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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他布道的时候,贝弗尔昏昏欲睡地看着两只鸟儿无声地在空中慢慢地打转,越飞越高。河对面有一丛低矮的红色与金色相间的檫树,后面是漫山遍野的深青色树林,偶尔有一棵松树耸入云霄。远处,城市伫立在山侧,仿佛丛生的肉疣。鸟儿盘旋往下,轻轻地停在最高的松树顶上,缩起脖子,像是要撑起整个天空。

    “如果这是你们想要抛弃痛苦的生命之河,就来吧。”牧师说,“把你们的悲伤抛进去。但不要以为这就是尽头,因为古老的红色河流不会在此终结。古老的红色苦难之流继续流淌,缓缓流向基督的国度。这条古老的红色河流适于施洗,承载信仰,承载痛苦,但是拯救你们的并不是污浊的河水。整整一个星期,我在这条河里上上下下,”他说,“星期二我在命运之河,次日在理想之河,星期五我和妻子驾车去鲁拉威洛看望一个病人。那里的人没能看到病人被治好。”他微微涨红了脸,“我从没说过能治好。”

    他说话的时候,一个扇动着翅膀的身影像蝴蝶似的朝他跑来——一个老太挥舞着胳膊,晃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的脑袋。她在岸边俯下身去,胳膊搅动着河水。接着她又弯了弯腰,把脸浸在水里,终于浑身湿透地站了起来;依然挥舞着胳膊,盲目地转了两圈,有人伸手把她拽回人群。

    “她这个样子已经十三年了,”有个粗哑的声音喊,“把帽子拿去,把钱给那孩子。他来这儿就是要钱的。”叫声直冲着河里的年轻人,是一个壮硕的老头喊的,他像块石头似的坐在一辆灰色加长老爷车的保险杠上。他戴着顶灰帽,一边遮住耳朵,另一边翻起来,露出左边太阳穴上紫色的瘤子。他向前弯腰坐着,手垂在膝盖间,小小的眼睛半睁半闭。

    贝弗尔看了他一眼,立刻钻进考尼太太的大衣皱褶里藏了起来。

    河里的年轻人扫了老头一眼,举起拳头。“信仰耶稣还是信仰恶魔!”他嚷嚷,“忠于耶稣还是忠于恶魔。”

    “我亲身经历过,”人群里传出一个女人神秘的声音,“我知道这位牧师能够治病。我见识过!我信仰耶稣!”

    牧师飞快地举起胳膊,把所有关于河流和基督国度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坐在保险杠上的老头眯眼瞪着他。贝弗尔不时在考尼太太身边看他一眼。

    一个穿着工装裤和棕色外套的男人俯身向前,飞快地把手浸在水里,甩了甩,又直起身来,一个女人把婴儿抱到岸边,用河水打湿了他的脚。一个男人走远几步,坐在岸边,脱下鞋子,蹚进水里;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用力往后仰着头,然后又蹚水回来,穿上鞋。牧师始终唱着赞美诗,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歌声刚刚停下,考尼太太就抱起贝弗尔说:“听我说,牧师,我今天从城里带来一个男孩,我是他的保姆。他的妈妈病了,他希望你能为他妈妈祷告。巧的是——他的名字也叫贝弗尔!贝弗尔,”她转头看着身后的人,“和他同名。真是太巧了吧?”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声,贝弗尔转身冲她背后一张张看着他的脸笑了起来。“贝弗尔!”他洋洋得意地大声说。

    “听着,”考尼太太说,“你受过洗吗,贝弗尔?”

    他只是笑笑。

    “我怀疑他没有受过洗。”考尼太太冲牧师扬扬眉毛。

    “把他抱过来。”牧师上前一步接过了他。

    他把男孩抱在臂弯里,看着他笑嘻嘻的脸。贝弗尔滑稽地转着眼珠,把脸凑到牧师旁边。“我叫贝弗——尔。”他用深沉响亮的声音说,舌尖在嘴巴里打转。

    牧师没有笑。他骨瘦如柴的脸上没有表情,细长的灰眼睛里映出几乎无色的天空。坐在汽车保险杠上的老头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贝弗尔紧紧拽住牧师的后领。他脸上的笑意已经不见了。他突然发现这不是在闹着玩。他住的地方一切都像是在闹着玩。但是他立刻从牧师的脸上看出来,这个人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在闹着玩。“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他飞快地说。

    “你受过洗吗?”牧师问。

    “那是什么?”他嘀咕着。

    “如果我为你施洗,”牧师说,“你就可以去往基督的国度。你会被苦难之河冲刷,孩子,你会到达生命之河的深处。你愿意吗?”

    “愿意。”孩子想了想说,这样我就不用回公寓了,我要去河底下。

    “你会变得和以前不同,”牧师说,“你会懂得数数。”然后他转身面对人群,开始布道,贝弗尔看到他身后,河面上散落着白晃晃的阳光碎片。牧师突然说,“好了,我现在为你施洗。”然后没有做出任何警告,就抱紧了他,把他上下颠倒了个儿,脑袋插进水里。牧师把他浸在水里,口中念诵洗礼经文,然后又猛地把他拽上来,冷冷地看着这个直喘气的男孩。贝弗尔眼前一黑,瞳孔放大。“你现在开始数数。”牧师说,“你以前都没有数过数。”

    小男孩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他吐了两口污浊的河水,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眼睛和脸。

    “别忘了他的妈妈,”考尼太太叫道,“他希望你为他妈妈祷告。她病了。”

    “主啊,”牧师说,“我们为一个无法到场声明信仰的受难之人祈祷。你妈妈是生病在医院吗?”他问,“她痛苦吗?”

    孩子看着他。“她还没起床呢。”他晕晕乎乎地说,“她酒还没醒。”空气凝滞了,他能听到阳光的碎片撞击着河水。

    牧师看起来又怒又惊。他的脸涨得通红,天空在他的眼中暗了下来。岸上爆发出一阵狂笑,帕勒戴斯先生嚷嚷着,“呃!治好那个醉酒的苦难女人!”接着用拳头使劲砸自己的膝盖。

    “他今天累了。”考尼太太和他一起站在公寓门口说,严厉地看着正在举办派对的房间。“我估计已经过了他平常睡觉的时间。”贝弗尔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半睁着;他直流鼻涕,只好张着嘴呼吸。潮了的格子外套往一边垂下来。

    那个应该就是她了,考尼太太猜测,穿着黑裤子——长长的黑色缎面裤子,夹趾凉鞋,脚趾上涂着红色指甲油。她躺在半边沙发上,双腿交叉高高翘起,脑袋枕在胳膊里。她没有起身。

    “你好啊,哈利。”她说,“你今天过得好吗?”她有一张苍白的长脸,头发光滑柔顺,泛着漂亮的浅黄色,直直地往后梳着。

    父亲去拿钱了。屋子里还有两对夫妇。其中一个蓝紫色小眼睛的金发男人从椅子里探出身来说:“哈利,伙计,今天玩得好吗?”

    “他不叫哈利。他叫贝弗尔。”考尼太太说。

    “他叫哈利。”她在沙发上说,“怎么会有人叫贝弗尔?”

    小男孩站在那儿快睡着了,脑袋越垂越低;他突然站直了,睁开一只眼睛,另外一只还是闭着。

    “他今天早上告诉我说他叫贝弗尔,”考尼太太震惊地说,“和我们的牧师同名。我们一整天都在河边听布道,看治疗。他说他叫贝弗尔,和牧师同名。他是这样跟我讲的。”

    “贝弗尔!”他母亲说,“天哪!这算哪门子名字。”

    “那个牧师叫贝弗尔,附近没有比他更好的牧师了,”考尼太太说,“另外,”她挑衅地说,“他今天早晨为这个孩子施了洗。”

    母亲坐直起来。“真有胆子。”她嘀咕着。

    “还有,”考尼太太说,“那个牧师能治病,他为你祷告了,希望你早日康复。”

    “康复!”她差点叫出来,“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康复什么?”

    “你的病痛啊。”考尼太太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