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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这天傍晚,我出了新闻检查处,步行回我所住的佛罗里达旅馆去,当时天正下着雨。走了近一半路,觉得这雨实在受不了,就拐进奇科特酒吧,打算速战速决喝一杯再走。自从马德里成了围城以来,这是落炮弹的第二个冬天了,一切都很短缺,包括烟草,连人的好脾气也不大有了,肚子里老是觉得饿兮兮的,碰到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比方说坏天气吧,常常会毫没来由地突然发起火来。我按说实在没有必要停下,再过五条街我就到家了,可是一看见奇科特酒吧的门面,我心里就想,还是进去喝一杯吧,喝了就走,再来这大马路上,踩着这炮轰过后狼藉不堪的满街泥泞瓦砾,走完这六个街段的路。

    酒店里只看见人。连卖酒柜台跟前也挤不过去,桌子边更是没有一个空座。店堂里烟雾腾腾,满耳歌声,尽见穿军装的人,只闻到一股着了雨的皮上装气味,柜台前面的人足足围了三层,酒只能从人群的头上递出来。

    一个我认识的侍者替我从别处桌子旁找来了一把椅子,我就坐了下来,同桌有一个白白脸儿、喉结隆起的瘦个子德国人,这人我认识,他是在新闻检查处工作的,还有两个人我就不认识了。这张桌子在店堂中央,进得门来看时,位置稍靠右边。

    因为歌声实在太大,所以说话是连自己也听不见的。我要了金酒加安古斯图拉[1],喝下去好解解雨的寒气。店堂里真是塞足了人,人人都是兴高采烈,他们多半喝的是新酿的加泰罗尼亚酒,喝得恐怕都有点乐过了头了。有两个不认识的人来拍了拍我的背,同桌的那个姑娘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只好说:“好!好!”

    我四下打量完,再来看面前的桌子上时,这才发现那个姑娘长得可难看极了,真是难看极了。不过我一直要到侍者过来,才弄清楚了原来她刚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要请我喝一杯。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论相貌本来不会给人很深刻的印象,可是因为她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连同伴也一起叫人忘不了。她的面孔属于那种刚强的脸型,并带有几分古风,她的身材更像个驯狮师;跟她一起的那个小伙子看上去似乎应该系一条校友领带[2]才对。不过他却不是那样的打扮。他也跟我们大家一样穿了件皮上装。只是他的皮上装并不湿,因为他们早在下雨以前就来了。那女的也穿一件皮上装,这跟她那副长相倒是很相称的。

    这时候我心里已经在暗暗后悔了:我实在不应该拐进奇科特酒吧来,我要是径直回家该有多好呢,到了家就可以换一身衣服,干干爽爽的,躺到床上,把脚一搁,舒舒坦坦喝上一杯,哪里会像这样,眼睛老是得看着这一对年轻人,叫我看得都腻透了。人生苦短,看丑女却度日如年,我坐在这桌子边,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尽管是个作家,按说对形形色色的人都应该深入探究、不厌其烦,但是对这一对我实在不想再去打听了,也别管他们是不是夫妻,彼此到底看中了对方的什么,他们的政见如何,男的是否略有家财,或者女的是否略有家财,总之对他们的事一概不要去打听。我认定他们准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在马德里你见到有非军警人员而相貌怪得出奇的,那必然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无疑。话总得说两句吧,我就把嗓门提高到盖过了四周的噪声,问道:“两位在广播电台工作?”

    “是的,”那姑娘说。果然没错。是在广播电台工作的。

    “同志,你好吗?”我又对那个德国人说。

    “很好。你呢?”

    “淋了一身雨呗,”我说,他脑袋一歪,笑了。

    “你带着香烟没有?”他问。我把我的最后第二包香烟掏出来递给他,他取了两支。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也取了两支,那个神气好像脖子里系着条校友领带的年轻人只取了一支。

    “再来一支吧,”我大声说。

    “不了,多谢,”他说,那个德国人却来接了过去。

    “可以吗?”他笑笑问。

    “没关系,”我说。其实却是很有关系的,那德国人也明明知道。可是他见了香烟眼都红了,也就顾不得了。歌声有时也会平息片刻,有时还会像暴风雨那样出现一个间歇,所以我们说的话大家都听得见。

    “你来这儿很久了吧?”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问我。她把“来”字说成了“篮子”的“篮”。

    “去去来来,”我说。

    “我们有些正经事需要商量,”那个德国人说。“我想找你谈谈。什么时候能找个时间?”

    “我打电话来找你吧,”我说。这个德国人真是个十分古怪的德国人,那些正派的德国人是没有一个喜欢他的。他平日总有个错觉,以为自己钢琴弹得可以,不过你只要别让他去碰钢琴,那他还不算讨厌,只是要注意两条,一是不能让他喝酒,二是不能让他聊上,但是要不让他犯这两条,可就谁也没有办法了。

    聊些小道消息是他最出色的拿手好戏了,不管是马德里、巴伦西亚、巴塞罗那,还是其他的什么政治中心,你只要说得出那儿有个某某人,他就总有有关此人的新闻,而且一定是臭不可闻的新闻。

    就在这时候歌声又大响而特响了,小道消息总不见得拉直了嗓门说吧,所以今天下午在奇科特酒吧看来就只能在沉闷中过了,我暗暗打定主意,等我按礼回请过一杯以后,我就快快出门。

    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有个穿咖啡色套装、白衬衫黑领带、前额奇高、头发向后直梳的老百姓,原先就一直在装小丑挨桌逗笑,这时又拿出一只喷雾器来向一个侍者喷去。这一下可引起了哄堂大笑,唯有那个侍者气坏了。他当时手里正托着个盘子,盘子里摆满了酒。

    “No  hay  derecho,”那侍者说道。意思是:“你没有权利这样做。”在西班牙,这是最直率也最强烈的抗议。

    那个手拿喷雾器的家伙见逗笑成功,大为得意。他似乎一点也不知顾忌,忘了眼下早已进入了战争的第二个年头,忘了这里是个围城,人人处于神经紧张状态,忘了店里连他在内总共只有四个男人是老百姓的打扮。他反倒又向另一个侍者喷了起来。

    我想找个地方去躲躲。这个侍者也气坏了,那个手拿喷雾器的家伙却满不在乎地又对着他连喷了两次。也有些人照样觉得很好笑,那相貌惹眼的姑娘也是内中的一个。可是这个侍者却站住在那里,连连摇头。他的嘴唇都发抖了。此人已经上了年纪,据我所知他在奇科特酒吧已经干了十年了。

    “No  hay  derecho,”他神情严肃地说。

    可是笑的人照样在笑,那个手拿喷雾器的家伙没有注意到歌声早已轻了下去,这时又拿喷雾器对着一个侍者的脖颈子喷起来。那个侍者捧住了盘子,转过身来。

    “No  hay  derecho,”他说。这回可不是抗议了,这回是谴责了。我看见一张桌子上猛地站起三个穿军装的人来,向那手拿喷雾器的家伙扑去,随即四个人就一阵风似的,一起冲出了旋转门,只听见啪的一声,有人把那个玩喷雾器的家伙打了一嘴巴。又有人捡起了那只喷雾器,随后往门外一扔。

    三个人回到了店里,神情显得严肃而凶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继而门又打了个转,进来了那个玩喷雾器的家伙。他的头发披在眼上,脸上带着血迹,领带给拉在一边,衬衫也给扯开了。他手里还是拿着那只喷雾器,圆睁双目,脸色煞白,闯进店来,对着这一店的人,存心挑衅似的,瞄也不瞄,就喷了个满堂开花。

    我看见三个人里有一个猛地向他冲去,这人的脸我看清了。随后又来了几个人上去帮着他,一起把那个手拿喷雾器的家伙揪回来,拉到两张桌子的中间,进门来看的话那是在店堂的左边。那个手拿喷雾器的家伙一路死命挣扎,只听见一声枪响,我一把抓住那个相貌惹眼的姑娘,拉着她的胳膊赶紧向厨房门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