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夏季(15)

    ‘你们很诚实,你们又很穷,所以主耶稣赐给你们一头母牛!’”

    “‘天上掉下来的母牛!连白痴都不会相信。’”

    “罗赫笑笑,临走说:

    ‘牛是你们的,别怕!谁也抢不走。’”

    “我以为是他送的,就跪在他膝前道谢,但是他吓得往回缩。”

    “他微笑说:‘你若碰见亚瑟克先生,不要随便谢他,他会挥棍打人喔!他不喜欢人家向他道谢。’”

    “那么母牛是亚瑟克先生送的!”

    “世上可有另外一个人对穷人这么好?”

    “对,他送斯塔荷建房子的木料,并在许多方面帮助他。”

    “他一定是圣人,我要每天为他祷告。”

    “当心有人来偷牛!”

    “什么,偷我的牛?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它,并且将小偷的眼珠子挖出来!天主不容许这种恶行!西蒙建牛棚期间,我要它每天晚上跟我们睡在屋里。亚斯叶克的狗克鲁契克会看护它。噢,我的亲亲,噢,我的心肝!”她一面叫,一面搂着牛脖子,吻它粉红色的口鼻。畜牲喉咙发出微弱的喀喀声,看门狗高兴得狂吠,家禽吓得呱呱叫,西蒙的口哨声压倒一切。

    雅歌娜说:“你们一定得到天主的祝福。”她注意看他们两个人,悔恨般叹了一口气。他们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尤其是西蒙。大家一向把他看做无能的家伙,总是替人受过,谁爱踹他一脚就可以踹他。而现在!言语干练,行事精明,举止威风,他真的变了一个人!……

    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后,她问道:“哪一块是你们的田?”

    娜丝特卡指给她看,并说明他们要播什么种,要播在什么地方。

    “但是种子要从哪里来呢?”

    “西蒙说我们会拿到种子,就一定会拿到。因为他不闲扯的。”

    “他是我哥哥,不过你说的简直像另外一个人!”

    “这么善良,这么聪明,这么勤奋!……没有一个人像他,没有!”娜丝特卡强调说。

    雅歌娜凄然附和说:“的确如此。那些用土丘做边界的田地是谁的?”

    “安提克·波瑞纳的。现在没人耕,他们等着分田产。”

    “他们会有不少田地,加上一份舒舒服服的出租产。”

    “噢,他们对我们真好,愿天主十倍酬赏他们!安提克在大地主面前作保,让我们分期偿付地价,而且帮了我们不少忙。”

    “安提克……担保你们还钱!”她非常震惊。

    “汉卡也很客气,她送我一头小母猪。现在还是乳猪,但是品种优良,长大以后对我们的帮助大极了。”

    “真的,你等于告诉我一个奇迹。汉卡送你一头乳猪?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回到屋内,雅歌娜由围巾里抽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递给娜丝特卡。

    “这一点钱……先前我没办法拿来……因为犹太人还没给我卖鹅的款子。”

    他们诚心诚意谢谢她,雅歌娜临走说:

    “等一段日子,娘会发慈悲,分财产给你们。”

    西蒙脱口说:“我不要!让她带着她给我的伤害进坟墓吧!”事出突然,语气又很激烈,她没答腔就走了,回家心情很忧郁,精神很差。

    “我算什么?一根没人爱的干棒子。”她一面走一面叹气。

    她在半路上遇见马修。他本来要去看他妹妹,却陪她走回来,仔细听她谈西蒙的事情。

    “不见得所有男人都那么幸运。”他郁闷地说。

    他们继续谈,但是他不太自在。他有话很想跟她说,却不好意思说出口。雅歌娜则俯视夕阳下的丽卜卡村。

    这时候他说:“这狭窄的小世界,我闷得要死!”他简直是自说自话。

    她用质疑的眼光转头看他。

    “你怎么啦?愁眉苦脸的,活像喝了酸醋似的!”

    他听了,向她细述自己多么讨厌这种生活,讨厌乡村的一切,决心远走高飞,到外面去流浪。

    她笑着说:“咦,你如果想改变,那就结婚嘛!”

    他热切盯着她的明眸,大声说:“是啊,我想娶的人若肯嫁我多好!”她有点尴尬和不悦,忙把脸偏开。

    “向她求婚嘛!人人都乐于嫁给你,不止一位姑娘已经在期盼你的求婚使者。”

    “万一她拒绝怎么办?多丢脸——多痛苦!”

    “那你就派求婚使者去找另一位姑娘。”

    “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想娶一位,不能退而娶别人。”

    “噢,年轻人对每位姑娘同样喜欢,愿意跟她们大家接近。”

    他不否认这一点,却立即改变战术:

    “雅歌娜,你知道小伙子只等你服丧期满,马上就有人派代表送伏特加来求婚。”

    她说:“让他们自己喝吧!我一个都不嫁!”语气很激烈,叫他不得不深深思索。她说的是真心话:她不喜欢任何人,只欣赏亚涅克——她的亚涅克!

    一想到他,她就幽幽叹息,她欣然思念他,马修受到挫折,走回妹妹家去了。

    雅歌娜用迷离和不安的眼神凝视虚空,自言自语地说:

    “他此刻在做什么?”

    突然间,有人抓住她,把她紧搂在怀里。她拼命挣扎。

    “我蒙受损失,你不肯安慰我?”社区长热烈低语着。

    她气得要命,挣脱他的魔掌。

    “再碰我一次,我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叫全村来看你!”

    “嘘,雅歌娜,嘘!看,我给你带来一个礼物!”他塞一条珊瑚项链给她。

    “放下……”她可能是借着怒火说出心里的话。“你的礼物在我心目中全是垃圾!”

    “但是雅歌娜,这——这是什么意思?”他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

    “意思是说:你是一头猪!永远别再跟我说话!”

    她气冲冲地硬由他身边溜走,快步跑回家。

    她母亲正在削马铃薯皮,安德鲁在户外挤牛奶。她动手做晚上的家务事,只是仍气得发抖,无法镇定下来。薄暮一降临,她又出去游荡,对母亲说:

    “我到风琴师家走走。”

    她很快就看到亚涅克房间的窗户在暗夜中发光,麦克正在吊灯下写字,风琴师夫妇坐在户外享受傍晚的凉意。

    他们跟她打招呼说:“亚涅克明天下午回来!”

    她太高兴了,几乎晕倒在他们跟前,双膝发软,心跳得好快,差一点不能呼吸。她基于礼貌,陪他们坐了几分钟,就沿着白杨路逃开,转往森林,快得像一只被人追猎的野兽……“主啊!主啊!”她脱口谢恩,伸出手臂,泪如泉涌,一种神妙的喜悦袭上心头,浓烈得叫她想笑,想叫,想疯也似的奔跑,吻月光下银晃晃的大树和脚下的田地!

    “亚涅克要回来——要回来——要回来了!”她自哼自唱,突然像小鸟般飞速前进,一直跑,受欲望和期待所驱使,似乎要奔向命运的最高点,奔向不可名状的喜悦。

    她回家已经很晚了。全村黑漆漆的,只有波瑞纳家例外,那边有很多人开会辩论。她一路只想到明天,想到亚涅克要回来。

    回到家,她睡不着,一直在枕头上折腾,听见母亲重重打鼾,连忙到户外去坐,等睡意或白昼来临。

    她不时听见水塘对岸波瑞纳家传来的人声,他的房屋一侧点了灯,她看见对面水上的灯影。

    她凝视灯影,忘了世间的一切……各种凄凉的思绪像游丝网围着她,带她进入难以厌倦的向往世界,害得她想得出神!

    月亮沉下去了,乡野呈暗棕色。天上有许多星星;不时有一颗星星由高空飞速陨落,她吓得四肢打战。有时候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像温柔的嫩手,接着温暖的香风由田野飘来,她挺起身子猛吸那股子香味。

    她全神贯注,落入言语形容不出的恍惚状态,像一株小树的嫩芽,正吸收树汁和生命,本身一动也不动……长夜安安静静,小心翼翼往前滑,似乎不想打扰狂喜的人心。

    安提克家里,赞成他和乔治主张的人,正在谈次日行政区官署要召开的会议,社区长会叫丽卜卡村一切有地的农夫参加。

    现场大约有二十个农夫——安提克和乔治的拥护者都来了——屋里只点一根小蜡烛,在烟囱庇檐上一明一灭。

    罗赫坐在阴影中,正详细说明丽卜卡村设(俄文)学校的后果,乔治则特别吩咐每个人如何表决,该对行政区首长说什么话。

    他们讨论好久,有人提出各种异议,最后意见完全一致了,就在黎明前分手,他们早上还得早起呢。

    雅歌娜一个人睁着眼坐在屋外,仍幻想出神,仍念着下列爱情咒语般的话:

    “他要来了——他要回来了!”

    她本能地转身,面向东方的天空。似乎想知道新的一天有什么妙事,此刻地平线上已露出灰蒙蒙的曙光——她怀着畏惧和欢喜的心情,全心耽溺于即将来临的一切。

    8

    接近晌午,温度愈来愈高。民众聚在行政区官署外面,但是行政区首长还没来。书记官好几次到门槛上,用手遮住眼眉,望着宽阔的马路和两排多节瘤的柳树。路上除了昨天阵雨留下的水坑,什么都没有——一辆车慢慢驶过来,一位农民的白头巾外套在树木间招展。

    他们耐心等候。社区长一个人忙上忙下,坐立不安,心情很烦乱,一会儿看看路面,一会儿催官署广场填地坑的工人动作快一点。

    “快一点,小伙子!快一点,拜托!你们还没填好,他就来了!”

    众人中有人叫道:“当心别惊吓过度,发生意外!”

    “现在,老乡,动动手!我是来执行公务,这种玩笑不合时宜。”

    “人人都知道,我们的社区长只怕上帝!”一位尔兹普基村的农民说。

    社区长生气了,大声尖叫:“谁若多讲一句话,我就抓他去坐牢!”说着跑到高岗上的公墓去,行政区官署就在同一处高岗上。

    那儿古树林立,隔着树枝可以看见灰色的教堂尖塔,黑十字架耸立在石墙和贯通村子的马路上空。

    还没看见什么动静,社区长撇下村长和村民,自己走进官署。不断有人被书记官叫进屋,书记官趁机提醒村民税金未付,法院大楼的捐款未缴……以及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这些提示每个人都不喜欢:时局这么艰难,又在收获季节以前,他们怎么付得出来呢?所以大家只向他深深一鞠躬,有人甚至吻他的手,有人将最后一兹洛蒂塞进此人伸出的手掌上。但是人人都求他等收获季或下一次市集后再收钱。

    这位书记官他真是狡猾的浪子,奸诈的老狐狸!他剥削村民的办法可多着呢!他靠诺言对付某些人,利用百姓怕宪兵的心理对付另外一些人。甲类的人他用花言巧语来争取,乙类的人他靠大方的友情收服他们的心。他总有办法从每个人手上拿点东西。他需要燕麦,或者需要几只小鹅去交给行政区的首长;不然就逼人答应送几条草绳给他绑麦束。不管愿不愿意,村民总会答应他的要求。然后——他们要走的时候——他会将最熟的人拉到一边,用友善的口吻说:

    “喂,赞助学校,你若反对,我们的首长生气了,说不定会取消你跟大地主的森林协约。”

    普洛什卡惊叫说:“怎么会?咦,我们是双方自由立约。”

    “是的,但是你不知道吗?‘贵族跟贵族要好,贵族不可能爱农夫。’”

    普洛什卡惶然出去,他继续叫人进来,用不同的方法恫吓每一个人,逼大家做同一件事。

    现在来了好多人——总共两百多个——起先各村各村的人聚成一堆,只和相识在一起:丽卜卡村民陪着丽卜卡村民,以此类推。但是,大家知道行政区首长要他们赞助学校后,他们开始来往,由这一圈走到那一圈。只有尔兹普基的“贵族”看不起别的农民,对人敬而远之。其他的人很快就像同一个盘子里的扁豆,混在一块儿,遍布会场,不过大抵聚在会场的树阴下或者车阵附近。

    人最密的地方是大酒店周围。酒店在行政区官署对面,四周围着一丛丛大树,宛如立在阴凉的丛林中。很多人在强光下站久了,特意到那边去喝杯啤酒。酒店挤满了人,好多团体在树下游荡,讨论消息,专心看官署和房屋另一侧书记官住的地方,那儿最吵最热闹。

    书记官太太不时由后窗伸出胖脸,尖叫说:

    “赶快,玛格达!噢,你这懒骨头!愿你弄断两只腿!”

    女佣不时在屋里屋外奔忙,玻璃窗随着她的步伐震动,有个小孩大声哭,后面的家禽紧张得格格叫,一位气喘吁吁的警官在麦田和路上追鸡仔。

    有人说:“他们大概要请首长吃饭。”

    “听说书记官昨天运进半车的火酒。”

    “那他们会跟去年一样,喝得烂醉。”

    “噢,他们喝得起。老百姓不是交钱了吗?谁来监视他们拿了些什么?”马修说。另外一个人马上对他叫道:

    “闭嘴!宪兵来了。”

    “他们像野狼荡来荡去,谁知道他们去哪里,走哪一条路?”

    宪兵在官署前排成一列,村民吓得不敢说话,好多人围在宪兵身边:最醒目的有磨坊主、社区长和铁匠——与他们隔一段距离,显得机警又殷勤。

    “那个磨坊主像饿犬猛对他们摇尾巴!”

    乔治大声说:“有宪兵出现,留心行政区首长!”他转到安提克、马修、克伦巴和斯塔荷交谈的地方。然后他们分开来和村民为伍,以强有力的态度提出自己的主张并加以解释。村民默默听他们说话,有人哼一声,抓抓头,似乎很尴尬,或者偷瞟渐渐站拢的宪兵一眼。

    安提克背对着酒店的屋角,说话简单扼要却十分坚决,颇有权威。马修在另外一个团体中说话,措辞风趣,好多人都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另外一群人在公墓附近,乔治讲话的技法很高明,仿佛正在念一本敞开的书!

    他们的话都指向同一目标:对抗首长,不赞助(俄文)学校,不理那些经常在官员身边打转的人。别人一语不发,却都点头赞许——连最笨的傻瓜都知道这种学校毫无意义,只是白白缴一笔新税罢了:谁也不喜欢。

    不过,村民踟蹰不安,两腿不停地挪动,咳嗽,清喉咙——他们不敢对抗首长和他的跟班们。

    他们面面相觑,暗自担心该怎么办才好,人人都留心有钱人是什么想法。至于磨坊主和其他各村的大人物,他们似乎故意上前,希望给宪兵和书记官留下好印象。

    安提克去跟他们讲话,磨坊主粗声粗气地说:“只要不是傻瓜,谁都知道该怎么表决!”说完就转向铁匠,铁匠投合每个人的看法,在各团体间穿梭,猜测事情会有什么结果。他跟书记官交谈,跟磨坊主聊天,请乔治吸一撮鼻烟——同时保留自己的意见,到头来没有人知道他站在那一边。

    大多数人渐渐打算不赞助学校了。他们散列在广场四周,不计较中午的暑气,高声而大胆地说出他们的观点,这时候书记官由敞开的窗口叫道:

    “喏,你们来个人!”

    没有人动。

    “谁到贵族领地去拿鱼。早上就该送来的,我们还等着呢。来,快!”他威风凛凛地叫道。

    有人大胆地说:

    “我们不是来当你的佣人!”

    “叫他自己去嘛!他讨厌拖着大肚子来来去去!”村民听了大笑,他的肚子真的像一面大圆鼓。

    书记官咒骂一声。过了一会儿,社区长由房屋后面出来,绕过酒店后方,溜到村外不远的贵族领地去了。

    “他刚才一定在书记官夫人家为娃儿们换尿布和洗尿布:所以他出去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啊,是的,夫人不喜欢房间里臭气冲天。”

    “她马上会找些别的杂差给他做。”

    他们有些惊讶地说:“奇怪怎么没看见大地主。”铁匠露出狡猾的笑容说:

    “他有见识,才不来呢。”

    他们用探询的眼光望着他。

    铁匠解释说:“他何必赞助学校……或者跟行政区首长相争呢?他绝不会赞助的,想想他要出多少钱!不,他很精明。”

    “但这是你——你是不是跟我们站在同一边,麦克?”马修急于知道他的立场,逼问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