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它过来了，快做点什么啊！”
“你们听见没有，这只械骸叫他哥哥！怪不得尖塔会派他过来帮手，原来这个怪物和械骸是一伙的！”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先想办法把这只械骸干掉才是正经事吧，那个怪……怪英俊的尖塔调查员先生，拜托您醒一醒，把这个怪物驱赶出去好吗？真的，我们不用你动手杀了她，赶走她就可以了！”
安云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除了应有的震惊之外，便只剩下哑然。
此时，她的脑海里，也在思考着同程东一样的问题。
已经确定身份的提线者，为什么执着于摧毁城市，这究竟是出自本意，还是因为她受制于手公司的无奈之举。
“你果然和我们不一样。”
老约克逊叔叔却没有对此表现得太过紧张，他甚至已经从炮台上跳了下来，站在安云的旁边，叉着腰注视着那只硕大的械骸以平推之势袭击城镇。
约克逊的神色平静，接着补充道：“哦对了，是你们两个，和我们都不一样。”
安云诧异地把头扭向这个老男人，她不理解约克逊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想要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些与答案相关的细节，然而那双浑浊且略微有些发白的眼睛里，却只能映照出小镇上的废墟，和那个狰狞而且巨大的械骸。
“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此起彼伏的巨炮声再度响起，人群就像是受惊的马儿一样，朝着那个巨大的血肉骸骨疯狂地倾泻着弹药。他们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狂轰滥炸是否会伤害到其它无辜的同胞了，当死亡近在咫尺，有谁又能保持得了绝对理性呢？
“和她说说吧，我知道，你早就想和人说说你的研究成果了。”
波莉婶婶温荣地拍了拍约克逊叔叔的肩膀，那眼神温柔地洒在安云身上，像是一个现实的午后，洒落在床脚上的余晖一样，温柔而动人。
这是安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这个女人，她的嘴角和额头已经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双眼显出蓝灰色的浑浊的老态。这两个人都不再年轻了，他们鬓角半百，行动迟缓，掌握高炮进行瞄准和开火这样的行为，对他们而言早已力不从心。
波莉婶婶温柔地撩开了鬓角，那里的肌肉最为松弛，皮肤像是豆皮一样干瘪和脆弱。
是的，脆弱这个词简直再贴切不过了。
老妇人耳根与脖颈上的皮肤，已经因为脆弱和老化而裂开，露出了皮肤之下的——
金属涂层。
“你们！”
安云倒抽一口冷气，不待开口，就已经被波莉婶婶接过了话头，“这回看清楚了吗？”
“你们……不是人类？”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又一处房屋被那个巨人捏成碎片，这些看似坚固的建筑，到了血肉巨人的手里，更像是豆糕一样脆弱不堪，甚至可以说是……一碰就碎。
约克逊似乎在这一瞬间又苍老了好几岁，“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却并不是在研究如何让飞行器上天，赞美高炉，凭借我们现在的才能，怎么可能把这种东西送上天去！这个镇子上，甚至这一整片大陆，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所有的人都在撒谎，我就是知道！所以，还是那句话……我，可以信任你吗？”
黑色的菌丝瞬间遍布安云的四肢百骸，她的瞳孔再度变为了琥珀一般的金黄色。此时她不知道应当如何取得这位老人的信任，所以，她只能用最诚恳的姿态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的义体特性吗？”
约克逊苦笑道，“你们……并不是尖塔派来的人吧。”
安云的神情一滞，正准备解释，却被老人抬手打断：“算了，你们来这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想知道，你也不用告诉我。像是程东这样的能力，如果放在尖塔当中，上头的人是万万不可能把他派来这里的。荣耀邦，不值得上头的人这么做。”
“就因为……你们是人造人？”
“仿生人也好……人造人也罢，说的就是我们没错了！”
约克逊接着道，“每次尸潮爆发之后，我都会偷偷地捡走一部分械骸的残肢拿回家里研究。我详细地对无数个械骸的皮肤和肌肉进行采样，神奇的是，他们的身体构造和我们完全一致。”
“说到这里，会让你想起丧尸和人类的关系对吗？你可能会说，这些械骸分明会流血，会嘶吼，虽然无知无识，但是和人类的行为逻辑完全相似。我知道你一定会否定我。”
约克逊说着话，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了一枚螺丝钉，“B81，内六角锥端紧定螺钉，我们制造人偶时所需要的材料。这一颗，是我从械骸的身体里发现的。”
他紧接着撩开了自己的衣服，将手指狠狠地扣进了自己左侧的肩膀当中。安云震惊地大叫，拼命地冲上前去一把捉住了老人的手腕，可是约克逊却已经颤抖着从伤口中掏出了一枚挂着鲜血和碎肉的螺丝钉，“这一枚……是我的。”
安云不说话了。
“整个斯诺尔顿小镇，不，或许是整座荣耀邦，恐怕都没有一个普通人。”
约克逊因为肩膀上的疼痛而不时地颤抖，他的嘴唇发白，可是眼神坚毅，“我们创造的人偶，你们口中的仿生人，就正是我们自己。每一次械骸入侵，实际上都是机器与机器之间的自相残杀。你看到这些械骸的数量了吗？上头的人拥有无数个备用机器，他们甚至可以在几天的时间之内，重新建立一座与荣耀邦一模一样的城市出来。他们当然完全不必在意有多少个镇民死在尸潮爆发当中，我们只是机器罢了，随时都可以被换掉的机器。”
“仿生人不是机器！”
安云的声音也在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们会成长，你们会思考，你们会流血……你们……你们不是机器。”
“但我们也同样不是人类，对吗？”
那只血肉巨人的推进速度越来越快，眨眼之间已经将要逼近约克逊的房子，程东偏偏在这个时候依旧选择装死，安云已经拨开了约克逊，挡在了两个老人身前：“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不，孩子。听我把话说完。”
约克逊的语气出奇地平淡，似乎当真看透了生死一般，“荣耀邦，只是联邦的工业园区而已。在这里的很多人甚至已经完全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我们所有的行动，所有的工作，完全听命于镇长的调任。我甚至在自己的后颈上摸到了一个类似于芯片一样的东西，或许我的所有记忆，关于自己生平的所有印象，也都仅仅是上头的人安排我们知道的罢了。”
“嘿，听着！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你们的身上也会出现与械骸相同的金属零件。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不是吗？公司所生产的义体型号不下千万，你们的身体上，或许只是被装上了类似的义肢而已。换种说法，如果公司从一开始就决定欺骗你们的话，没必要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让你们发现自己不是人类的事实，这太儿戏了不是吗？”
“我刚刚说过了，作为仿生人的我们，从一开始就被注入了【努力工作，快乐生活】的思想，理论上来讲，我们是不会怀疑自己身份的，因为我们完全不需要思考。”
“那为什么你却……”
“或许这就是记忆芯片产生的错误吧，我被赋予的身份是，一名从东西部战争中光荣返乡的老兵。而他们恐怕不知道，接近半数的老兵，都并不承认公司对于联邦的独裁管控政策。”
老人苦笑道，“我们无条件地拥护联邦的决断，但是我们并不喜欢公司。”
“法奥尔斯……”
说到这里，安云的语气顿了顿，“法奥尔斯知道这件事吗？”
“这正是我接下来要嘱咐你的。”
约克逊的语气坚决而又悲伤，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千万不要让法奥尔斯知道这一切，这对所有人而言都太残忍了。年轻人，我听到了那只械骸在叫程东哥哥，我猜想……你们是来这找人的对吧。到高炉去，到了那里，你们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里是所有械骸的起源，甚至是整座荣耀邦的起源。我知道，凭借着你们的本领，杀退无穷无尽的尸潮并不算什么难事……但是你保护不了我一辈子。”
“约克逊叔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巨大的震惊当中，约克逊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安云，此时那个血肉巨人紧握的拳头，已经从空中重重地落下。
“镇长是个心胸狭隘之徒，他会用尽一切方法打击与他作对的势力。他已经知道了我们家和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有多么要好，所以……这次防卫战结束之后，他一定会利用我们，来对你们开刀。”
拳风所卷起的威压仿佛是一股无形的气浪，当即叫这个坚毅的老人哀嚎着跪了下去，即便耳边劲风呼啸，但是老人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安云嘶吼道：“如果可以的话，让法奥尔斯快乐地活下去，永别了，可爱的外乡人！”
【噼啪】几声清脆的响动在当空乍响，那股摧枯拉朽的狂风立刻在约克逊的头顶止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只看见那颗硕大的拳头正停在自己头上两三米的位置，无数根鲜红的藤蔓已然将那颗拳头死死地钳住。
是程东！
老人连滚带爬地冲到房屋边缘，对着那万千条藤蔓的终点疯狂地挥手致意，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放开它，让我死！”
“我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再一次死在我的面前了。”
那声音冰冷而坚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