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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退缩还是奋进 第四百一十七章 光与暗的边缘

    身上松软的棉被仿佛突然之间就化作了泰山压顶,柴静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想要从中挣脱出来。可面对杨晓丽的问题,她又无从回答,恨不得缩成一个点,彻底地躲到这棉被之下。

    可最终,出于母亲最后的一点的尊严和良知,她没有将被子蒙在头上,而是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杨晓丽,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杨晓丽冷漠的神情不变,仿佛没有听到一样,继续说道:“我是恨杨念桐,非常恨。但是如果细想想的话,似乎也不是那么恨。原因其实很简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毕竟你与他共同生活的时间要远比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久。

    现在想想,我和你,明面上似乎是他的女儿和妻子,但其实从始至终,我们的存在,不过是他为了能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生活在人群之中,所找到的两个工具人而已。他从我们身上得到了好丈夫和好父亲的身份模板。也正是靠着这两份身份模板,他才能够在学校里扮演好一个优秀教师的形象,才能够借此接触到那些受害者,才能够获得她们的信任,并进而实施自己的犯罪。”

    柴静更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嘴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重,而那些伸向她的鬼爪也越来越近了,似乎有一些都划开了她的皮肤,她隐隐开始听到皮开肉绽和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

    杨晓丽对于柴静的痛苦表情完全视而不见,继续忘我地说着:“这么多年来,他虽然极力想要在我面前伪装出尽心负责的父亲模样,但那种骨子里的漠视,却是他那拙劣的演技无法掩盖的。所以我从很早开始,就不再把他当成是一个父亲,而是当成了一只披着人皮的畜生。既是畜生,那他做的一切恶心事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又何必与一个畜生较劲?所以我恨他,就像是恨一只咬人的疯狗一样,无爱之深,自然也无恨之切。可是你却不一样!”

    说到此处,杨晓丽怨毒地看着柴静:“你与他不一样!他并非是我的父亲,但你却确实是我的母亲,这么多年,也一直如同一个母亲那般爱着我。我能够感受到你那种发自内心的关怀与爱护。可也正是如此,我才更加地恨你。”

    “我恨你的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就像你自己说的,你明明了解到了他那罪恶的一面,可你为什么没有选择揭发他?”

    柴静的眼角有泪水滑落。

    看着那泪水一闪而过,落于枕头上消失不见,杨晓丽更觉愤怒,恨不能挖掉那双遇事总会哭泣的眼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也恨你的软弱无能!面对生活带给你的不公,面对他带给你的苦痛,为什么你总是选择无条件的隐忍?他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他骂你,你为什么不还手?他做了错事,为什么哭泣的却是你?”

    “我更恨你的自私!每次遭受到来自他的打骂与侮辱之后,你总是会抱着我哭诉,你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你之所以忍让,之所以委曲求全,是为了我的幸福,你不希望我生活在一个残缺的家庭里,你想让我健康而快乐的成长。”

    青色的经脉从杨晓丽削瘦而苍白的额角浮现,她的身体和声音都开始了颤抖:“你知不知道,每次我陪着你痛哭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我以为是我的存在,才导致了你的不幸福。所以我也只能为了你的幸福,而小小翼翼地维持着这个家的脆弱平衡。可渐渐地,等我长大了一些,我开始意识到,事情或许并非是你想的那样。那些话不过是你安慰自己的理由。你受到他的伤害而无力反抗,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懦弱。而当半个月前,你哭着哀求我原谅他的时候,我更是可以完全确认,你的委曲求全其实并非是为了我,或者说,只有一部分是为了我。你更多的,不过是为了维持自己现在的生活而已。你害怕改变,也害怕离开他以后,会遇见更不幸的遭遇,所以当生活还在忍受范围之内的时候,你总是选择隐忍。”

    柴静泪眼模糊,泣不成声:“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

    咆哮着,杨晓丽再次伸出了手,试图去掐住柴静的咽喉,可惜双手与那纤细的脖颈没能有任何的接触。可她不管不顾,依旧疯狂地伸出手去抓取面前的柴静,甚至张开嘴巴,试图用牙齿去撕咬。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痛苦强行分享给我,让我与你一起品尝这份痛苦?你没做错什么,难道我就做错了什么吗?”

    终于,随着杨晓丽情绪的爆发,那些凶残可怖的恶鬼尽数来到了柴静的身边,尖锐而阴冷的鬼爪齐齐抓在了她的身上。

    脸上,脖颈,手臂,胸膛,背后,腰部,几乎是全身的所有地方,都在那一瞬间被无数利爪切割得血肉模糊,难以言喻的痛苦让柴静的全身一阵痉挛。

    心跳加快,呼吸困难,意识模糊。

    闭着眼睛,柴静还是艰难地蠕动着喉头,哽咽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一遍比一遍微弱。

    短暂的发泄过后,杨晓丽无助地痛哭起来:“但这些,都不是我最恨你的理由。我最恨的,是我……越来越像你。”

    杨晓丽低下头,十指按在脸上,指甲抵在肉上,狠狠用力,慢慢下滑。坚硬的指甲在脸上划出道道血痕,有零星暗红色的血珠从血痕中渗出。

    “不仅仅是这张脸……还有你的沉默,你的懦弱,你的自私。你身上我所讨厌的一切,似乎都通过血液遗传给了我。我竭力想要改变自己,不去走上你的老路,但终究只是徒劳。我最终还是活成了你的模样……”

    “对不起……”柴静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

    “如果你不像现在这样爱我,而是更勇敢一点,又或者哪怕你根本不爱我,那我也许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是你,是你和他一起,毁掉了我!”

    这段话到底憋在心中多久,杨晓丽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在说出这段话后,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快意,只是感到了一丝丝的如释重负。她捂着脸,改痛哭为小声啜泣。

    可也许是这几天哭得太多,把眼泪都哭干的缘故,片刻之后,眼泪就自发停止了。

    她伸出手,无力地捶打向柴静的胸膛:“都是你,都是你毁了我,我要你付出代价……”

    手挥到一半,被一只阴冷的手接住了。

    杨晓丽抬起头,却见范无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而自己的手,就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看着杨晓丽那张憔悴不堪的脸,范无救叹了口气:“她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杨晓丽茫然地低下头去,却发现柴静刚才还在颤颤巍巍抖动的嘴唇停止了,鼻间也没了微弱游丝的呼吸。

    她愣了片刻,才颤抖地问道:“她……”

    范无救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直接给出了答案:“已经死了。”

    杨晓丽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怎么会?”

    而后她似乎如梦初醒一般,凝神看这柴静,大声叫喊着:“你给我起来啊,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在骗我是不是?不要装死啊。快点给我起来……快点啊。你这个废物,你欠我的都没有还清,怎么可以去死?”

    可无论她如何呼喊,柴静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皱着眉头,没有丝毫回应。

    额头伤口的血珠滚落眼眶,模糊了她的右眼。

    杨晓丽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她眯着眼睛,半笑半哭:“真卑鄙啊,又被你给逃掉了。便宜你了。”

    范无救摇了摇头:“未见得。她是愧疚死的,肝肠寸断,死得也不算舒服。”

    杨晓丽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无声地站了一会儿,范无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时间到了。”

    杨晓丽无知无觉,依旧呆呆地凝视着柴静那张安静而痛苦的脸。

    范无救叹了口气,拎着袖子,擦拭起杨晓丽脸上的伤口,“我们该走了。”

    “嗯?”

    杨晓丽终于听到了范无救的话。可没等她说上什么,一股莫名的感觉突然涌上了心头。就好像是,有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似的。轻飘飘空荡荡地身体似乎重新受到了重力的吸引,杨晓丽的脚再次落到了地面,然而脚上传来的却并非是地砖那僵硬而平滑的触感。

    她第一时间低头看去,去发现自己的脚下踩着的是一条潮湿而又散发着土腥味的黄土路。

    有茫茫白雾,透过黑漆漆的窗户渗透了进来,将她紧紧包围其中。

    不需要范无救解释,杨晓丽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过来:

    我真的死了。

    “这么漂亮的脸,得来不易,不要不知道珍惜。下辈子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力气了。”

    范无救放下了手。

    杨晓丽抬手抚摸着脸庞,惊讶发现脸上光滑一片,刚才那些伤口尽数消失。

    “走吧。”

    范无救当先一步,走向黄土路的迷雾深处。

    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杨晓丽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接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自然地跟在范无救身后向前走去,而后穿过了紧闭的卧室房门。

    昏暗的客厅灯光忽然亮起。

    杨晓丽眼前一花,再一睁眼,身体已经轻飘飘地穿过了厚重的防盗门,来到了楼道里。

    楼道的声控灯无声自亮。

    杨晓丽忽然就想起了刚才所见到的一幕。

    那个濒死的老人似乎也是这么跟在范无救身后走下了楼。

    事实也和她想的一样,当范无救路过的时候,楼道的声控灯便自然亮起,而当杨晓丽走过的时候,灯光又自然熄灭。

    就好像,他们行走在光与暗的交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