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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这把雨伞房东太太十五年前就不用了(这是她肯借给他的唯一理由),雨水一浇到伞上面,伞便嘎吱一声关拢,戳到他的后颈。他顶着伞跑了几步,跑到另一家商店门口,放下伞来。为了再次撑开,他不得不把伞尖支在地上,用脚狠狠踹开。接着他跑回雨里,手撑住伞骨,不让伞合起来,雕着猎狐犬的伞柄不时戳在他的肚子上。他又这样走了四分之一个街区,后半截丝绸伞面还盖在伞骨上,雨水没来得及浇进衣领。然后他躲进电影院入口处的大棚底下。那是一个星期六,售票处前熙熙攘攘地排着一队小孩。

    以诺不太喜欢小孩,但是小孩好像很喜欢打量他。队伍里的孩子纷纷转过身来,二三十双眼睛好奇地瞅着他。雨伞卡在难看的位置,一半在上,一半在下,上面的一半也快要落下来了,把更多的雨水溅到他的领子底下。伞面掉下来的时候,孩子们哈哈大笑着蹿上蹿下。以诺瞪了他们一眼,转过身去,压了压墨镜。他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张真人大小、四色印刷的大猩猩海报。大猩猩的头顶写着一排红色字母,“贡伽!伟大的森林之王,巨星!亲临现场!”大猩猩的膝盖那儿还有更多的字,“今天中午十二点,贡伽现身剧院与您面对面!前十位勇敢的观众可以免费上台与他握手!”

    就在厄运抽回腿作势踢他的瞬间,以诺总是在想其他的事。四岁的时候,父亲从监狱里给他带回一个铁皮盒子。盒子是橙色的,上面有花生糖图案,外面写着一行绿色的字母,“坚果惊喜!”以诺打开盒子时,蹦出来一圈弹簧,敲掉了他两颗门牙。他的一生中充满这样的事情,他仿佛应该对危险时刻更加警惕才行。他站在那儿,仔细地把海报看了两遍。在他看来,是上帝指引他去羞辱那只成功的猩猩。

    他转身问近旁的小孩现在几点了。小孩说十二点十分,贡伽已经迟到了十分钟。另一个小孩说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还有一个说,不是因为下雨,贡伽的负责人正坐飞机从好莱坞过来。以诺咬了咬牙。第一个小孩说如果他想和大明星握手,他得像其他人一样排队,等着轮到自己才行。以诺排进队伍。一个小孩问他多大。另外一个小孩发现他的牙齿很好笑。他尽量无视他们,开始收拢起雨伞。

    过了一会儿,一辆黑色卡车开过街角,慢慢地在大雨滂沱的马路上出现。以诺把雨伞夹在胳膊底下,透过墨镜眯眼看着。卡车靠近的时候,里面的留声机播放着《嗒啦啦蹦蹦蹦》,但是音乐几乎被雨声淹没。卡车外面有一幅巨大的金发美女画像,除了大猩猩外,还张贴着其他海报。

    卡车停在电影院跟前时,孩子们的队伍排得规规矩矩。卡车后门弄得像警车,装着格栅,但是猩猩不在里面。两个穿着雨衣的男人钻出车厢,骂骂咧咧地绕到后面,打开门。其中一个人把头伸进去说,“来吧,打起精神来好吗?”另一个人冲孩子们竖着拇指说,“后退点,后退点好吗?”

    卡车里的录音机播放着,“大家好,贡伽在此。咆哮的贡伽,巨星!大家来点儿热烈的掌声!”声音在雨水里几乎就是咕哝。

    等在卡车门边的男人又把头伸了进去。“你能出来了吗?”他说。

    车厢里有轻微的拍打声。过了片刻,从里面伸出来一只毛茸茸的黑色手臂,刚好淋到了雨水,又缩了回去。

    “该死的。”大棚底下的男人说;他脱下雨衣,扔给站在门边的男人,那人又把雨衣扔进车里。过了两三分钟,大猩猩出现在门边,雨衣的纽扣一直扣到下巴,衣领竖着。他的脖子周围绕着铁链;一个男人抓着铁链,把他拉下来,两个人一起跳到大棚底下。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坐在玻璃售票处里,准备好了免费通行证,交给前十位胆子够大,敢上前去和大猩猩握手的小孩。

    大猩猩完全无视小孩,跟着男人走到入口的另一头,那儿搭着一个离地一尺高的站台。他踩了上去,转过身来冲着小孩咆哮。他的咆哮声并不响亮,却充满恶意,像是发自于黑暗的内心。以诺吓坏了,要不是他被小孩围着,早就撒腿跑了。

    “谁先上?”男人说,“来吧来吧。谁先上?第一份免费通行证给第一个上来的小孩。”

    那群孩子一动不动。男人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这些小孩怎么回事?”他厉声说,“你们胆子那么小吗?我用铁链拴着他,他不会伤到你们的。”他拉紧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向他们说明一切尽在掌握。

    过了一分钟,一个小女孩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她有一头刨花似的长卷发,一张三角形的尖脸。她走到离开猩猩四尺远的地方。

    “好啦好啦,”男人把铁链拉得嘎嘎响,“打起精神来。”

    猩猩伸出手来,飞快地和她握了握。这会儿又走出来一个小女孩和两个男孩。队伍重新排了起来,并且开始挪动。

    大猩猩一直伸着手,转头无聊地看了一眼外面的雨。以诺已经不再害怕,正疯狂地想着用来羞辱他的脏话。通常他才思泉涌,但是此刻头脑一片空白。他的大脑两边空空如也,连每天说的粗话都想不起来。

    现在他前面只有两个小孩。第一个握完手闪到了一边。以诺的心脏怦怦直跳。前面的小孩也握完让开了,剩下他和大猩猩面对面,大猩猩机械地握住他的手。

    这是以诺来到这个城市以后,向他伸来的第一只手。这只手既温暖又柔软。

    一瞬间他只能站在那儿牢牢地握着。接着他磕磕巴巴地说,“我叫以诺·埃莫瑞,”他咕哝着,“我在罗德米尔男子圣经学校念过书,在市动物园工作。我见过你的两张照片。我只有十八岁,但是我为政府工作。我爸爸让我来……”他的声音哑了。

    大明星略略俯过身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变化:赛璐珞镜片后面凑过来一双丑陋的人眼,眯瞅着以诺。“你去死吧。”猩猩戏服里冒出一个确凿的声音,低沉但是清晰,手也猛然抽走了。

    以诺感受到猛烈而痛苦的羞耻,他晕头转向绕了三圈,才搞清楚方向。接着他飞快地冲进雨里。

    以诺不禁感到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以诺看来,希望的意义是由两份怀疑和一份欲望组成。接下来的一整天里,这个念头都折磨着他。他只模糊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他不是一个没有抱负的男孩:他希望有所成就。他希望完善自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人们排队和他握手。

    整个下午他都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团团转,咬着指甲,撕扯着房东太太那把雨伞上剩下的丝绸伞面。终于他把伞面整个扯了下来,弄折了伞骨。只剩下一根黑色的棍子,一头是锐利的金属尖,另一头是狗脑袋,像是一种过时的专用拷问工具。以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棍子夹在胳膊底下,意识到这样走在路上非常醒目。

    晚上七点,他穿上外套,拿着棍子,去两个街区外的小餐馆吃饭。他感觉自己是去讨回一些尊严,却又非常紧张,担心尊严得靠抢夺才能要回来。

    不填饱肚子什么都做不了。餐馆名叫巴黎小厨;只有一条六英尺宽的通道在一家擦鞋店和一家干洗店中间。他悄悄走进去,爬上角落里的高脚凳,说他想要一碗干豌豆汤和一杯巧克力麦芽奶昔。

    女服务员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黄色的大牙箍,同样颜色的头发拢在黑色的发网里。一只手始终叉在胯上;她替其他人点完单。尽管以诺每晚都来,她却从没喜欢过他。

    她还没有替以诺点单,便开始煎培根;这儿只有一个客人,他吃完了饭,在读报纸;所以培根是做给她自己吃的。以诺越过柜台,用棍子戳了戳女服务员的屁股。“听着,”他说,“我要走了。我赶时间。”

    “那就走啊。”她说。她动了动下巴,专心致志地盯着煎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