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武侠修真 > 极端的年代 > 第三章 经济大恐慌 1

第三章 经济大恐慌 1

    首先,让我们假定,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战祸,世界的经济与文明,原本相当稳固,大战的灾难虽然深重,却只造成一时的中断。战争一过,只需将瓦砾颓垣清除干净,便可以若无其事地一切重来,恢复正常的经济秩序,继续一路走下去。就好像1923年日本关东的大地震,日人掩埋了30万名死难者,清除了使得二三百万人无家可归的废墟,便重新再造起一个跟过去一模一样,但是抗震力可比以前高出许多的城市。如果历史真能如此,两次大战之间的世界,面貌又将如何?这个答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像这种不曾发生,而且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凭空揣测,自然毫无意义。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白问。两次大战之间发生的世界性经济大崩溃,到底对20世纪历史有何等深刻的影响?透过前面这项假定,我们才能获得真知灼见。

    世界经济如不曾大崩溃,希特勒肯定不会出现。十之八九,也绝对不会有罗斯福这号人物。至于苏维埃式的经济体系,就更不可能与世界资本主义匹敌,对后者构成任何真正的威胁。欧洲以外,或说西方以外的地区,因经济危机造成的后果,程度之大,更令人注目。本书另有篇章讨论。简单地说,对于20世纪后半期的世界,我们一定得对经济危机有所了解,才会有认识。而世界经济大崩溃,正是本章的主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造成的主要破坏多半在欧洲,并没有将旧世界全部毁坏。可是世界革命的浪潮,也就是19世纪资本主义文明衰落过程中最戏剧性的一幕,却席卷了更为广大的地区:西起墨西哥,向东一直到中国。而殖民地解放独立的声浪,也由西北非的马格里布(译注:Maghrdb,包括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及摩洛哥等地),一直到印度尼西亚。不过,此时世界上也有很大一片地方的人民,跟大战的炮火与革命的巨浪距离极为遥远,丝毫未受波及,其中最显著的国家地区,便是自成天地的美国,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殖民地。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经济危机,却是道道地地的全球大灾难,至少在全然依赖非个人性市场交易制度的地区,人人无法逃避这场风暴。事实上,多年来自以为天之骄子,远离那些倒霉地带的美利坚合众国,却在这场经济狂飙中首当其冲。因为人类经济史上,撼动级数最强烈的大地震——发生于大战之间的世界经济大恐慌,其震中就在一向自诩为全球安全港的美国。一言以蔽之:两次大战之间,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看来似乎崩溃了。如何才能恢复旧貌?没有半个人知道。

    其实资本主义的经济运作,向来不曾风浪平静。每隔一段时间,长短不定,或大或小,总会有某种程度的波动。这种现象,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经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世纪以来的实业家,对所谓涨跌更迭的“景气循环”都很熟悉。通常每隔7~11年,景气萧条的轮回就会大同小异地重复一次。但到了19世纪末叶,这个周期忽然拉长许多,引起众人的注意。大家发现,过去几十年来,原本的周期长度有了异常的改变。大约1850年起,一直到19世纪70年代,全球呈现一股前所未有的景气趋势。可是接下来,经济形势却又陷入不稳定,时间长达20多年之久(有些经济学家将这段时期也称作经济大衰退,不过此说多少有点误导作用)。可是20多年的不稳定过去之后,世界经济又持续繁荣了很长一段时期(见《资本的年代》、《帝国的年代》第二章)。本世纪20年代初期,俄国经济学家康德拉捷夫(N.D.Kondratiev)发现,由18世纪末期开始,经济发展遵循着一种“长周期”(long  wave)模式循环,周期长度涵盖五六十年。康氏长周期理论,从此成为经济专著里经常出现的名词。(斯大林专政初期,康氏不幸成为其专政的第一批牺牲者。)不过康氏本人及其他学者,都无法为此现象作出满意的解说;某些统计学者甚至怀疑其正确性,根本否认长周期现象的存在。然而根据长周期理论,当时为时已久的世界景气,又该到走下坡路的时刻了。康氏的推测不幸言中。

    在过去,不管是波动还是循环,也不论其周期是长或短,实业界及经济界的人士,都将之当作一定的现象,正如同农家习惯于季节的变化,接受天气的好坏一般。景气来或去,任谁也没有办法:好时节就是机会来临,坏年头问题重重。个人或企业,可以大获巨利,也可以不幸破产。只有相信资本主义必将灭亡的社会学家,跟马克思持同一想法,认为一次又一次的循环,都是由资本主义本身衍生的过程,最终将证明其内部不可克服的冲突性。因此在他们的眼里,历次的波动循环,已经把资本主义带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但是,除了这一批人之外,一般都以为世界经济只会更好,就像上个世纪一般,不断地成长进步下去,其间偶或出现一些循环性的短期突变。可是现在,形势有了新的变化。自有资本主义以来,可能是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经济波动似乎对体制本身产生了莫大的威胁。更糟糕的是,在许多重要方面,长时间持续成长的曲线,似乎就要裂了。

    从工业革命开始,一部世界经济史,根本上就是一部科技不断加速进步的历史。其间的经济,虽不平衡却呈持续增长,企业活动呈快速地“全球化”扩张联合。总之,世界性的分工日益精细复杂,流动交换的网络日趋密集。世界经济的每一部分,都和全球性的组织体系密不可分。即使在大动乱的岁月,科技进展的脚步也不曾稍停片刻,一方面改变了世界大战的时间,一方面也因大战而产生变化。虽然对那个时代的男男女女而言,当时的生活体验以1929-1933年间的经济激变为最高点,事实上,在那几十年中,经济的成长并未停止,只不过缓慢下来而已。当时,全球最强的经济力量首推美国,但是从1913-1938年间,平均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只有区区8%。至于世界的总工业生产,在1913年后的25年之间,增长一共只有80%左右,约为前四分之一世纪增长率的一半(W.W.Rostow,1978,P.662)。这个数字,我们在本书第九章也将会看到。若和1945年之后的增长相比,差异更为惊人。不过,如果火星上有人在遥遥观察地球的话,人类经济活动曲线上的曲曲折折,都将隐而不现。从这个遥远的角度来看,世界经济显然一直在持续扩大增长。

    然而,换由另一个层面来看,此说显然又不成立。到了两战之间的年代,经济活动的全球化趋势,似乎开始停顿。当时不管用什么方式度量,世界经济都陷入停滞萧条,甚至有倒退的现象。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年代,可说是自有人类历史记载以来,大量移民潮规模最庞大的时期;可是现在这股洪流却干涸了,或换句话说,被战争和政治上的限制阻止了。1914年以前,15年间,几乎有1500万人踏上美国的领土。然而在之后的15年里,这股人潮却缩减了三分之二,总数只有550万。到了30年代,以及往后战争的年月里,更成涓涓细流,几乎完全停止,一共只有75万人进入美国(Historical  StatisticsI,p.105,Table  C89-101)。至于伊比利亚半岛向外的移民,一向以拉丁美洲为最大目的地,也由1911-1920年10年间的175万,降到30年代不到25万。20年代后期,世界贸易逐渐从战争的破坏及战后初年的危机中恢复,爬回到比1913年稍高的程度,可紧接着又落入大萧条的深渊。到大动乱年代末期(1948年),经济总量只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前稍强(W.W.Rostow,1978,p.669)。然而,回溯上个世纪90年代到1913年,经济总交易量却跃升了两倍以上;1948-1971年间,则更高达5倍以上。更令人惊奇的是,在两次大量增长之间的萧条时期里,欧洲及中东两地还出现了许多新国家。国界线延长了,国与国之间的贸易往来自然也应相对增加,因为原本属于国内性质的商业交易(如原奥匈帝国及沙俄),现在都转变为国际性质的活动(世界贸易的统计,通常只列计穿越国界发生的交易)。至于战后及革命后产生的以百万计的悲惨难民潮,理当也该推动,而非缩减国际移民人数的增长。可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世界经济大萧条期间,甚至连国际资本流动额也呈干涸之势。1927-1933年间,国际借贷额下降了90%以上。

    为什么会有这种经济停滞的现象发生呢?一般看法甚多,可是众说纷坛。有人认为,主要原因在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经济体系——美国。因为当时的美国,除了少数原料仍需进口之外,已渐趋完全自足之势。(但在事实上,美国向来就不甚需要依赖外贸。)可是此说有个漏洞,当时甚至连倚重贸易的国家,如英国及北欧诸国,也同样呈现停滞的现象。大势所趋,理所当然地,各国纷纷提高警觉;而它们的警惕防范,不能说是做错了。大家使出浑身解数,尽力保护本国的经济,以免受到外来冲击的威胁;也就是说,尽力回避显然已经身陷泥淖、难以保全的世界经济。

    实业界及各国政府本来都以为,度过了大战时期的一时困难,世界经济好歹总会恢复1914年以前的快乐时光吧。那种天下欣欣向荣的现象,是他们以为的正常状态。事实上,大战之后,的确也有过一阵兴旺的气象,至少在那些未受革命或内战摧残的国家里,前途确有一片看好的迹象。但是官商两界,都对劳工及工会势力暴涨的趋势大摇其头;增加工资、缩减工时,势必提高生产成本。然而,战后的适应调整,远比当初预料的难。1920年,物价及景气一起崩溃,劳动力因而大为削弱——以后的12年里,英国失业率从此高居不下,未曾低于10%;工会也失去了半数成员。因此,顾主的操纵力再度坚定回升,但是经济恢复繁荣,仍然扑朔迷离。

    于是,从盎格鲁撒克逊的势力范围开始,以及战时的中立国,一直到日本,各国都竭尽全力缩紧通货。力图把本国经济拉回稳妥的老路,回到原本由健全金融及金本位制保证的稳定货币政策上去。但这一政策难以应付战争的超强需求。1922-1926年间,它们的努力或多或少,也有些成效。可是西有战败的德意志,东有混乱的俄罗斯,终于遏止不住货币系统的大解体;其崩流之势,只有1989年后部分前共产党国家的遭遇可以相比。当时最极端的例子是1923年的德国,其货币单位一下骤降为1913年币值的一万亿分之一。换句话说,德币的价值已经完全等于零。其他的例子虽然没有这么极端,后果却同样令人咋舌。我的祖父一向喜欢向小辈讲一个故事:话说奥国通货大膨胀期间,他的保险单刚好到期。于是将之兑现了好大一笔款子,可是这批一文不值的通货,只够他在最爱光顾的餐馆喝杯饮料而已。

    长话短说,总之,在货币空前贬值下,私人储蓄一扫而空,企业资本来源成了真空状态,德国的经济,只得长年依赖对外大量借款。这使得它变得更为脆弱,世界经济萧条一发生,德国受创甚重。而苏联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不论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政治上,都没有发生把私人货币储蓄一扫而光的严重情况。最后,在1922-1923年间,各国政府决定停止无限制地印发纸币,并且彻底改换币制,总算遏住了通货继续膨胀的势头。可是一向靠固定收入及储蓄为生的德国民众,等于全体覆没。不过在波兰、匈牙利及奥地利诸国,原有的通货总算还保留了一丁点少得可怜的价值。这段经历,在当地中产及中下阶层身上留下的创伤自然可想而知,中欧地区因此造就了接受法西斯主义的心理。至于如何使民众习惯长期的病态通货膨胀,则是二战之后才发明出来的玩意儿。[对付之策,就是把工资及其他收入紧随物价,依其指数而做相对的调整——“指数化”(indexation)一词,在1960年开始使用。]

    到了1924年,大战刚结束时的风暴总算静下来。大家似乎可以开始向前看,期待着时局重返某位美国总统所谓的“正常状态”。一时之间,世界经济的确也好像在往全球增长的方向走去。虽然原料及粮食的生产地区,尤以北美农家为最,对农产品价格在短期回升之后,再度遭挫,感到极为不安。百业兴隆的20年代,对美国的农民来说,可不是个黄金时代。而西欧各国的失业率,也一直居高不下;照1914年之前的标准来看,甚至高到病态的程度。我们很难想象,即使在20年代大景气的时期(1924~1929年),英、德、瑞典三国的失业率,竟然平均高达10%~12%的地步;至于丹麦和挪威,甚至不下17%~18%。只有在失业率平均只及4%的美国,经济巨轮才在真正地全速前进。这两项事实,都指出整个经济体系存在着一大薄弱环节。农产品价格滑落(唯一阻止之法只有积压大批库存不发),证明了需求量无法赶上生产。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另一项事实,那就是当时的景气,其动力主要来自工业国之间资金的大量流动,而其中最主要的流向就是德国。单德国一国,就在1928年吸收了全球资金输出的半数;借款额之巨,高达20万亿到30万亿马克,而其中半数属于短期贷款(Arndt,p.47;Kindleberger,1986)。德国经济因此变得更为脆弱,1929年美国资金开始撤退,德国果然经不住打击。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出几年,世界经济再度遭难,自然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只有美国小镇里那些褊狭自满的中产阶级生产者,才会有另外一种想法。这些人的幼稚面目,已由美国小说家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的作品《巴比特》(Babbitt)介绍,逐渐为西方读者所熟悉。同时,共产国际也曾预言,经济危机将于景气巅峰再度发生。共产国际认为——至少其发言人如此相信或假装如此相信——这场动乱将造成新一回合的革命浪潮。事实上,接下来的情况完全相反,而且来势之快,令人无法招架。大难开始的序幕(甚至连非历史学家也人人皆知),发生在1929年10月29日的纽约股市大崩溃。可是这场大灾难影响之深、范围之广,却谁也不曾预料到。甚至连革命者最乐观的时刻也不曾预见。这场经济激变,几乎等于世界资本经济的全面解体。整个经济体系,如今都牢牢锁在恶性循环当中,任何一环经济指数出现下落的现象,都使其他指数的跌落更为恶化。(唯一不曾下落的只有失业率,此时正一次又一次地推往天文数字。)

    国际联盟的专家所见果然不错,北美工业经济惊人的大萧条,不久便立刻波及另一全球工业重地的德国(Ohlin,1931),可惜没有人听警告。1929-1931年间,美德两国工业生产额均跌落了三分之一左右。可是这个数字,不过是各工业的平均值,看不出其中特定行业蒙受的巨大损失。单以美国的电气巨掌威斯汀豪斯公司来说,1929-1933年的销售额剧降三分之二;两年之间,净利润则跌落了76%(Schatz,1983,P.60)。农林业也发生重大危机,粮食及原料价格无法再靠库存维持,开始直线滑落。茶和小麦的价格一下子掉了三分之二,丝价则跌了四分之三。于是凡以农产品出口贸易为主的国家,一律遭到空前的打击,包括阿根廷、澳大利亚、巴尔干诸国、玻利维亚、巴西、英属马来亚、加拿大、智利、哥伦比亚、古巴、埃及、厄瓜多尔、芬兰、匈牙利、印度、墨西哥,以及荷属东印度群岛(今印尼);这些还只是1931年曾由国际联盟列举的国家。总之,大萧条的现象,这回货真价实,具有全球性的意义了。

    至于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希腊、日本、波兰、大英帝国,对西方(或东方)传来的震波也极其敏感,同样受到强烈的震撼。为了供应美国大量增长的丝袜需求,过去15年来,日本丝业已经将产量提高了3倍;可是现在丝袜市场暂时消失了——这等于一夜之间,日本丝在美国90%的市场便化为乌有。日本另一项重要农产品米的价格也受到打压。至于分布在东亚和南亚的一大片主要产米区自然也不能幸免。但是小麦价格跌得更惨更彻底,比米价还要便宜。一时之间,据说连一向以稻米为主食的东方人也转而改食小麦。可是就算面粉大受欢迎——就算这是真的——稻米大宗出口国,如缅甸、法属印度支那、暹罗(今泰国)的农民可就更遭殃了(Latham,1981,P.178)。米价一路下跌,稻农没有别的法子,唯一的补贴之道就是种得更多,卖得更多,结果把价钱压得更低。

    对于以供应市场,尤其是输出为主的农民来说,这种情况不啻倾家荡产,除非他们恢复只为自给自用而生产的传统小农经济。一般来说,大部分出口国家都还能利用这条出路,因为非洲、南亚、东亚及拉丁美洲地区的农家,仍多保持小农规模,总算还可以有一点缓冲的余地。但是巴西可就惨了,完全变成资本主义浪费和萧条严重程度的代名词,当地咖啡种植户为了挽救价格暴跌,竟把过剩的咖啡拿给火车的蒸汽机当煤烧。(世界市场上销售的咖啡,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来自巴西。)一直到今天巴西人务农的比例仍然相当高。本世纪80年代经济的激变,给他们的打击更甚当年的大萧条,因为至少早年的农家对经济寄予的希望远比后来为低。

    话虽如此,殖民地小农国家的民众依然受到相当的冲击。比如黄金海岸(今加纳)的白糖、面粉、鱼罐头及稻米的进口量就一下子掉了三分之二,(小农式)可可市场跌至谷底,杜松子酒的进口量缩减更凶,直落了98%(Ohlin,1931,p.52)。

    至于那些靠工资的男男女女,对生产手段既无法控制,又不能有一般人的生活(除非有家可归,可以回去下田吃米饭),经济萧条的直接后果就是失业。当时失业率之普遍可谓史无前例,时间之长,更超出任何人的预料。经济大衰退最严重的时期(1932-1933年),英国、比利时两国的失业人口为22%~23%,瑞典24%,美国27%,奥地利29%,挪威31%,丹麦32%,德国更高达44%以上。同样令人注目的是,即使在1933年景气恢复之后,30年代的失业率也始终不见显著好转,英国和瑞典一直保持在16%~17%左右,奥地利、美国及北欧其余的国家,则维持在20%以上。西方唯一成功解决失业问题的国家,只有1933-1938年的纳粹德国。在众人的记忆里,工人阶级还不曾遭遇这样可怕的经济灾难。

    更糟糕的是,在当时,包括失业救济在内的公众性社会生活保障,不是根本不存在(如美国);要不就以20世纪后期的标准来说,简直微薄得可怜。对长期失业的人口而言,杯水车薪,根本就不够用。正因为这个缘故,生活保障始终是工人最大的心事:不但需要保障随时失去工作(即工资)的危险,也要应付生病、意外,以及注定老来却无依靠的境地。难怪工人家庭最希望儿女找到的差事,钱少一点没关系,可是一定要稳妥可靠,并且提供养老金才行。但是即使在英国,这个失业保险最普遍的国家,投保的劳工人口也不到60%——能够有这个数字,还多亏早在1920年,英国便因大量失业而不得不这样做的缘故。至于欧洲其他地区(德国例外,在40%以上),持有失业保险的人数最少有低到零的,多则不过四分之一(Flora,1983,P.461)。原本习惯于间歇性就业或周期性短期失业的人口,现在发现到处都找不到工作。仅有的储蓄耗尽了,杂货铺里也不能再赊账了,山穷水尽,完全无路可走。

    大量失业的结果,对工业国家政局造成最为严重的打击。因为对许多人来说,经济大萧条最直接最显著的意义就是大量失业。虽然经济史家指出(逻辑也同样证明),事实上,在境况最糟糕的时刻,多数人依然有工作。而且两战之间,物价下跌,粮食价格甚至比最萧条的时期降得更快,就业劳工的日子,其实比以前更好。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笼罩那个时代的形象,是施粥的救济餐厅,是歇业的钢铁工人“饥饿大行军”聚集都会首府,向他们认为该负责任的人抗议。政界人士也无法忽略一个事实:德国共产党里高达85%的成员都没有工作。那些年里,共产党员增加的速度几乎不下于萧条年间的纳粹党;在希特勒上台前几个月,增长的速度甚至还要更快(Weber,I,p.243)。

    失业现象及后果如此严重,难怪被人看作是对国家最为沉重甚至致命的打击了。二战中期,伦敦《泰晤士报》一篇社论写道:“失业,仅次于战争,是我们这一代蔓延最广,噬蚀最深,最乘人不防而入的恶疾,是我们这个时代西方特有的社会弊病。”(Arnet,1943,p.250)像这样一段话,在过去工业化的历史中,从来不可能出现,真可谓一针见血,比起任何考据研究,都更能充分解释战后西方政府种种施政措施的缘由。

    说也奇怪,大难迷乱的感觉,在企业家、经济学家,以及政界人士心中,反而更为深刻,胜过平民百姓。对一般大众来说,失业的滋味固然很苦,农产品的价格固然跌得太重,可是他们以为,不管是什么方向——或左或右——总有个政治手段可以替他们解决这天外飞来的不公现象,因为穷老百姓欲望其实很低。但在事实上,旧有的自由经济体系架构,偏偏正缺乏解决的手段,技穷之下,经济决策人士更是窘态毕现。短期内为了立即解决国内的危机,他们只好牺牲世界整体经济繁荣的基础。4年之内,国际贸易下降了60%(1929-1933年),同时间里,各国却加速地高筑壁垒,力图保全自己国内的市场及通货免受世界性经济风暴的冲击。可是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此一来,全球繁荣所必需的国际多边贸易体系也将分崩离析。1931-1939年间签定的510项各国商业协定之中,60%不再包括国际贸易制度中最重要的一块基石,“最惠国待遇(most  favorable  nation  staitus)。至于少数依然保存者,优惠内容也大幅减低(Snyder,1940)。这种恶性循环真不知有没有出头的一天?

    这一切对政治环境自然有莫大的直接影响,产生了自有资本主义以来,创伤最惨重的一页悲剧,我们在下面将有进一步的讨论。不过在探讨短期冲击之前,必须先研究一下经济衰退所导致的长期重大意义。一言以蔽之:这场经济大萧条足足摧毁了自由派经济达半个世纪之久。1931-1932年间,英国、加拿大、北欧诸国以及美国,都一律放弃了长久以来被视为国际汇率稳定所需要的金本位制度。到了1936年,连一向对金条笃信不疑的比利时、荷兰,甚至法国,也纷纷如此。象征意味更重的事件,发生于1931年,甚至连大英帝国也放弃了“自由贸易”的政策。要知道自1840年以来,在经济上,自由贸易对于英国,就如同在政治上美国宪法对于美国一般,同是两者身份形象的象征。英国从世界经济体系中撤退,放弃了自由交易的原则,愈发凸显当时各国急于保护自家门户的现象。说得更明确一些,西方各国在大萧条压力之下,不得不将社会政策的考虑列为优先,经济事务只好屈居次要了。否则政治后果之严重,德意志等国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不分左右,各种党派都被迫走上日趋激烈之路。

    于是,凡在过去就以提高关税为手段,抵制外国竞争,保护国内农业的国家,现在把关税提得越发高了。但单靠提高关税不足为凭,大萧条期间,各国政府开始提供补助,保证农产品价格,对收购过剩的产品,或者干脆付钱给农家,叫他们停止生产。1933年之后,美国就曾出此下策。70和80年代,在“共同农业政策”(Common  Agricultural  Policy)之下,欧洲共同体几乎被人数日益稀少的的农户所享有的补贴政策给拖垮。而这个奇怪的矛盾政策,其实正是大萧条留下的余孽啊。

    至于工人阶级,战后各国致力消除大量失业的现象,“完全就业”成为改良式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的首要经济任务。倡导这项政策的人士虽然不止一位,但其中最出名的先觉者和前锋,要数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1883-1946年)。他的学说主张,铲除永久性大量失业,有利于经济发展,其出发点政经兼顾。凯派人士认为,完全就业工人的收入,将为经济制造消费需求。这项看法固然相当正确,可是舍此而外,增加需求的方式其实还有许多。英国政府之所以迫不及待,单单挑上这一项急忙实行的缘故——甚至在二战结束之前就急忙推动——主要在于大量的失业对政治、对社会都具有极为强烈的破坏力。这个事实,大萧条期间大家都亲眼看见过了。众人对此深信不疑,以致多年后当大批失业再度出现,尤其在80年代初期严重不景气的时期,许多观察人士(包括本书作者在内),都以为社会紊乱将会再起。结果,出乎意料,混乱并未发生(见第14章)。

    社会所以不曾大乱,主因在各国鉴于惨痛教训,大萧条之后纷纷设立了社会福利制度。1935年美国通过“社会安全法案”(Social  Security  Act),谁还会对这个行动感到惊异?多年以来,各发达工业国——除了少数例外,如日本、瑞士及美国——都普遍设有规模庞大的福利措施,使得大家都习以为常。我们几乎忘了,迟至二战以前,世界上根本没有几个符合现代定义的“福利国家’。甚至连向以福利完善著称的北欧国家在内,当时也不过刚起步而已。事实上福利国家一词,一直到40年代以后才开始被人使用。

    大萧条重创之大,更使一个事实显得愈发突出:那个早与资本主义分道扬镳的国家——苏联,却仿佛免疫似的,丝毫不为所苦。当世上其他国家,至少就自由化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而言,经济陷入一片停滞现象之时,唯独苏联,在其五年计划指导下,工业化却在突飞猛进的发展之中。最保守的估计,从1929年开始,一直到1940年,苏联工业产量便增加了3倍。1938年时,苏联总生产量在全球所占的比例,已从1929年的5%跃升为18%。同一时间,美英法三国的比例,却由全球总额的59%跌落为52%。更令人惊奇的是,苏联境内毫无失业现象。于是不分意识形态,众人开始以苏联为师。1930-1935年间,一小群人数虽少,却具有雄厚影响力的社会经济人士,纷纷前往苏联取经。他们看到的苏联经济,虽然处处可见其原始落后缺乏效率的痕迹,更暴露斯大林集体化和大规模镇压的残暴无情。可是这些印象,都不及苏联经济不为萧条所动的成就深刻。因为这些外来访客一心所想解决的问题,并非苏联内部真正的政治经济现象。他们关心的对象,乃是本身经济体系的崩溃和西方资本主义失败的程度。苏维埃制度有什么秘诀?有何值得学习的经验吗?此起彼落,模仿苏联五年计划之举纷纷出笼。一时之间,“计划”一词成为政界最时髦的名词。比利时、挪威的社会民主党派,甚至开始正式采用“计划”。英国政府最受敬重的元老,也是英国国教重要一员的索特爵士(Sir  Arthur  Salter),此时也出书鼓吹计划一事的重要性,书名为《复苏》(Recovery)。他在书中主张,社会必须经过妥善筹划,方能避开类似大萧条性质的恶性循环。英国政府内许多持中间路线的大小官员,也组织了一个不分党派的智囊团体,称作“政经计划会”(Political  andEconomic  Planning,PEP)。年轻一代的保守党人士,如日后出任首相的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  1894-1986),则纷纷自命为计划派的发言人。甚至连以反共为标榜的纳粹德国,也剽窃了苏联的点子,于1933年推出所谓的“四年计划”。(其实1933年之后,纳粹本身应付大萧条的方案也有相当成效。不过由于某些原因,纳粹的成功和未引起国际间同样的重视,我们在下章将有所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