不开口也不行。伊织立即给京都的旅馆去电话,告知对方同去的人突然生病所以不能成行了,随后一再赔礼道歉。
“我们倒是没关系。下次有机会还望光临敝处。”
话说得客客气气,但是电话那头的脸色想必很不好看。放下听筒,伊织再次环视一遍检票口四周,还是没有阿霞的身影。如果生病,会是什么病呢?前一天还健健康康的,突然间说病就病,有可能是急性的胃痉挛或者阑尾炎之类。又或者是受伤了?可如果是受伤的话,没必要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吧?伊织思索着,重又折回到八重洲入口处。
原本已经描绘好了今夜的浪漫美梦,却因为阿霞来不了,一下子泄了气。旅途还未开始,却已经迎头撞了一个钉子,令他心情非常不爽。事到如今,也只有赶快回到公寓,耐心等待阿霞的电话,除此别无其他好办法。
他宽慰着自己,准备往回赶,想起出门的时候富子还没有离开,于是赶紧先给富子打电话。
“有没有电话来过?”
说好了去京都的,中途却打电话回公寓,富子立即感觉非常惊讶:“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呀?”
“哦,突然间有点事情耽误了。没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啊。”
本来期待着阿霞也许会来电话和自己联系,却不料富子的回答冷冰冰的。
“现在赶去京都吗?”
“不,今天大概去不成了,我过一会儿回公寓去。”
“那要不要准备晚饭?”
“我在外面随便吃点就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碰面未果,正心情沮丧,回到家里,若是富子还在的话,那份心情可想而知。
“还有一个来钟头就回去了,假如有电话来,替我用纸记录一下。”
“知道了。”
对富子只说是工作上的事情要去京都,富子自然不会想象出阿霞爽约的事情。但是富子的直觉异常敏锐,或许能觉察到些什么。不过,事已至此,再去多想也毫无裨益。
伊织直奔出租车载客处,途中看到小卖部旁有一座红色电话亭,又停下了脚步。
倒不是因为没等到阿霞才想起来的,而是为了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伊织拨通了自由之丘家里的电话。
“啊,是爸爸呀!”
接电话的是真理子。或许是太突然了,她好像吃了一惊,但随即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好笑,于是独自笑了起来。
“美子怎么样了?”
“还绑着石膏住在医院里呢。她呀,说是已经不痛了,吵着闹着要拆掉石膏呢。”
“还要住院多长时间?”
“医生说再有一个星期照一下X光片,如果没事的话就可以出院了,可妈妈还在犹豫是不是需要再多住些日子。她要是回家来的话,一定会调皮捣蛋不好好养伤的。”
“这么说一切都蛮顺利的了?我还有点担心哩。你告诉美子,叫她老老实实待着别乱动。”
由于去京都的行程突然取消,时间富裕出来了,于是伊织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女儿。看来,除了阿霞,两个女儿是最让伊织牵挂的。
一小时之后,伊织回到了公寓。走进书房一看,书桌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用与富子的身材极不相称的字体写道:“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电话进来。我先回去了。下午三时。”
伊织看完字条,团在手心里揉成一团,随后丢进字纸篓。
约好了地点也不见人影,也不往公寓打个电话来,只能认为阿霞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假设是急性发病,难道不能请人转告一下自己去不了了?或者可以告诉女儿或女佣,假如有电话来的话转告一声。从杳然无声这一点来推测,要么是开不了口的恶病,要么就是不想把“伊织”这个名字泄露出来。可是,女儿和女佣两人应该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些,所以她完全可以悄悄关照女儿:“假如伊织先生来电话……”连这个也没有,说明此事对女儿也无法说出口。
让人不解的依然是她女儿的态度。电话中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淡,和以往完全不一样。
这么思索着,伊织的视线却一直追踪着电话,做好了只要一听到“滴铃铃”的铃声立刻就能拿起电话听筒的准备。然而,电话铃却一直没有响起。
太阳西斜,天边的云端被染上一抹淡淡的红色。从早上起,天空就不甚晴朗,总是覆盖着一层薄云,仿佛樱花开花时节的淡云天气一般。此刻,带着一丝微热的天空渐渐变暗,春日的一天又将结束了。
假如一切按照计划进行,这会儿差不多已经抵达京都了。今天全国气温较高,两个人大概会在京都的街头闲适地散步,或者是在客房里小憩,一面喝着茶一面眺望着庭院。每次阿霞一进酒店,就立即将伊织的西服和裤子用衣架挂起来,并将袜子叠好,用不着自己发话,还会拿出浴衣,替他把浴池放上热水,等着他入浴。阿霞天生具有这种细致体贴的优点。伊织本来期待着在优雅的京都重现这样的情景,可惜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梦境。
“好不容易……”伊织喃喃着,心中只感觉阵阵遗憾。
阿霞为什么来不了?伊织想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原委。想着想着,他下意识地拿起电话听筒,按下了辻堂的区号,刚想继续按阿霞家的号码,又突然慌里慌张地放下了听筒。
想起刚才她女儿冷淡的态度,再打过去只怕会让对方觉得厌烦,只能等阿霞给自己打来了。天色已黑,伊织苦苦等待着阿霞的电话,却一直不见打来。实在定不下心来,又不敢离开公寓,伊织便拿出白兰地喝起来,喝到微微有些醉意。
阿霞仍然没有打来电话。中间响过两次电话铃,一次是在某贸易公司工作的朋友打来的,还有一次是一位在夜总会上班的女性打来的。伊织稍稍敷衍几句,便挂掉了电话。
他自己也清楚,即使电话中说着话,但是心思却完全在别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就因为和阿霞两个人的旅行泡汤了,情绪竟然变得如此消沉,这让他感到自己既有些可怜,也有些可气。于是继续喝着白兰地,想干脆让自己醉掉,视线也转向了电视机。
电话响了!
“这次……”伊织匆匆抓起听筒,原来是村冈打来的。
“哎哟,你在家啊?”
伊织没有告诉他自己去京都的计划,村冈似乎觉得伊织星期六晚上待在公寓里有些不可思议。
“我还以为你不会在呢,心想随便打打看,没想到你在家。在做什么呢?”
伊织没有作声。总不能老老实实交代,说和阿霞没能碰头,一个人自暴自弃正在喝闷酒呀。
“如果高兴的话,出来坐一会儿吧。刚刚参加了一个画家的古稀祝寿宴,现在正独自在赤坂喝酒哩。本来有个朋友一起的,可他回家了。我在三条街上的‘泽’酒馆,你知道的吧?”
伊织看看表,十点钟。看来阿霞今天是不会打电话来了,与其抱柱苦等,还不如出去喝几杯,或许会让心情有所好转哩。
“好,我马上过去!”伊织爽快地答应道。
他随即起身站起来,顾不得打领带,套上外套便出门了。
村冈正坐在吧台上和老板娘说着话。这家店伊织也来过数次,都是村冈带他来的。
“哟,好像已经喝了不少嘛。”村冈还以为伊织独自待在家里没喝酒呢,“是不是又勾引上什么漂亮女人,正在亲热啊?”
“别胡说,我早就对女人不感兴趣了。”伊织喝下一口递上来的冰水,随即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村冈,“那个英善堂的老板现在怎么样?”
虽说话题很唐突,好在村冈酒后也根本没当回事,他一本正经地答道:“英善堂的社长有段时间病了,最近好像刚刚出院。”
“什么地方出毛病了?”
“听说好像是肝脏不太好,不过我上个月底碰到他的时候,样子还是很健康的呀。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哦,没什么……”
“大概不是想起社长,而是想到他老婆了吧?酒会上见过一面,当天晚上就约会了嘛。”
“那只不过是因为以前就见过面,所以就聊上几句嘛。”
“不过,她表面上看起来像个淑女,但是千万不可小瞧呢,最近有传闻说,她在搞婚外恋哩。对了,不会是你吧?”
“为什么……”
出其不意被点到暗穴上,伊织不由条件反射般地问道。
村冈笑起来:“开个玩笑嘛。现在这样子,谅你也没心情偷香。”
伊织只觉得两颊滚烫。村冈没有注意,他只管说道:“这也没办法,人那么漂亮,男人们盯上她也很正常啊。”
“这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伊织更加关心的还是这一点。
“怎么说呢?因为她家里开画廊,做生意的嘛,那帮年轻气盛的画家经常进进出出的,于是就传说是有的约她出去幽会,有的给她写信求爱,其实也没什么证据,就是在那儿瞎起哄。”
看来传闻中的主角不是自己,于是伊织宽下心来。
“你刚才说英善堂的老板住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好像是今年年头上吧。听说好像是感冒引起的,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医院哩。”
那么说,不是两人去欧洲旅行的时候。伊织自顾自想着,村冈一口喝干杯子里的兑水威士忌,感慨道:
“讨一个漂亮的老婆实在辛苦,要被人说这说那的。从这一点上说,我觉得还是我现在的老婆好啊。再说,没有钱,也养不起一个漂亮老婆。”村冈喜滋滋地说着,“哎,你最近怎么星期六也有空了?”
伊织一面听着村冈略带嘲弄的话,一面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要给阿霞打个电话,趁着现在的酒劲儿。电话就在吧台的另一头,坐在这边应该听不到那边说些什么。
仿佛要再给自己壮一壮胆,伊织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然后对村冈说声“我稍去一下”,便起身来到电话前。他拿起听筒。村冈在和老板娘说话。伊织远远望着村冈的侧脸,按下阿霞家的号码。
假如这次仍然是她女儿接的电话,就立即挂断。如果是女佣来接,就装作白天没有打过一样,问一下阿霞的情况。当然,最好是阿霞本人来接电话。伊织怀着祈求般的心情,耳朵凑近了听筒。不料,听筒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喂……”
霎时间,伊织屏住了呼吸,然后轻轻将听筒从耳朵旁挪开。没错,是男人的声音,五十来岁的男人。
“喂喂……”
听筒里男人的声音还在响着。伊织不声不响地放下听筒。之前好几次打电话到辻堂阿霞的家里,阿霞的丈夫从来没接过电话。刚才的声音吃不准到底是不是阿霞的丈夫,但从腔调感觉上讲,应该不会错。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但是声音听上去出乎意料得年轻,而且口齿非常清楚。
伊织想到以前曾向村冈打听过阿霞的丈夫。他和一般商人的感觉不太一样,身材颀长,戴副眼睛,更像一位风度翩翩的学者。刚才的声音与这个形象非常契合。
真的是阿霞的丈夫……
直接听到对方的声音,感觉对方好像一下子就近在眼前,而自己似乎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让伊织不解的是,今天阿霞的丈夫怎么会亲自接电话。是偶然,还是因为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回到座位上,村冈若无其事地问:“有什么事吗?”
“没……”
比起听到声音那一瞬的吃惊来,伊织还是在执着地想为什么阿霞的丈夫会接电话。白天是女儿,现在则是丈夫,总之今天阿霞家里的气氛与以往大不相同。
因为听到阿霞丈夫的声音,使得伊织彻底失去了再打电话的意欲。
接下来,只有等阿霞打电话给自己了。
可是这之后,又过了两天、三天,阿霞仍然没有打电话和自己联络。
伊织心想说不定会在白天打来,于是尽量待在公寓或事务所不外出,从外面一回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查看有没有来电记录。但是照例杳无音讯。
阿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约定好的去京都的那天起,阿霞好像突然失踪了一样,完全没了她的音讯。伊织感到莫名其妙,说得夸张些,总不至于突然死去吧,为什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呢?难道她隐到天上去了,或者躲到地里去了?
但是无法打电话过去打探消息,这令伊织感觉寝食难安。在不安和怨愤中,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
这事绝对非同小可……
以前也有过同阿霞将近半个月不见面的情况,但是却能听到声音。去年夏天,两人甚至每天都通电话。由此来看,这一星期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漫长空白。
伊织又将旅行之前的情景重新追忆一遍。在那前一天通电话时,阿霞的态度没有显露出明显不同,依然用一贯的明快声音说道:“京都有好久没去了。”再之前,两人曾在公寓幽会,云雨后伊织开车送她回辻堂,途中面向大海,两人还在车中接唇热吻。
莫非那情景被谁撞见,引发了麻烦?可是车子停在那里,从外面不可能看见车内,况且当时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去京都是在送阿霞回家之后十天,一直到那天为止,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所以送她并没有引起什么问题。
那么,是阿霞自身发生了什么?
在樱花即将盛开的预感中,伊织躺倒在沙发上,左思右想着。
屋子一隅的电话就在这之后二十分钟响了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就在电话铃响起的一瞬间,伊织立即凭直觉猜到是阿霞打来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灵感闪现吧,日盼夜期苦等阿霞的电话,这份期待终于震响了电话铃音。
“喂喂……”
果然是阿霞的声音!
伊织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儿:“你怎么啦?!”
突如其来的大声把阿霞吓了一跳,她沉默了片刻才小声嗫嚅道:“对不起!”
伊织屏住了呼吸。从哪儿问起?满怀的思念一下子竟无法言表。
“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
霎时间,伊织脑子里上次听到的阿霞丈夫的声音又复苏了。
“我给你打过电话,说是你在休息。”
“不好意思。”
“那天你没去吧?”
“……”
“我在新干线的检票口一直等你呢。”想起那个周六的情景,伊织真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此时,这一切都变成了怨愤和牢骚,“我想你会打电话给我的……”
“对不起。”
阿霞还是一个劲儿地小心赔着不是。“出什么事了吗?”
“……”
“是不是现在不方便说?”
“不是……”
“那么……”
伊织催促着,可是阿霞没有回答。又是一阵沉默。因为是阿霞自己打过来的,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方便说话的顾虑,但她的情绪似乎仍旧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
“我一直在担心呢,怕你有什么事情。”
“……”
“我想见你……明天也行,后天也行,你能出来吗?”
说着说着,没去京都的理由已经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没问题吧?”
“不要再见了吧……”
“你说什么?!”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阿霞第一次用如此消沉、绝望的声调说话。电话里虽然看不见,但是中间停顿的间隙,分明听到她好像在啜泣。
“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伊织害怕逼问得太紧,但是又忍不住不问。
“身体稍许有些不舒服。”
“突然间不舒服的吗?”
“眼睛冒金星,随后就……”
原来是这样啊。但是真的就只是这样吗?伊织带着点责怪的口气道:“我一直担着心哩。现在已经好了吧?”
“……”
“我想见你。见一面吧!”伊织斩钉截铁地说,连自己也吃了一惊。
阿霞轻轻叹了口气,答道:“还是不要了吧。”
伊织慌忙握紧听筒:“你突然间这样子说,我没法接受。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见面?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怎么会……”
“那就见个面嘛!如果现在马上出来不行的话,下个星期也可以,周末也可以。”
“我求你了。我们以后还是做朋友吧。”
“朋友……”
伊织忽然觉得好笑起来。迄今为止,无数次叠臂交股、巫山洛浦的男女,说什么做朋友,怎么可能呢?
“有什么理由不和我见面,你倒是明明白白告诉我呀。”
“……”
“为什么不能见面?是不是挨谁骂了,让你感到害怕了?”
“不是……”
“无论如何必须见一次面!如果不见,我就一直给你打电话!”
“不行!”
“如果不行的话,你就出来和我见面。下个星期二或者星期三,你看哪天?”
“那么早……”
“那就星期六或者星期天下午,在我的公寓。”
“嗯……求求你,还是在外面吧。”
看来阿霞害怕两个人单独待在房间里。
“明白了,那就在外面见。”
外面人多眼杂,很难定下心来,但是眼下和阿霞见面才是最要紧的。伊织想了一下,说了一家咖啡馆,位于前往青山绘画馆的路上,阿霞也曾经路过,应该略有记忆,而且氛围比较安静。
“星期六,下午两点钟。这次一定要来呀!”伊织小心翼翼地叮嘱道。
听到阿霞“知道了”的应答,自己也点了点头。
阿霞终于打过来电话,这让伊织的情绪平定下来。先前那种苦苦等候时的怨愤,好像被风吹散一般,早已无影无踪。
尽管如此,上次为什么没能去旅行,这个心结伊织还是没有彻底解开。
照她的话说,是出发之前突然间身体不适,这一点似乎没有问题。但是究竟身体的哪儿有什么状况,具体情况她却不肯说。如果说是轻微的晕眩,那为什么一直到下周为止都不能出门?从这点来看,似乎不仅仅是这样。
还有,为什么不能早点打电话来呢?不是说非得当天就打,但至少第二天或者隔天应该打来吧。而阿霞却没有这样做。这也证明,应该还有深层的原因。
村冈说过,阿霞的丈夫生病住院了,但那是今年年头上的事,跟这次的事情没关系。从阿霞女儿电话中的态度推测,似乎阿霞和她丈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在她出门前,被丈夫喝止了,才使她无法出门。事实上,今天电话里的阿霞,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明快,而是从未有过的消沉,甚至让人感觉有一丝恐惧。她在恐惧什么?
阿霞一面说话,一面似乎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似的。“不要再见面了”“做朋友吧”,明显是在对以往的自己进行反省。之所以会这样说,一定是因为和丈夫发生争执的结果。要么是被丈夫呵斥,要么是被丈夫责骂,令她产生了自责和自我厌恶,于是躲进自闭的壳中,陷入了抑郁状态。
即使是这样,伊织也不相信,自己和阿霞曾经那样密不可分的关系,怎么会因为这些琐碎的事情而崩毁呢?无数次的肌肤相亲,无数次的激情冲荡,两个互生爱意的男女,怎么可能就轻易地被分开呢?即使事情在丈夫面前败露,阿霞仍然是爱着自己的,因为她毕竟打给自己电话,而且答应下个星期见面。
此时的伊织,只能坚信这个事实,除此以外,他没有可寄予期望的东西了。
阿霞嘴上说“不要再见面了”,但这不是发自心底里的,而是出与某种无奈才这样说的。阿霞还说“做朋友”,假如真的毫无留恋的话,又何必这样说呢?所谓朋友,就是表明今后不会分手。
男人和女人并不像大脑所想象的那样轻易就能分手,尤其是有了亲密的身体接触之后。即使理智逼迫他们做出分手的决定,但身体深处却仍然互相渴求着对方。
事实上,假使一切都按照大脑所设想的发生,那么男人和女人之间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事了。复杂而又不按理性的轨迹前行,这就是男女关系中让人头痛不已之处,但同时也是男女关系中最具魅力的地方。此时的伊织并非有意利用这一点,而是只要见了面,相信总会有办法的。即使嘴上说“不行”,但是不知不觉地,说不定以前的亲密感觉又会复苏。如果有必要,伊织甚至不惜跪倒在阿霞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拉住她的手说:“我求求你了,我不能没有你!”阿霞也无法断然拒绝,弃之不顾的。
此时的伊织,只顾将事情往乐观的方面想象。
从公寓往下俯瞰,视野的一隅可以看到有个儿童公园,公园内樱花盛开,而雨正无情地打在樱花花瓣上。
前几天,樱花还只是一朵朵的花蕾,近日气温升高,天气晴朗,于是一下子绽放开来。与此同时,夹着凉意的春雨也迫不及待地朝樱花袭来。雨有时夹带着风,将刚刚绽放的花瓣纷纷打翻在地,真的是“花有风雨月有云”,好事难全哩。
一朝绽放的樱花,几乎没有时间夸示自身的美丽,很快就被风吹雨打,得了个落英满地的下场。那情景不可谓不凄惨。如若这般,还不如不要绽放比较好呢。可是,樱花依旧一门心思地怒放,一株株的樱花树仿佛被什么幽魂附体似的竞相绽放。
望着盛开的樱花,伊织联想到了女人。樱花的开花方式,完全没有章法,要么不开,开起来便淋漓尽致,将与周围环境的协调置于不顾,只是一门心思将所有的精魂一吐而尽。在盛开的樱花身上,似乎可以看到女人的情念和情欲。
天空飘着雨。若是任樱花在春阳中恣意绽放,其他的草木将会显得何等肃肃清冷。自然之神似乎虑及这一点,故而时时给予樱花以风或雨的摧残。
从雨中的樱花,伊织的思绪很自然地移到阿霞身上。
这次见面是明天的星期六。到明天,说不定就雨霁天晴了。约好去京都却没去成,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那之前则是十天前在公寓的约会,算起来将近一个月没有和阿霞亲热了。
这次见面后阿霞会怎样待自己?
这一个月来的思念和衷肠,必须在她柔润的肌肤上刻下印记,要让她喘息不止、发狂而死般地爱抚她,拥有她。到达欢悦顶点的那一瞬间,阿霞全身就像盛开的樱花,任情地燃烧。
想到这里,之前和阿霞一起缠绵淫狂的画面一一在脑中再现,伊织禁不住浑身发烫起来。
明天约在青山的咖啡馆,下午两点钟。已经反复确认了多次,应该不会忘记的,但伊织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因为阿霞三十好几的人了,竟然会说出“做朋友吧”这样的话来。看来还是有必要再确认一遍。
雨势更大了,樱花在雨中蜷缩了起来。望着在雨中蔫萎的樱花,伊织按下了阿霞家里的电话号码。
上午十点多钟是阿霞接电话最多的时间段。以前若没有特别的事情,也都是在这个时候打过去的。
时针指向十点半。伊织拨通了电话。以往给阿霞家里打电话时总是情不自禁有些紧张,上次听到像是她丈夫的男人的声音之后,就更加难抑紧张的心情。不会今天又是他出来接电话吧?伊织屏息静气,听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已经不止一次了,伊织立刻就听出来是阿霞的女儿。
“喂喂……”
电话里的声音仍旧稍显生硬。伊织不声不响地放下了听筒。看来她女儿学校已经放春假,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家里。阿霞爽约没去京都那次,伊织打电话去和她交谈了几句,感觉不是很愉快,所以现在伊织仍不愿意让她叫阿霞来听电话。
姓名也不报,什么都没说便挂掉电话,这样做尽管不妥,但是眼下这种情势,也是迫于无奈。伊织打算过些时候再打电话过去。他开始做去事务所上班的准备,整理好各类文件,站在起居室系领带。
这时,富子走过来问他:“我想去买些花来,买什么花好呢?”
伊织朝屋子四下看了看,果然到处都看不见花的影子。上次富子曾买过百合花回来,但是早就枯萎扔掉了。阿霞不来,屋子里便一下子连花也消失了。阿霞最后一次插的花是野春菊,插在烟灰缸里的针盘上,但那也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
“我看花店里开始有郁金香卖了,要不要买些郁金香?”
房间里插些花草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最理想的是阿霞亲手插的山茶花那样的极富情趣的花。但是对富子提这样的要求,显然是对牛弹琴。
“不要感觉太闹哄哄的花哟。”
不知道伊织这番话的含义富子是否听明白了,她随意地点了点头。
挟着一只公文提包走出公寓,外面还在下雨,时不时还横斜着刮来一阵风。公寓前面那户人家石头围墙里伸出枝叶的樱花,此刻落英已经铺满了人行道。
“讨厌的风……”伊织自言自语着,找寻公共电话。
一旦进了事务所,给阿霞打电话就不方便了。还是趁现在去的路上,先打一个过去比较放心。
从青山大街拐入表参道几步,有一座公共电话亭。伊织叫司机停车,走进电话亭。刚才是女儿接的电话,这次希望是阿霞来接电话。伊织暗暗祈祷着拨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果然是阿霞的声音。
“太好了!你终于来接电话了。”伊织冷不丁地说。
阿霞轻轻叹息一声,随后问道:“吓了我一跳。有什么事吗?”
“突然间打电话过去不可以吗?”
“那倒不是。不过没想到会是你。”
“明天,两点钟哦。我怕你再像上次那样放我鸽子,所以打电话来提醒你一声。没有问题吧?”
“哎……”停了片刻,阿霞又说道,“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稍稍晚一会儿?”
“当然可以啊。几点钟方便?”
“四点左右……”
“那就改四点钟。这次你要是不来,我可真的光火了啊。一定会光火的!”
“哎……就只见个面对吧?”
“是的。反正你过来就是了。”
阿霞似乎仍然心存戒心,但为此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伊织改变了话题道:“今天下雨,不过明天好像是晴天。你穿和服来吗?”
“穿什么好呢?”
“可以的话最好穿和服来。我好久没看到你穿和服的样子了。”最后一次见面阿霞穿的是西服,伊织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似的,“你一不来,屋子里花也没了,真是煞风景啊。”
“那我明天带些花来吧。”
“真的吗?”
出人意料的一句话,令伊织重又恢复了生气。
“明天我等你,四点钟啊。要不要再往后延一延?”
“不用了,这个时间应该没问题的。”
“那好,你可一定要来哟。我现在要去事务所上班去,我是在原宿的公共电话亭里打的。”
“那你快去吧。”
伊织仿佛有一种被阿霞目送着的感觉,他挂断了电话。走出电话亭,伊织差一点哼出歌来。夹着雨水的斜风击打他的膝盖,但他却一点也不在意。
伊织的事务所星期六上班只上到三点钟。但是职员们一半一半轮流出勤,所以实际上等于是隔一周才休一次周六。照工作放在第一位的伊织的想法,星期六不上班也无所谓,但是一旦手头有建筑现场的活儿,难保有时候不会突然有些事情要处理。星期六出勤大多都是这一类的活儿,因此气氛一直是比较悠闲的。
与阿霞约好见面的这天上午,伊织十一点钟到事务所,随后一步也不敢外出。谅阿霞也不会再有什么差池,但就怕万一,所以待在事务所里好及时接到她的联络。职员们看到所长一动不动,一直待到三点钟仍没有走的意思,不禁疑惑不解。
“我还有点事情,你们先走吧。”伊织说。
于是职员们一个个面露歉意,先自回去了。三点十分,只剩下伊织一个人,整个办公室像个空荡荡的仓库似的。
好久没有这样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了。伊织叼起一支烟吸着,朝窗外望去。昨天无情敲打着樱花的春雨,今天早上已经停歇了,明媚的阳光又洒满了柏油道路。
原以为经风雨一番摧残,樱花都凋落得差不多了,没料想随着雨霁天晴,樱花趁势重来,又齐齐开放。对面大厦与大厦狭窄的空地上盛开的樱花,全身粉红色,仿佛戴了一顶粉红色的帽子。樱花每天的表情都不相同,伊织觉得它和女人的善变非常相似。
三点半,伊织收拾一下桌上的文件,将重要的东西锁进抽屉里,熄灭香烟,放下百叶窗,办公室顿时被笼罩在一片轻浅的灰暗中。最后,关闭电灯,锁上门,走到走廊上时,肌肤一瞬间感到有一丝丝凉意。
星期六空无一人的写字楼内,樱花时节的春寒也悄悄渗透了进来。伊织觉得自己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比平时要响。他走进电梯。来到大楼外面,左右人行道上尽是年轻人。伊织从人群中穿过,乘上辆出租车。
距离约会的青山的那家咖啡馆,只消五六分钟便可到达。现在还不到四点,但伊织打算提前些到。
下了车,走进青山咖啡馆是三点五十分。
伊织没看见阿霞的身影,不过自己早到了十分钟。
伊织走到中间的一个座位,面对着门口坐了下来。阿霞只要一进门,他立刻便能看到。
伊织点了一杯咖啡。
连着几个星期六下午的天气都没这样晴朗了。然而店内却似乎有些冷清,或许是因为不早不晚,离高峰还有段时间的缘故。
伊织第一次来这家咖啡馆是三年前。散步途中不经意地到这里小坐,发现这里虽然身处市中心闹市区,却颇为优雅闲适,店内还轻轻播放着老电影的原声音乐,很适合伊织的口味。每次来都可以看到一位三十来岁、颇有品位的女性,大概是店老板,不管有无客人,她似乎都不在意,或许只是出于兴趣才开了这么家店。
麦克风里流淌着柔柔的音乐《红日炎炎》,对坐在一隅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有些煞风景,但是伊织和坐在他斜对面的中年男客却觉得十分怀恋。
伊织一面啜着咖啡,一面想起去年秋天时在街对面一家餐厅和妻舅见面的情景。当时,妻舅用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妻子已经同意离婚了。妻舅是个温厚而诚实的好人,自从离婚后伊织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茫然无绪地想了一会儿,看看手表,时间正好四点钟。伊织朝门口方向望了望,向店员借了份报纸。他心里暗暗期待,要是读着报纸,阿霞恰好进来该多好啊——感觉一个人走近身旁,然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阿霞面露笑容站在自己面前。
乍一看,似乎是在浏览报纸,但其实伊织的五感全都集中在门口。有客人推开厚厚的玻璃门走了进来,伊织通过视线的余光看见是一名女顾客,却看不真切。他装作不是等人的样子,慢慢地以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抬起头——不是阿霞。她好像是这里的常客,用目光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便落座在里面的吧台座上。
伊织将视线收回,瞄了一眼表,四点十分了。
或许因为好久没有外出,又要穿着和服来赴约,加上星期六电车拥挤,故而可能会迟到二三十分钟。伊织自己宽慰着自己,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翻看着报纸。
又过了二十分钟,四点半了,阿霞还是没有出现。刚才还装作沉着镇定的样子,现在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将报纸放在桌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只要玻璃门上一映出人影,便伸长了脖子仔细辨认。可是,进来的客人和阿霞全都相差甚远。每次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伊织便略显慌乱地使劲儿抽烟。
天色渐近黄昏,顾客也越来越多,来的时候店内只有三拨客人,现在多了一倍都不止,只剩一个空座了。伊织一个人占了一个包厢座,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又添了杯咖啡。店内的背景音乐不知什么时候起变成了钢琴曲,但是伊织早已经没心情去聆听和欣赏了。
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伊织脑子里闪过一个不祥的预兆,越来越浓厚,越来越膨胀。突然有什么事来不了了?或者是找不到地方?可是这间咖啡馆的位置伊织解释了好几遍,来这里之前伊织又一直待在事务所,真找不到的话,应该会给他打电话的。
莫非,阿霞临到约会突然又变卦了?
商定约会的时候阿霞一直踌躇不定,又是要求在外面碰面等等,似乎对两个人在一起非常戒备。可是后来,却又征求伊织的意见,要不要穿和服,而且还表示要带些花来插起来。可见一开始确实有些犹豫,但后来完全下了决心准备来的。
“说得死死的,不可能不来呀。”伊织对自己说。他又点上一支烟,打算慢慢地吸,但是一不留神又动作慌乱地猛吸起来。
门被推开,有三名客人一块儿走进来,但是没地方坐,被侍应生婉言谢绝了。
伊织喝掉了第二杯咖啡,站了起来。没办法再等下去了。他将手伸到口袋里,确认里面有十元的硬币,于是朝收银台旁的电话走去。就在此时,门又开了,一位姑娘走进来。看见她的脸的一瞬间,伊织停住了脚步。这张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姑娘似乎也有同感,用惊惑的神情望着伊织。两个人对视着,姑娘点了点头,面部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伊织也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对方一个礼节性招呼。感觉是在哪里见过面,却回想不起来。正茫然地望着对方,年轻姑娘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
“对不起,请问您是伊织先生吗?”
听到声音,伊织立刻想了起来:略显生硬和冷淡的语调,已经不止一次在电话里领教过了。
“我叫高村香织……”
果然是阿霞的女儿。虽然在电话里接触过好多回了,但是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我是伊织。”
伊织朝对面的座位看了一眼,示意她一块儿坐下,但是她的表情却有些游移不决。
“请坐……”
香织终于惶恐地坐下,落座的瞬间又低头致歉:“这么突然来打扰您,实在不好意思。”
香织上身穿件米灰色的衬衫,下面配一条棉的短裙裤,长长的头发披在后面。虽说不是阿霞的亲生女儿,但是高挑的个头、匀称的身材以及仿佛会说话的眼神都跟阿霞非常相像。
可是,阿霞的女儿怎么会来这里?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场所,绝对不可能是偶然。
“你一个人来的?”伊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含含糊糊地问道。
香织轻轻点点头:“嗯……今天妈妈来不了了……”
伊织强忍住没有大声叫出来:“果然又是……”他又点燃一支烟,好使自己沉住气。
“你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事……”
香织两手叠放在膝盖上,缓缓地摇了摇头:“妈妈睡下了……”
听上去语调依旧稍显冷淡,看来不关情绪的问题,而是一紧张便会这样。
“她……病了?”
“吃了药,在休息。”
“吃药?”伊织情不自禁地重复道。
香织猛然扬起脸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我想求您一件事,请您不要再和我妈妈来往了!”
出乎意料的这一番话,令伊织狼狈地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愣怔地沉默着,香织继续恳求道:“请不要再来约妈妈。”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青山大街。随着黄昏临近,街道上车辆多了起来,但因为是星期六的缘故吧,人们的表情都显得很悠闲。一群女人边走边欣赏着街旁的橱窗,时不时还凑在一起交谈几句。信号灯转绿了,车流又开始往前流淌起来。在人群和车流前面,是通往绘画馆的人行道两旁的银杏树,虽然还未绽出新叶,尖尖的枝头上却已经开始萌出一团团嫩绿了。
一瞬间,伊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仅仅一窗之隔,外面的世界却显得生气勃勃,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得如此绚丽多彩。此刻与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对面而坐的咖啡馆里,和外面的景象是那样迥然相异。
伊织将视线从遥远的世界慢慢收回,看着微微低垂的香织的额头问道:“你今天来这里,是妈妈让你来的吗?”
“不是的。”左右摇着头,香织的长发也随之轻轻晃动,“我是瞒着妈妈到这里来的。”
“你怎么知道这里……”
“妈妈的事情我全都知道。”香织的眼神稍稍变得有些狡黠,“上次,妈妈去京都的事情我也知道的。后来,叔叔还来过电话记得吗?”
“……”
“那次您一定很生气吧?是我不希望您和妈妈见面的。”
没错,那次香织在电话里的语气就是冷冷的。
“一开始,我是赞成妈妈和叔叔的事情的,所以我一直站在妈妈一边。”
眼前这个还少女气未脱的姑娘,会是自己和阿霞的同盟者吗?伊织觉得不可思议,他看着香织。
“妈妈和叔叔的所有事情,我全都知道的:去年六月去奈良,还有秋天去欧洲,新年里的约会……”
既然她知道得这样具体,也就没什么好辩解的了。伊织轻轻移开脸孔,使劲儿吸着烟。
“妈妈全都告诉我了。因为我是站在她一边的,妈妈很信任我……”
说到这里,香织突然声音有点哽咽了。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好像是要确认自己的心绪似的,然后接下去说:“可是,我却背叛了她……”
从微微低匐着的香织的太阳穴上,可以看到一阵轻轻的震颤。伊织望着眼前这张有点神经质的年轻的脸,叹了口气。这姑娘对自己和阿霞的事情看起来的确知道得很详细,之前给阿霞打电话时还装模作样的,显然早就被她识破了。想到这里,伊织觉得有些羞赧。
他顾不上难为情,问道:“这些事情也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妈妈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因为我和她是站在一边的。”
从刚才起香织就反复强调自己和阿霞“是站在一边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香织继续说道:“其实我不是妈妈亲生的,但是从小妈妈对我一直很好。不知道妈妈到底怎么想,但我真的把她当成是自己的亲生妈妈。”
香织不是阿霞的亲生女儿,伊织早已从村冈还有阿霞本人嘴里听说了。虽说是继母,但是从阿霞为数不多的几次言谈中,还是能够感觉到她和香织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
“所以,为了妈妈,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可是你父亲……”
“当然,我也爱我爸爸。可是,妈妈和爸爸年龄相差那么多,在一起生活确实很难为她。”
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是到了一定年龄,香织还是从女性的角度为阿霞考虑了很多。
“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或者,来点蛋糕什么的吧?”伊织想让她稍许停顿一下,于是打断她提议道。
香织却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我是从去年春天开始知道妈妈喜欢上叔叔的,叔叔三月初的时候给我家里打过电话还记得吗?”
伊织记不清楚是不是三月初了,不过当时电话里香织的声音仍记忆犹新。
“我是凭直觉察觉到的,后来我就成了妈妈的同谋者,妈妈出门去旅行的时候,我总是想方设法地不让爸爸知道。”
“这么说,去欧洲也是……”
“是的,爸爸对我说的话全都毫不怀疑。”说到这里,香织突然露出女大学生特有的调皮说,“说实在的,叔叔您还得感谢我才是呢。”
她笑起来,脸上立即洋溢出在优裕幸福的家庭中长大的那种无邪和沉稳的表情。
伊织将视线朝玻璃窗投去,稍稍稳定一下情绪,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你刚才说背叛了你母亲,是怎么回事情?”
“……”
“上次本来想去京都的,你母亲却没来,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是的。”香织点点头,隔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那天,我把事情告诉了爸爸。”
“告诉了你父亲?”
“我本来真的一直是支持妈妈的。我爱妈妈,为了妈妈,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可是突然,我不能容忍她了……”
说到这里香织声音又哽咽了,停顿了片刻才说下去:“爸爸非常生气,打了妈妈……”
霎时间,伊织急忙低下头,仿佛自己脸上挨了揍似的。
“妈妈脸孔肿了,后来吃了药睡了。”
伊织垂着头,闭上了眼睛。一点不知道实情,那天还一个劲儿地打电话过去,想起来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
“我干了件蠢事……”
“不,干了蠢事的是我,如果我不说不是挺好的……”
伊织再次朝窗外望去。青山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群熙来攘往,其中有几辆开着大喇叭播放日本旧歌曲的车疾驰而过。
等一片嘈杂过去,街道重又安静下来后,香织喃喃地说道:“但是,妈妈是喜欢叔叔的,因为喜欢所以才答应叔叔的邀约。可是她又害怕,所以吃了药……”
“……”
“自从那以后,妈妈就一直在吃安眠药。”
坐在斜后面座位上的一对青年男女离去,随即又有两个女顾客落座。从相貌上判断,大概是母女俩。那位母亲模样的女性用怪讶的眼光看着伊织,或许是觉得低垂着头的中年男人和一位年轻姑娘这样隔桌而坐的组合显得有些关系暧昧。
“我们走吧!”等到那对母女坐定之后,伊织对香织说。
咖啡馆里人多眼杂,再说坐下来也将近一个小时了。伊织没想好去哪里,但总之再待在店里实在没意思。
香织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但还是默默地跟随伊织起身朝外面走去。在收银台付完账,两人来到店外,黄昏的斜阳疏慵地照射在人行道上。伊织横截着穿过斜阳,朝着绿树夹拥、通往绘画馆方向的散步道走去。
“稍许走一走吧。”
因为直截了当、毫无遮掩的表达,伊织对香织有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之前的亲近感。
两个人并肩往绘画馆走着。远处的行道树虽然只能看清枝杈,但是树梢头开始萌发新芽的叶子,勾勒出一片片绿色的斑点。
伊织和着香织的步子,缓缓地走着,一面走一面问:“你今天来这里的事情你母亲知道吗?”
“我想她大概知道的。要在这里和叔叔碰面,也是妈妈告诉我的。”
“你母亲……”
“昨天晚上告诉我的,大概那时候她已经下决心不来了。她怕今天又会忍不住赶过来赴约,所以吃了药一直睡着。”
“……”
“叔叔,您能答应不和妈妈再见面吗?”
伊织没有作声。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将自己的心绪好好整理一番。
“不过我觉得,妈妈已经下决心不再和叔叔见面了。”
“为什么?”
“因为妈妈是个坚强的人。”
伊织不知道香织想说什么,但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
“叔叔,您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身后有一只小狗奔过来,在它后面两个孩子追逐着它而来。等小狗和孩子们的身影消失在行道树后,香织继续说道:“可是,除了这样做没有其他办法。”
香织压低的声音被远处迟迟没有黑下来的天空吸了进去。
伊织不想责怪香织。与其责怪她,因为她密告了自己和阿霞的事情,伊织觉得更应该被责怪的是自己。然而,之前一直站在阿霞一边的香织,为什么突然间会背叛她呢?这一点令伊织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伊织望着远处树梢头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天空问道,“之前去欧洲的时候,你母亲也同你商量过,对吧?”
“妈妈说她无论如何想去十天,于是我就对爸爸编了个谎,说是和我同学的母亲一起去的。”
这个二十岁还不到的姑娘,竟然想出这样瞒天过海的手段来?伊织不禁重新打量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庞。
“那天,我到机场去送妈妈,看到叔叔了。我对妈妈说,叔叔真酷,不过有点花花公子的感觉,结果被妈妈训斥了一顿。”
“花花公子……”
“叔叔不是和一个比妈妈更加年轻的人在一起吗?”
没错,当时笙子也到机场去给自己送行了。
“妈妈在欧洲玩得很开心,可是我在日本要瞒过爸爸,真的很辛苦。”
在阿姆斯特丹的酒店里,阿霞给家里打过电话,大概那也是为了更好地瞒过丈夫而和女儿合演的一场戏。
“两个人联起手来,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的。”香织开玩笑地说道,“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感觉自己可以为妈妈助一臂之力呢。”
嘴上说辛苦,说不定香织通过参与大人们的恋爱,甚至操纵大人们的恋爱而感受到某种快感呢。
“叔叔您也许不知道吧,新年的时候是我陪妈妈一起到酒店去的呢。”
那天,伊织不顾一切地强行得到了阿霞,想不到香织却一直都等候在大堂里。
“妈妈认识了叔叔之后,情绪慢慢平定下来了。”
“可是,你父亲……”
“妈妈并不讨厌爸爸,不过也谈不上喜欢。”
因为这样,她便暗中帮助母亲红杏出墙?伊织对年轻女性的想法实在是无法理解。
“你父亲今年年初生了场病吧?”
“您怎么知道的?”
“哦,我也只是听说的。”
散步道旁一侧是一段石头围墙,从墙内探出枝叶的樱花树,在夕阳中犹自散落着花瓣。伊织忽然感觉到一阵花开时节的凉意,他情不自禁地缩紧了身子。
“感冒引发肝炎,住了一个月的医院。您见过我爸爸吗?”
声音倒是听到过,不过伊织没有声张,只是摇了摇头。
“大概是爸爸的病,使我的想法有了改变吧,一下子觉得爸爸挺可怜的,再说……”香织将挎包换了个肩膀,接着说道,“叔叔今年年初离婚了是吧?从那时候起,我突然感到害怕了。”
“害怕?”
“这样子下去的话,我怕妈妈最终会和叔叔走到一块儿去……”
透过开始萌发新绿的树梢头,可以看到暮色迟迟不肯降临的天空。伊织望着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天空,点了点头。
一开始,母亲不是十分投入地与别的男人来往,还在香织的容许范围内,即使母亲有了父亲以外的其他男人,也不过仅限于男女的一般婚外恋情而已。但渐渐地事情超出了恋情,眼看两人有可能走到一块儿,她却突然变得不安起来,或许看到自己一手操控的大人们的情事,半途中越陷越深,令她感觉到有些可怕了。
“即使没有这次的事情,说不定我早晚也会告诉爸爸的。”
这点伊织能够理解。虽说她对于母亲的情事暗中助力,但父亲毕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她血脉相通的人。对于母亲的爱,仍然是有一定的限度的。
“妈妈对叔叔的事情看得太认真了。”
确实,这半年来同阿霞的关系或许有些超出了同有夫之妇之间应有的程度,越过了不可以跨越的界限,而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不能容许。”
突然,香织站住了,将一只手遮在额头,同时轻轻但坚决地摇着头。不知道她是对背叛了母亲的自己感到不能容许,还是对介入到大人们的恋爱中的自己感到悔愧。看着站立不动的香织,伊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条散步道稍稍远离大路,但是行人并不少。此刻,从前方迎面走来一对青年男女。一个是四十好几的男人,一个是年轻的女性,女性低头站立不动,眉头似乎紧蹙着。两人之间一定有些什么纠葛吧,说不定中年男人正在无耻地引诱女性干什么事情——他们会不会这样看?
伊织准备抬步继续朝前走,但是香织依然不动。正在困惑之际,那对男女已经走近身旁,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伊织看。
“哎……”等两人离去,伊织将手轻轻搭在香织肩上,“走吧!”
枝杈直直地指向天空的行道树后面,露出绘画馆的圆形穹顶。在夕阳的映照下,穹顶的左半侧闪耀着明亮的辉光,右半侧却已经沉入灰暗的暮影之中。远处传来阵阵年轻的欢跃声,大概是从它面前的足球场传过来的。
伊织在稍前走着,突然间香织轻声道:“叔叔,请您带我去哪里坐坐吧。”
“坐坐?”
香织眼睛直视着前方,点了点头。
带她去什么地方坐?年轻姑娘的心思真是没法捉摸。
“您很忙吗?”
“不……”
今天为了和阿霞碰面,特意将晚上的时间空出来了。现在同香织道别的话,接下来还不知道怎么打发哩。
“一块儿吃饭吧?”
“不。我想请您带我去个什么地方喝点酒。”
伊织一面缓缓走着,一面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本来是计划和阿霞碰面的,不料却和她女儿碰面了,这是之前连想都不曾想过的,而且姑娘此刻一本正经地请求自己带她去某个地方。
“还不回家没关系吗?”
“没关系。”香织毫不犹豫地答道。
行道树四周,暮色渐渐越来越深了。
迄今为止,伊织从没有和像香织这样年轻的女性一同去喝过酒。虽然和笙子一同去过无数回,但是香织比她年轻了好几岁。虽然已经念大学了,沾点酒精不成为问题,但是对方主动提出带她去喝酒,还是让伊织感到有些为难。
“不用跟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
“不必了。”
或许是将积郁在心中的话一吐而尽了,香织的表情显得十分轻松。伊织决定去涩谷公园大街上一家小型酒店内的酒吧,于是招了一辆出租车。
“叔叔经常喝酒吧?我是听妈妈说的。”香织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痛苦,表情快朗地说道,“您喜欢喝白兰地对吧?”
不知道阿霞还对香织说了些什么,伊织简直想象不出她们两人促膝交谈的情景。
车子在涩谷的公园大街停下,走进酒店内的酒吧,果然店内很空,没几桌客人。伊织和香织坐在进门靠右的吧台座上。
“喝点什么?”熟稔的店掌柜招呼道。
伊织照例点了白兰地,随后看着香织。
“我不太懂,有没有酒精度低一点的威士忌?”
伊织拿不准香织的真实想法,替她要了一份柠檬威士忌鸡尾酒。
“来!”
两杯酒送上来之后,两只酒杯轻轻碰在了一起。
香织低声喃喃道:“对不起……”
事到如今有什么好致歉的?是因为硬缠着伊织带她来这里喝酒?可是多亏了香织,伊织才不至于一个人陷于孤寂哩。
“叔叔,您真有女人缘啊。”
“这也是听你母亲说的?”
“不是,我是凭直觉感觉到的。不过话说回来,您喜欢妈妈哪一点呢?”年纪虽轻,但是香织似乎怀着一肚子的好奇,“妈妈真的那么优秀吗?”
“这个话题不要再提了吧。”
伊织手里端着酒杯,想起了阿霞。此刻她在做什么呢?是从安眠药的药力中清醒过来了,还是仍旧在沉睡?她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和香织一块儿喝酒吗?
“可是,您保证不再和妈妈来往了,对吧?”
“嗯……”伊织含糊其词地答道,既像是点头应允,又像是摇头否认。
谁料香织伸出白皙柔软的小指说道:“为了妈妈,我们拉勾起誓吧!”
现在就轻易地答应她不再和阿霞见面?一旦拉勾起了誓,真的能够做到决不见面吗?阿霞是不是真的希望自己发誓不同她见面呢?也许这只是香织的要求,而不是阿霞的真实想法。
“不行?”
“哦,不……”
此刻,说一句“保证不再见面”是容易的。但是男人和女人,并不会因为发了誓说不见面而真的不见面,也不会因为没发誓就一定会见面。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是不依人的理智而转移的,是无理性可言的,假如知道有错马上就纠正,那从一开始就不会出错了。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之间的恋爱,在道德上是不被容许和接受的,这一点稍具社会常识的男女都明白,但明知故犯不知不觉地陷入进去,却无法自拔、脱身而去,这才是众多男女迷茫烦恼之所在。只要一拉勾、一句誓言,就能干净利落地斩断绵长的情愫,香织显然想得太简单了,这恐怕是还没有真正尝过爱情滋味的年轻姑娘的纯真吧,当然也暴露出其高傲的一面。
然而,伊织却无意反驳。因为自己在这件事情当中确实理亏,而且说了香织也未必能够理解。
“我只想求您这一件事。”
伊织手里端着酒杯,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正式接受了香织的要求。这样重大的事情,怎么可以在这儿仅仅以这样的方式就决定?
但伊织还是点了点头。如果不这样,两人就无法继续坐在这里聊下去。也许这便是中年男人的狡猾之处,不过在这狡猾之中,也暗含着一种坚不可摧的确信,那就是对一个人的爱,是无法用誓言或是其他语言来湮灭的。而对于眼前这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伊织也以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矜持:一个成熟的人不会为这种事情轻易发誓。
“不好意思,原谅我这么自说自话的。”香织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重了,她轻轻低下头去。
伊织没有接茬儿,转到了毫不相干的话题上:“你是大学生了吧?”
“青山大学二年级。”
“哦,那离这儿很近呢……”
“涩谷和原宿一带我很熟悉,叔叔事务所所在的那座大厦我也知道的,前天还从那跟前经过来着。”
香织又恢复了年轻学生的表情,她重新续了杯柠檬威士忌鸡尾酒,然后问道:“叔叔,除了妈妈,您还有喜欢的人吗?”
伊织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想叔叔一定有的。”
刚见面时的紧张感已经彻底舒缓,香织渐渐有了些醉意,她的眼角旁泛起两片淡淡的红晕。伊织不禁觉得有些滑稽:阿霞微醺的时候也是眼角两旁发红,虽然不是亲生的母女,但是饮酒之后的样子却毫无二致。
“不要紧吧?”
伊织问的是喝酒,但香织似乎理解成了回家的时间。
“哟,已经八点钟了呀。”她看了看缀着红色表带的手表。
“我们走吧?”
伊织说着,忽然感觉好像阿霞就在身旁。和阿霞分手道别,总是在九点钟左右。
来到外面,天空起了微风,云块在移动。
“我送你到车站吧。”
“不用了,我自己走。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知道可不可以?”伊织没有作声,心想不是又要提阿霞的事情吧。
不料香织歪着头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叔叔住的公寓吗?”
“……”
“就一两分钟就可以,真的。我只是想看看,叔叔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的。”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
“可是我听妈妈说,公寓很漂亮呢。”
这也是年轻姑娘的好奇心吗?既然她想看,伊织是不介意的。
“会给您添麻烦吗?”
“不不……”
伊织扬手招了辆驶近的出租车,让香织先坐上去。涩谷离青山很近,不消五分钟就到了。香织下了车,站在公寓楼前朝上望了一眼,随即默默地跟在伊织身后。两人乘上电梯,一直来到房间门口,伊织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这期间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请进……”伊织先进到屋子里,然后催促道。
香织向四周环视了一遭,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踏进屋子。那副样子和阿霞如出一辙,伊织不禁发出苦笑。
“有什么可笑的吗?”香织问。
伊织忍住笑,拧亮了起居室的灯。
香织站在门口,喃喃地说:“屋子里真漂亮……”
见她一动不动,伊织朝沙发努努嘴示意道:“坐下来吧……”
“不,我要回家了。”
突如其来的心机一变令伊织有些吃惊,香织却已经扭头朝门口走去。伊织慌忙跟在后面想去追她。在门前的换鞋处,香织回转头来唤了声:“叔叔……”
伊织见到一张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脸。香织出其不意地全身靠拥在伊织胸口。怎么回事?伊织全然摸不着头脑,他茫然地搂住了香织瘦小的肩膀。
“请抱抱我……”香织喃喃道。
年轻女性柔顺的头发飘在眼前,香织将额头抵在伊织胸口一动不动。假如此刻紧紧拥住她,向她提出要求的话,香织或许会以唇相许。至于能否得到她,也全在伊织的一念之间。
然而,伊织只是用手轻抚着香织的柔发,没有作声。
为什么香织会突然间说出“请抱抱我”这样的话?难道她不知道只身来到男人的房间,说出这样的话来会很危险?
香织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因为母亲不能前来碰面,所以甘愿作为母亲的替身让伊织抱一抱她。但是既然她背叛了母亲,作为女儿也没有做替身的理由。再说伊织并没有怀着这样的要求带她来公寓,是香织主动提出的,由此看来,她似乎对伊织真的怀有爱意。
以前,阿霞曾说过女儿对伊织有好感,当时伊织并没觉得什么,只以为是年轻姑娘一时心血来潮。但眼下的情形,完全是同等地位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至少从形式上,即使被看作两个相互爱恋的男女也没什么奇怪。香织究竟怎么了?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使她突然想得到男人的怜爱?还是真心喜欢上了自己?但即使是这样,也只能说是年轻女性对中年男人的爱慕。年轻女性对于和自己相距遥远、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般的中年男人怀着一种憧憬和期待,而在某个时候它侜张为幻,冒用了爱情的形式。
在香织身上,因为对方是和母亲有着亲密关系的男人,这种心情尤其容易膨胀。如果从坏的方面去想,也可以认为正因为是母亲喜欢的人,所以香织才想接近。
无论出于哪种情形,对着一个男人说“请抱抱我”,着实是大胆得可以。
香织不像是那种随意玩玩的姑娘,因为她一面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一面身体情不自禁在震颤,既是对背叛了母亲的悔恨,又是自我告白之后的紧张,同时加上酒精的作用,几方面因素掺杂在一起,才使得她在神经高度兴奋之余不由自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吧?等到明天,她又会变成走在生机勃勃地湘南街头的大学生了。
“走吧……”伊织用搭在肩头的手,抚摩着香织的柔发说道,“你该回家了。”
香织没有回答,她依旧埋着头,站立在原地。
伊织抽回手,用明快的声音说道:“我送你。”说着,轻轻移开身体。
香织慢慢抬起头,额头上的一缕垂发横在一边。她或许在为自己不经意说出口的一句话而感到羞愧,同时感到嗟悔。
“我和你一块儿走,你先在屋子里等我一会儿。”
伊织走进书房,扯掉领带,换了件外套。一瞬间,他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让香织带回辻堂给阿霞,但是仓促之间又想不起来。回到起居室,香织大概已经从一时的激情中清醒过来,她表情沉稳,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伊织。
“走吧!”
香织听话地站起身,跟在伊织后面。来到走廊上,走进电梯的时候,香织好像被灯光晃得有些眩目似的,将脸扭转开去。从她低垂的头发之间,可以看到白皙的额头。伊织的脑子里影像清晰地回忆起,就在刚才,这额头还抵在自己的胸口。
“在大学学的是什么啊?”伊织故意问道,仿佛要拂走那娇媚的影像似的。
“学的历史。本来想学建筑的,将来像叔叔那样设计出色的美术馆什么的,但是我没自信……”
“历史也很有趣呀。”
“爸爸接触的都是古旧的东西,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就……”
确实,英善堂在所有画廊中以收藏的古旧美术作品而闻名。香织之所以选择学历史,或许也含有对父亲的体谅吧。
“走到大马路上就能叫到车。”
两人来到青山大街,立即就有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伊织招呼它停下,香织站在车门前低头致谢:“不好意思,请您原谅我的任性。”
“送你到八重洲站口吧。”
“啊,不用了。一个人可以。”
“可是,时间不早了。”
“真的不用送。”香织摇着头,伸手搭在车门上。
“那……路上小心点!”伊织强忍住没说出代我问候你母亲之类的话。
香织又一次低下头,随即乘上车。
车门关上了,香织瘦小的脸庞映在车窗的另一面。白皙的侧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迷情不安。即便是勉强掩饰着,以香织的年龄,今天的事情应该也会很快就忘掉的。
“再见!”
伊织点头看着香织隔着玻璃窗挥手道别,他久久地站立在夜晚的路边。
街道上晚风拂过,街头的霓虹灯闪烁着五彩亮光。伊织告别灯火通明的街道,转身返回公寓。
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累人的活儿,但是伊织却感觉浑身疲惫,明明一步步迈着坚实的步子,可是腰腿晃晃荡荡的似乎有点不听使唤。
从大马路拐入通往公寓的黑乎乎的小道时,伊织点着头自言自语道:“是这样啊……”
坦率说,香织所讲的事态他并非没有预计到,他曾经想过,说不定在阿霞身上会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但是,一旦面对面被告知这种预计成为现实时,心底那份凄痛是完全不一样的,尽管不愿意承认,但的的确确是香织那番话所引起的。这不像一点一点地挨打,最后被击倒,而是好比拳击比赛中的迎面一击,只吃了一拳就彻底落败了。
要命的是,面对这种状态他却不得不认可、不得不接受。同一个有夫之妇走得那么近,早晚被其丈夫察知,两人分手是必然的结果,阿霞为之痛苦、用安眠药来麻醉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假设能够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大声地抗争道“不是这样的”,那就有救了。然而,伊织却没有任何可以争辩反抗的余地。而由阿霞的女儿来告知他这些,令伊织更加难堪,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倘若是比自己年长的过来人或是朋友相告,伊织完全可以接受,但香织足足比自己小二十多岁,被这么个年轻姑娘说教,伊织简直无地自容。
此刻他全身所感觉到的疲惫,无疑便是因为别人揭穿了自己的愚蠢行径,而陷入难以忍受的境地的缘故。
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右肩略微朝下倾斜——这是伊织走路时的习癖。这会儿,他黑黢黢的身影缓慢地沿着人行道向前移去。离大马路仅一步之隔,四周却到处是轩敞的豪宅和高级公寓,显得十分静寂。街灯笔直地一字儿排开,只有风无声无息地拂过。
刚才和香织就并肩走在这条街道上。为什么今天香织会从辻堂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为什么她会说出那么大胆的话来?伊织一点儿也不明白。
但是,这会儿再怎么思索也没用了。伊织现在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舒徐恬然地休息。平时的话,如果情绪低落,他可以去喝上几杯,让郁闷的心情得到平复,可是现在,他仿佛连这点气力都没有了。
回到公寓已是十点钟。屋子里还是出门时那样亮着灯,但是突然间却感觉空旷了许多,离开不多时,就仿佛是别人的屋子似的。
伊织脱下外套,坐到沙发上,随即又起身从装饰橱里拿出白兰地,倒了一杯。喝下一口,顿时感觉一团热辣辣的东西缓缓从喉咙口向下滑去。于是,他又大口喝下几口,似乎有一种冲动,要把自己灌醉。
“你个混账东西!”
伊织一面喃喃自语着,一面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最狡猾、最最卑琐、最最自私自利、最最好色的男人,一身集结了世间所有的恶。
“随它去好了……”
不停地喝着白兰地,喉咙像灼伤一样的辣痛,但是这样反而感觉舒服一些。
“真的是这样啊……”
伊织自己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他又喝掉一杯,然后倒在沙发上。
仰头望着天花板,感到一阵眩晕,于是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迄今交往过的女性的脸庞。妻子、笙子、阿霞、以前的情人,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交替忽隐忽现。伊织仿佛做梦般,朝她们一个个点头。
他没有什么好对她们说的。因为精疲力竭,他只记得她们每个人柔情似水的一面,每个人都是那样诚实,那样令人怜惜。
可是,女人原来这样硬气……
曾经坚决不答应离婚的妻子,现在将女儿紧紧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顽强地生存着。笙子连一封信也不寄,全情地投入到与宫津的新生活中。至于阿霞,欧洲之行以及无数次短暂相逢时那种燃烧生命般的激情,也轻轻一挥便成过去,仅仅是往昔的记忆,想必今后在辻堂的家中又会翻开新的一页生活。
女人离去的方式无不令人记忆深刻。有时候苦思痛想,死去活来,可一旦战胜了自我,越过苦境,就绝不会再纠丝缠藤,恋恋不舍,而是迈着坚实的步子勇敢地走向新生活。虽然说不这样也别无他法,但是女人切换状态时的义无反顾令男人自叹弗如。
“连你也……”
三人之中,最后残留下的是阿霞的脸庞。不希望阿霞也是这样。唯一只盼阿霞还对自己抱着一丝恋恋之情。这与其说是因为伊织对阿霞的爱最深,毋宁说是伊织的身体对阿霞的记忆最为深刻。
伊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视线旁有一部电话。看到电话,伊织心中对阿霞的念想又翩翩跃动起来。
快十一点了。如果香织分手后直接回家的话,应该马上就要到家了。想打电话,过了这会儿就再没有良机了。但是伊织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拿起电话。
事已至此,再打电话也是无济于事。假如阿霞还想和自己碰面的话,她会主动打来,而如果她已经下决心不再碰面,那么即使再锲而不舍她也不会为之所动。
伊织觉得自己好像变得孱弱了。以前曾那样不顾一切地跨出去追求爱,现在为什么毫无斗志、毫无自尊了?面对如此事态,竟然只知道独自叹息。
从妻子到笙子,再从笙子到阿霞,追求爱情的结果,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有的时候,和女性的邂逅会令他心怦怦跳个不停,其后沉溺于男女之事,他还为将女性握于掌中而暗自得意,暗自满足。然而这种短暂的激情奔荡和心灵充实,回头看来却是极其脆弱的,不堪一击,激情过后带来的无尽的空虚远远胜于表面的华彩。
“是这样啊……”伊织又一次自言自语道。
舞台即将落幕了。说曲终人散也许尚早,但是,抛弃了妻子,一意孤行追求笙子和阿霞的这部人生剧,至此也应该是个转折,该告一段落了。先前在舞台上绚丽多姿的主角们都已退场,台上眼看就要灯光暗转了。
就像落日一瞬间发出耀眼的光芒,随后沉落一样,惊心动魄的爱或许也会留下一瞬的欢悦记忆,然后倏地消逝而去。
或许妻子、笙子、阿霞,还有伊织自身,都因为爱绷紧了神经,现在有些疲惫了。他们每个人都在追求炽热的纯洁的爱,却因为过分沉溺于其中,激情燃烧之后的空虚感尤为强烈,而现在正是他们自作自受,受到报应的时候了。
空空荡荡,唯有灯光白惨惨地照着屋内。伊织独自望着四壁。
同阿霞交合的第二天,凌晨又是地震又是下雪,云层间阳光四射,但是天空中却缓缓飘落着雪花,大大的,可以清楚地看见它驻留在掌心上。然而就在伸手一握的瞬间,雪花立刻融化了。
回首往日,与阿霞的爱也好,与笙子的爱也好,还有和妻子的爱,无不像雪花一样,既真实又虚幻,有些靠不住。
但是伊织不会放弃。即使眼下有些意气消沉,可一旦整理好心绪,明知爱情就像一片片的雪花,但他一定还会大胆去追求新的爱。
伊织自己给自己鼓着劲儿。
忽然间,他很想听听女儿的声音。于是,他拿起听筒,按下了自由之丘家里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