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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达尔

    '那就是吗,达尔?'瓦达曼问。'那就是杰弗生镇吗?'他也掉肉了,像大家的脸一样,他的脸上也有一种不自然的、做梦似的憔悴的神态。

    '是的,'我说。他抬头看着天空。它们悬在高空,盘旋着,转的圈子越来越小,像烟一样,形象和目的有外在的相似之处,却没有透露行动的方向,看不出是在前进还是在倒退。我们再次爬上大车,卡什躺在木盒上,他腿上的水泥已经裂成一块块的了。两头瘦骡子拖着吱吱嘎嘎响的大车朝山下冲去。

    '咱们必须送他去看医生,'爹说。'我寻思也没别的办法了。'朱厄尔衬衫背后贴肉的地方泛出了油腻的黑印。生命是在低谷里形成的。它随着古老的恐惧、古老的欲念、古老的绝望升到山顶上。因此我们必须一步步走上山,这样才可以坐在车上下山。

    杜威'德尔坐在车座上,报纸包着的包裹放在膝上。我们来到山脚,路平坦地伸入两排夹墙似的树林之间,这时候,她开始不声不响地打量着路的左边和右边。最后,她说:

    '我得下车。'

    爹看着她,他的憔悴的侧脸上显示出他既预料到又很讨厌这件麻烦事儿的神情。他并没有勒住骡子。'干啥?'

    '我得到树丛里去一下,'杜威'德尔说。

    爹没有勒住骡子。'你就不能等到进了城再说吗?现在连一英里都不到了。'

    '停一下,'杜威'德尔说。'我得到树丛里去一下。'

    爹在路当中停了下来,我们看着杜威'德尔从大车上爬下来,还带着那个包裹。她没有回头看。

    '你干嘛不把蛋糕留下?'我说。'我们会给你看好的。'

    她继续往下爬,没有看我们。

    '要是等咱们进了城,她怎么知道该上哪儿去方便呢?'瓦达曼说。'你进了城准备上哪儿去方便,杜威'德尔?'

    她把包裹从车上拿下来,转过身子就消失在树木和矮树丛里了。

    '尽量别多耽搁,'爹说,'咱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我们连她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咱们应该照阿姆斯蒂和吉列斯皮说的做,捎个口信到城里去让人先挖起来准备起来,'爹说。

    '你于嘛不那样做呢?'我说。'你本来可以打电话的嘛。'

    '干嘛要打?'朱厄尔说。'在地上挖个坑谁不会呀?'一辆汽车翻过小山顶。它开始摁喇叭了,一边把速度降下来。它换了低速档挨着路边往前开,靠外面的轮胎都进了路沟了。它经过我们继续往前走。瓦达曼看着它一直到它消失为止。

    '现在还有多远,达尔?'他说。

    '不远了。'我说。

    '咱们应该那样办,'爹说。'我只不过是绝对不想欠任何人的情分,她的亲骨肉不在此例。'

    '在地上挖个坑谁不会呀?'朱厄尔说。

    '用这种方式谈她的坟墓是对死者的不敬,'爹说。'你们全都不懂。你们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你们任谁也没有。'朱厄尔没有回答。他坐得直僵僵的,背部凹成一个弧度,脱离开了衬衫。他那涨得红红的下巴支了出来。

    杜威'德尔回来了。我们看着她出现在树丛里,拿着那个包,爬上了大车。她现在穿的是她星期天穿的好衣服,珠链、皮鞋、长袜,都一应俱全。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得把好衣服留在家里,'爹说。她没有回答,也不看我们。她把包裹塞进大车,自己也坐好了。大车往前走了。

    '现在还剩下几个小山包啦,达尔?'瓦达曼说。

    '只剩下一个了,'我说。'翻过这个马上就进城了。'

    这座小山是红沙土的,路两边布满了黑人的小木屋;前面的天空横着密密麻麻的电话线,法院的大钟从树梢间露了出来。车轮在沙土里低语,仿佛脚下的大地也要我们进城时保持肃静。山坡开始上升时,我们爬下大车。

    我们跟在大车和嘶嘶作响的轱辘后面,经过一所所小木屋,一张张脸突然出现在门口,只见到一对对的眼白。我们听见了突然发出来的惊喊声。朱厄尔原来是两边调换着张望的,现在他头直直地对着正前方,我可以看见他的耳朵气得通红通红。三个黑人走在我们前面的路边上;他们前面十英尺有个白人在走着。我们经过那些黑人时他们的脑袋突然转了过来,脸上显出大吃一惊和本能地大怒的神情。'老天爷呀,'其中的一个说,'他们大车上运的是什么东西?'

    朱厄尔飕地转过身去。'狗娘养的,'他骂道。骂声出口时他正好和那个白人并排挨齐,那个白人也就停住了脚步。那情况好像是朱厄尔突然之间瞎了眼,因为他转过身去对着的正好是那个白人。

    '达尔!'躺在大车上的卡什喊道。我揪住朱厄尔。那个白人退后去一步,他脸上的表情仍然是放松的;紧接着他的下颚抽紧了,牙关咬得紧紧的。朱厄尔俯身对着他,下巴上的肌肉变白了。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他说。

    '嗨,'我说。'先生,他不是存心的。朱厄尔,'我说。我揪住他时他正朝那人扑过去。我拽住他的胳膊;跟他推推搡搡。朱厄尔一眼也没有看我,他想把手臂挣脱出来。我再朝那个白人看去时,他手里已经拿着一把打开的折刀了。

    '别动手,先生,'我说;'我这不是在拦住他吗。朱厄尔!'我说。

    '以为自己是个城里人就这么神气,'朱厄尔说,一边喘着粗气,想从我手里挣脱出来。'狗娘养的,'他说。

    那人挤了过来,他开始挨近我的身体,眼睛盯着朱厄尔,刀子放低紧贴胁腹。'谁敢这样骂我,'他说。爹从车上爬下来了,杜威'德尔也搂住朱厄尔,把他往后推。我放开朱厄尔,转向那个人。

    '等一等,'我说。'他不是存心的。他病了;昨天晚上他让火烧伤了,他头脑不大清楚。'

    '不管火不火的,'那人说,'我不许别人这样骂我。''他以为你说了他什么了,'

    我说。'我什么也没跟他说。我根本不认得他。'

    '老天爷啊,'爹说,'老天爷啊。'

    '我知道的,'我说。'他不是存心的。他收回就是了。'

    '那么让他说他收回。'

    '你把刀子收起来,他会说的。'

    那个人看看我。他看看朱厄尔。朱厄尔现在安静下来了。

    '把刀子收起来,'我说。

    那个人把刀子折了起来。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爹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

    '告诉他你不是存心的,朱厄尔,'我说。

    '我方才以为他说了些什么话了,'朱厄尔说。'正因为他是——'

    '行了,'我说。'跟他说你不是存心的。'

    '我方才不是存心的,'朱厄尔说。

    '他最好还是小心点儿,'那人说。'骂我是一个——'

    '你以为他不敢骂你吗?'我说。

    那人瞅了瞅我。'我没这样说,'他说。

    '你连想也别这样想,'朱厄尔说。

    '别说了,'我说。'走吧。开路吧,爹。'

    大车往前移动了。那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朱厄尔没有回过头去看。'朱厄尔可以把他揍扁的,'瓦达曼说。

    我们接近山顶了,那些街道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汽车在这里来回飞驰;两头骡子把大车拉上山顶,进入街道。爹勒住牲口。一条街往前延伸,通向开阔的广场,在那里,法院前面矗立着一座纪念碑。我们再次登上大车,遇到的行人都转过脸来,带着我们熟知的那种表情;只有朱厄尔没有上车。大车已经启动了,他仍然没有上来。'上车呀,朱厄尔,'我说。'快点。咱们离开这儿吧。'可是他仍然不上车,却把一只脚搁在后轮转动着的车轴上,一只手攀住车顶棚柱,车轴在他脚底下顺溜地转动着,他又提起另外一只脚,整个人蹲在那儿,笔直地瞪着前方,一动不动,瘦骨嶙峋,脊背直挺挺的,仿佛是从一块窄木板里刻出来的半蹲的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