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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归途

    在扩音喇叭播报第五次联邦新闻的时候,程东已经带着那个小男孩离开了银汤匙。

    举例交货的时间大概还有六七个小时,他可实在不愿意一直面对着那么一台把品味和威廉挂在嘴边的脑残机器。六七个小时,刚好足够他送这个小家伙回家。

    五遍、十遍、十五遍;早上、中午、晚上。

    这是霓虹市的居民所特有的判断时间的依据,在这做永夜无光的城市里,无处不在的扩音喇叭无疑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太阳。

    城市的上空传来了一阵阵压抑沉闷的雷鸣,程东拉着安德鲁自觉地缩进一处房檐下面。没过多久,一场带着刺鼻酸臭的大雨便瓢泼而来。细密的雨丝凿在地面,砖墙,和LED电视墙上,冒出阵阵令人眼睛发酸的白雾。

    随后,那辆经常出现在中央广现的装甲宣传车,也不紧不慢地从远处驶来,扩音喇叭和往常一样带着丝丝电流杂音,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在装甲车的后面紧紧地跟着几个步履蹒跚的人影。

    那群人被这场堪比硫酸的大雨灼烧的不住哀嚎,在朦胧的雨幕中,程东依稀可以认出人群中的一两个正是曾经去过银汤匙的拾荒者,还有几个似乎是城里比较出名的腕表主播。

    他们的一部分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白色,似乎已经被这场大雨烫熟,有些人的头发甚至已经开始向下淌出了粘稠的黑色液体,可是没有一个人胆敢伸出手来擦一下。

    高分贝的扩音喇叭耀武扬威地播报着这几个人得罪行:

    “伟大的掌舵人维纳啊,看看这些渣滓!他们贩卖刻度,他们私藏记忆,他们走私义肢,他们背弃了身为东壑联邦成员的荣耀!伟大的联邦关爱着他的任何一名臣民,他赐给了我们一切生活所需的必要保障,让我们可以自由地拥抱和谐美好的自然与灿烂的霓虹。而这些渣滓,他们为了一己私欲而违背联邦公约,他们是和平的叛徒,是西丘的走狗!可即便如此,宽厚仁慈的联邦,依旧选择原谅这些罪人,我们将以最光荣的方式,清洗他们肮脏不堪的灵魂,清晰他们罪恶的身躯。赞美不灭霓虹,赞美掌舵人!”

    跟在装甲车后面,形如丧尸一般的人群也伴着扩音喇叭高声地感激着联邦对他们的宽容与恩德。

    所谓的【清洗】,是被扔进熔炉活活烧死。火焰除了可以创造出一堆漆黑肮脏的灰尘以外,洗不净任何东西。

    人群中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无意间转过头,恰好与程东的眼神相较,那双眼睛空洞、呆滞而麻木,他甚至无法从对方的眼神里捕捉到半点灵魂的质感。

    雨停了,直到那辆装甲车走远,程东才带着安德鲁从屋檐下面出来。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充满腐蚀性粘液的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了无人迹的柏油马路上,风里还带着刺鼻的酸味。

    程东插着口袋,百无聊赖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哦,我伟大的掌舵人维纳啊!用你灿烂的火焰来洗刷这世间的罪恶吧,最应该被洗净的,恐怕正是手公司和你自己这只该死的老乌龟!去他妈的联邦公约和光荣进化,公司这群狗杂种的自由,就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怪物!”

    安德鲁小心翼翼地跟在程东后面,满眼的好奇全部都落在了程东的右手上。那只被火烧得焦黑又干瘪的右手,竟然真的只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就恢复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了。他甚至忍不住想要伸手上去摸一摸,好认真仔细地确认一下眼前的这一幕是不是真的。

    可是未等他真的把手伸出去,就迎头撞上了程东那冷冽异常的眼神,如果不是真的看见,安德鲁怎样都无法想象,一个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嘴角和充满绝望与毁灭的眼神拼凑到同一张脸上会是怎样的景象。

    “别碰我的胳膊。”

    那声音冷硬得似乎能结成冰,安德鲁心下慌乱,脚下一阵趔趄,当即摔倒在遍布强酸的路面上。在手掌浸入雨水之中,强烈的灼烧感让他忍不住放声尖叫,随即他便看到了那个男人隐藏在高领帽子当中的半张脸,和刀子一般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又冷冷地命令他:“自己站起来。”

    安德鲁照做了,却不敢再和程东说话,径自向后退了四五米,远远地盯着程东,像是头受惊的小鹿。

    “瞧我这家伙,对不起对不起,别害怕,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程东随即一把扯下了高领帽的领口,裂开了嘴角,好像刚才那个冷冰冰的男人并不是他一样,他大大咧咧地朝着安德鲁摆了摆手,“只是下次千万不要碰我了哟,我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随便碰触我的身体,真的会随时被这该死的身体夺走性命的。”

    安德鲁仍旧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那个的眼神透露着毁灭这座城市,甚至是毁灭掉自己的绝望,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北城区每一个成年人的眼神里,都带着这种浓烈的自我毁灭情绪,尤其是他的爸爸,“你……你是不是很讨厌这里。”

    程东挑了挑眉,“小东西,这你都看得出来?”

    安德鲁局促地揉着自己的衣角,含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我见过你的那种眼神,我爸爸被记安局的人抓走的时候,就是你的那种眼神。但是他不像你,他没有你这么厉害,他最终还是被人夺走了刻度。他跟我说过,他恨霓虹市,他恨上帝之手,如果他有很多钱的话,一定会给自己做一个全方位的改造,然后杀光公司的上层。”

    程东不置可否,对着男孩又招了招手,“成为义体人之后,还算是人类吗?”

    男孩局促地走到了距离程东两三米的位置,再次停下,“作为人类,可以打败上帝之手吗?”

    程东挠了挠头,“你觉得,消灭手公司,比做人还要重要吗?”

    那个男孩在逃往霓虹市的路上,之所以要捡来那么多的义肢残骸,恐怕正是因为他爸爸曾经留给他的一句话。

    全民按时清理记忆数据,实行全义体改造的光荣进化。与其为伍,则失去自我;与其为敌,则一无所有。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左右的话,他还是个真正的人吗?

    程东两手插在裤袋里,凝望着眼前的这个小男孩良久,随即耸耸肩,转身,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就是义体人,全义体改造者,你觉得我能不能消灭手公司。”

    安德鲁追上去,怯怯地问道:“你不是说,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那怎么会知道自己经历过义体改造?”

    “可以记得家人的样子,这是件多幸福的事啊!”

    程东没有转身,甚至并未把目光落到那个男孩身上,“义体化改造不需要记忆,只要尝试过一次九死一生,这该死的身体会自己给你答案的。”

    程东在东城区的垃圾站苏醒以后,还未等看清楚这个世界,就遭遇到了一大批拾荒者的围追堵截。

    受公司资源调配的决定,除了贫民窟里的一群异类之外,所有霓虹市的居民全部设定成完全一致的薪酬方案,每人每月均享有2000威廉的基本补贴,其余的一切超额资产,将全部由公司统一回收。

    美其名曰:平衡创造和谐。

    在这个绝对公平的政策之下所隐藏的,则是完全无法负担的高额房租,以及其它高到离谱的生活成本。没有可以创造社会价值的就业岗位,就没有资格讨要更多权利,所以一小部分的人选择了铤而走险。

    放弃温暖的安乐窝,成为一名刀头饮血的拾荒者:创造出城市中的死人,然后捡拾他们重归社会的【遗弃品】。

    二十名拾荒者像对待砧板上的三文鱼一样,将他捕获,肢解,电击,火灼。一连七天,他数万次地死在拾荒者的手里,可每每在自己马上要被破肚挖心的时候又会奇迹般地清醒过来。巨大的疼痛与死亡威胁,让早已陷入绝望与癫狂的他挣开了满身的锁链。

    在程东仅有的意识里,他最终举起了那只枯干又血肉模糊的右手,他看着自己的整条右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膨胀,随后伸出无数血管一样狭长又柔软的肉芽。印刻在他脑海里最后的画面就只剩下那二十多个拾荒者扭曲痛苦的脸,地狱般的绝望哀嚎和满屋触目惊心的红色。

    一路无话,安德鲁一直保持着距离程东四五步的位置,走得小心翼翼。

    北部城区和霓虹市的其他地方差别并不大,一样的高楼林立,一样的霓虹耀眼,一样照不见半点阳光。空气中弥漫着硫化物刺鼻的味道,浓重的烟雾把楼层之间仅有的一点铅灰色的天空也遮得死死的。

    安德鲁的住处就在北城的红灯区附近,站在街口有着小麦色皮肤的欧洲女郎不停地朝着程东抛着媚眼,要不是顾及到今晚就要启程离开霓虹市,程东倒是很乐意拿出点钱和那几个身材火辣的女人去地下室里快活一个晚上。

    那恍若是上个世纪的古董电梯吱吱呀呀地把两个人送到了52层,安德鲁怯生生地指向了一扇贴着对联和福字的防盗门:“我家就住在这。”

    没等程东敲门,就听见房间里的床板传来的吱吱呀呀的有规律的起伏声,和一男一女极其压抑的低吟。程东瞟了眼安德鲁,指着房门又问了一遍:“这个房子……你妈妈……和别人合租?”

    安德鲁一脸稀松平常地道:“妈妈在工作,爸爸被记安局的人抓了,房租又那么贵,所以她每天都在很辛苦地工作……”

    “好吧,好吧好吧……”

    所有的工作岗位都已经被仿生人所替代,不靠腕表直播,又不想卖掉自己的记忆数据,安德鲁的妈妈除了用【这种办法】赚钱,又能怎样。

    转念这么一想,程东倒是觉得这个女人要远比那些为了威廉不择手段的【其他人】伟大得多。

    抬手,敲门。

    房间里一个男人喘着粗气怒吼道:“马上就好了,他妈的,急什么!臭女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生意倒是一个接一个。”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一个满身臭汗的男人光着上身大大咧咧地推开了门,当他看到程东还带着个孩子的时候,不由得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靠,这爷们的路子野啊,带着这么点的孩子一起玩?”

    程东只当没有听见,由着那个男人怪笑着离开,对安德鲁招了招手,把自己的表情藏在门后的阴影里:“回去吧。”

    屋里满是劣质烟草和汗臭的气味,没开灯,程东只能借着窗外的霓虹灯光,隐隐约约地看见床边坐着一个身材臃肿的金发女人。那女人背对着他们,低着头,似乎是在点钱。

    安德鲁站在房间的门口,轻轻地叫了声:“妈妈。”

    胖女人的身体像是中枪般地一震,机械地回过头来看向门外。

    即便是背着光,程东也能感受得到那女人眼神中的炙热。她迅速从床上拽起一件汗衫挡在胸前,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安德鲁身边,一把将他揽进了怀中。

    程东只能在黑暗中听到这对母子低沉的呜咽。

    枕头旁边摆着大约两三百元威廉,这是她方才工作的报酬。房间里太黑,程东隐隐约约地看到那女人似乎是放下了一个长方形的相框,只是没办法看清那上面的影相。

    这或许是他从东城醒来后做的第一件好事,看到这对母子重新团聚的景象,程东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萧索,他的家人还平安地活在这世上吗?

    “赞美掌舵人,是你救回了我的孩子?”胖女人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却仍是难以抑制地不停抽泣,“你是怎么把他从调查员手里夺回来的,我以为我们再也没办法……”

    “这重要吗?”

    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或许才是更重要的事。

    程东在离开前,把身上仅有的三万元现金包起来放在了桌上。三万元不会让一个身处绝境的母亲脱离困顿,但最少可以缓解这对母子未来几个月的生活压力。

    北城仅有的一面电视墙上贴着他硕大无比的电子素描相,广播电台的高音喇叭已经把程东的形象重复了三十遍以上:

    黑衣,短发,高领连帽衫,戴口罩的亚裔男子,疑似义体改造者。蓄意杀害数名手公司调查员及众多无辜民众,动员霓虹市所有的百姓自发检举,每条有质量的线索均能获得五百元的威廉奖励。

    李申的电话就在此时不当不正地打了进来,电话的那头声音嘈杂,似乎是正在召开某个规模较大的秘密集会:“你还真的杀掉了利齿的人?我们真是小看你了!千万别忘了到时间交货,我们或许还能在那里给你准备一艘逃跑用的船”

    广播喇叭对程东的通缉令仍然扯着脖子叫个没完,他只得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所以,这一切都是你们计划好的,对吗?”

    电话那头的杂音突然变得密集,李申显然已经没有了聊下去的心情:“总而言之,千万别忘了交货,哦对了,咱们还是朋友吧!”

    程东阴沉着脸,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