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死魂灵(22)

    诺兹德廖夫的族谱被牵累了,他的列祖列宗着实吃了很多苦头。乞乞科夫坐在坚硬的圈椅上心浮气躁,难以入眠,使劲诅咒着诺兹德廖夫和他的祖宗三代,眼前的蜡烛已燃烧得烛芯上结了一顶小黑帽似的烛花。烛光晃动着,每时每刻都有熄灭的危险。窗外浓重漆黑的夜色已因将近黎明而渐显蓝色。远处的公鸡已经在争先啼鸣。在这万籁俱寂的省城里或许有一个军衔、官阶不明的穿着粗呢大衣的可怜家伙(他只知道一条被冒险的俄国人踩踏烂的道路)在踯躅独行。这时城市的另外一边正发生着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将使我们的主人公陷入更加不愉快的境遇。总之就是沿着城市偏僻的街道驶来了一辆稀奇古怪的马车,给这辆车起名字简直是要煞费苦心的:它既不是走远路用的四轮马车,又不是弹簧马车,也不是折篷的轻便马车,倒像是一个滚圆的大西瓜装上了轮子。这个大西瓜的两颊,也就是两边的车门上漆着斑驳的黄色,车门因为把手和门锁状态不佳已经关不上了,只好用绳子马马虎虎地拴着。西瓜里塞满了烟荷包形、长圆靠枕形和普通枕头形的印花布坐垫,还有一袋袋的各种黑面包、白面包、夹馅面包、煎肉包、烫面做的辫子面包,一个鸡肉大烤饼和一个腌黄瓜肉馅的大烤饼甚至把脑袋探到了袋子的外面。车后边的脚蹬上坐着一个仆人,穿着一件家纺的杂色土布袄,花白的胡子没有剃,这就是通常被叫做听差的人。铁轮箍和生锈的车轴吱吱扭扭响着,在城市的另一头惊醒了一个岗警。那岗警操起长柄钺揉着睡眼憋足了劲大喊了一声:“谁?”他还没发现行人,只听见远处传来的车轮辚辚声,便在衣领上抓到了一只小动物,走到路灯的下边就地就用指甲把它剪掉了。之后,他放下了长柄钺,又遵循他那骑士阶层的规矩睡了过去。因为没有挂掌,马不断地打失前蹄,看起来它们对于城里天鹅绒般平整的石铺马路也不太熟悉。这辆笨重的大马车走街串巷拐了几个弯儿,最后转到了涅多蒂奇基教区的尼古拉小教堂,走进一条黑胡同后停在了大司祭家的大门口。车里面钻出一个裹着头巾、穿着坎肩儿的丫头,抡起拳头在大门上用力地砸起来,那股劲儿,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赶得上(那穿着杂色家织布袄的听差后来被拽着两条腿从车上拖了下来,他已经睡得像死猪一样了)。狗叫了起来,大门终于张开了嘴,好不容易把这笨拙的交通工具吞了进去。马车进了一个挤满劈柴、鸡舍和各种小仓房的院子;从车上走出来一位太太,她就是女地主、十品官的遗孀科罗博奇卡。这个老太太在我们的主人公告辞之后就感觉心浮气躁,害怕上了当,一连三夜都没有能闭上眼睛,终于痛下决心,虽然马还没有挂掌,也要到城里一趟,打听清楚死农奴的当前市价是多少。上帝保佑,可别一时大意,卖得太贱了。她的到来产生了什么后果,读者从两位太太的一段谈话里就可以知晓。这番谈话……不过最好还是把这些谈话留给下一章吧。

    §§§第九章

    一大早,就在N市例常的拜访时间之前,一幢带着阁楼和蓝色立柱的橘黄色木造府邸的大门里,施施然走出来一位衣着华丽的穿着花格斗篷的太太,身后带了一个仆人,身穿一件云领的礼服,戴了一顶装点着金绦、闪着亮光的圆顶帽。太太急切地踏着放下来的踏脚板轻巧地登上了门口的马车。仆人利索地抓住皮带收起踏脚板,站在车后的踏板上,向车夫喊了一声“走!”太太带着一件刚刚得来的新闻,心急如焚地要赶着去对别人倾诉。她急切地向车外张望着,总感觉还有多半的路程,心里有些难以描述的恼怒。每过一幢房子,她都感觉比平常要长得多;孤老院窗户狭窄的白石房子长得简直让人无法忍耐,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恶的房子,简直长得没完没了!”车夫已经听了两次吩咐:“快一些,安德留什卡!你今天慢得简直无法忍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马车停在了一座平房的前边,这平房也是木造的,漆着深蓝色,窗框上方有一些白色的小浮雕,靠着窗户有一排高高的木栅栏,接着是一个小院落,小庭院的栅栏后边有五六棵纤细的树,小树上因为落满了灰尘而变成白色。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几盆花儿和一只嘴叼着铁环的在笼子里荡秋千的鹦鹉,还能看到在阳光下打盹的两只小狗。这里住着来访的这位太太的一位亲友。作者感到很为难,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两位太太才不会让人家像以前那样对她们义愤填膺。如果为她们编造一个名字,那将会是很危险的。因为无论你想出个什么名字来,在我们这么辽阔的国家里,不知会在哪个角落里恰好有一个人就叫这个名字,那人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气得晕过去,一定会说,作者以前专门秘密地窥探过她的为人,观察过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常常到哪个女人那里去,喜欢吃些什么。要是称呼官衔吧,上帝保佑,那可就更加危险啦。现在我们的各级官员和各种有身份的人都爱上火,不管书里写了什么,他们都会认为是对他们进行人身攻击。风气就是如此了。只要你说一句某市有一个蠢货,这就会构成人身攻击:会有一位相貌堂堂的绅士突然地跳出来,喊道:“我也是一个人啊,所以我也蠢了。”——总之一句话,他一眼就能看出事情的底蕴。为了避免这种麻烦,我们就干脆遵照N市几乎一致的习惯,称呼现在女客要拜访的这位太太吧,具体一点,就管她叫各个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她会有这样的称号当然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她会用尽全力来显示她的亲切可爱。在她的亲切可爱中偶尔也会利索地夹着不少女性的聪明心机!而在她的殷勤悦耳的每句话里都会藏着厉害的针刺儿!如果有哪位太太不管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出了风头而让她生气的话,那可要就要上帝保佑了。当然这一切都会被一个省会所特有的巧妙的社交手法给掩饰起来。她的举止颇为优美文雅,她甚至还喜爱诗歌,有时还会斜歪着头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大家都认定她的确是一个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另一位太太,也就我们这位来访的太太,当然并不能够如此多才多艺,我们就称她为:一般可爱的太太。女客的到来,惊扰了正在打盹的两条小狗——毛茸茸的母狗阿黛莉和细腿公狗波普里。它们卷起尾巴跑向了穿堂。女客正在那里解开斗篷,露出了一件时髦的花连衣裙,一条毛皮围脖儿围在脖子上;屋里马上就充满了茉莉花的香味。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一听到一般可爱的太太来访,就马上到穿堂来迎接。两位太太又是握手,又是亲吻,又是呼唤,简直就像贵族寄宿女中两个刚刚毕业的学生重逢时那么热情地喊叫一样,因为那时这两个女中毕业生的好妈妈还没来得及跟她们说那一个的爸爸比另一个的要穷一些,官衔也要低一些。亲吻的声音很响,以至于两条小狗被吓得叫了起来,为此两条小狗还各挨了一下手绢抽打。两位太太走进了客厅,客厅的墙壁当然是浅蓝色的,里面是两个长沙发,一张椭圆形的桌子,还有几扇爬满常春藤的小屏风,毛茸茸的阿黛莉和细腿高个儿的波普里也委屈地跟在了后边。“这儿,这儿,就坐在这个旮旯儿里!”女主人把客人让到长沙发的一个角落里。“就这样!给您一个靠枕!”说着,她往客人的后边放了一个靠枕,靠枕上用毛线绣着一个骑士,就像是平常用十字绣绣上的那样:楼梯形的鼻子,四方形的嘴巴。“我真高兴,是您……我听到外边的马车声,心想:谁又这么早呢。帕拉莎说:‘准是副省长夫人。’我说:‘这蠢货又来讨人嫌了。’我本打算让人说我不在家……”

    女客正要直截了当地报告新闻,只是这个时候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惊叹了一声,话题便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起来了。各方面都可爱的太太看着一般可爱的太太穿着的衣服发出了一声惊叹:“多么好看的印花布啊!”

    “对,是很受看。可普拉斯科维亚·费奥多罗夫娜却说,要是格子再小一些,如果小花点儿不是棕色的,而是浅蓝色的,那就更好了。有人给她妹妹寄了一块衣料。那可真是漂亮得没法用言语来描述了。您想象一下:窄窄的条纹,窄到只有在想象中才能看得到的条纹,天蓝色的底子,每隔一条窄纹就是一些小圆圈和小爪子,小圆圈和小爪子,小圆圈和小爪子……总之一句话,没有可比的了,可以肯定地说,世上再没有这样美丽的花色了。”

    “亲爱的,这可太花哨啦!”

    “不,不,不花哨!”

    “不,花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