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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猎狐(2)

    母狐突然变得暴躁起来,龇牙咧嘴,凶狠地朝两只小狐狸咆哮起来。它狂怒地又蹦又踢,还拼命地啃咬铁夹上的弹簧。那条被铁夹夹住的后腿被它撕扯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它的门牙也被坚硬的弹簧磕断了两颗。

    戈文亮明白,母狐是想把两只小狐狸驱赶走,让它们远离死神。

    两只小狐狸不愿离去,又不敢挨近,在蛙形岩石边磨磨蹭蹭。

    戈文亮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举到半空中的棍子落不下去了。他决不是可怜母狐,而是觉得当着两只小狐狸的面敲死母狐,似乎有点不大好下手。

    他完全可以将竹弩对准这两只小狐狸,在那么近的有效距离内,是不会射空的。这是送上门来的猎物,额外的收获,这种便宜不捡白不捡。小狐狸的皮虽然做不成狐皮坎肩,但给幺舅的小孩做两顶狐皮帽也挺漂亮的。但他总觉得,当着母狐的面射杀它的小宝贝,好像也不太地道。再说这对小狐狸皮毛光洁,胖嘟嘟,像两只红色的小绒球;充满稚气的眼睛骨碌碌转,模样挺可爱。顶顶重要的是,这对小狐狸从来没招惹过他,不是他复仇的对象。

    没办法,他只好放下木棍,先去撵走这对碍手碍脚的小狐狸再说。

    小狐狸机灵而又淘气,灵巧地避开他砸过去的土块和树枝,对他的高声恫吓充耳不闻。好几次他跑过去赶,眼看就能踩着小狐狸的尾巴了,它们这才不慌不忙地钻进草丛。他以为小狐狸被他赶走了,捡起木棍准备收拾母狐,可突然间,这对小精灵又从蛙形岩石后面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有时小狐狸干脆同他绕着蛙形岩石兜圈子。

    这哪里是在打猎,分明是在玩捉迷藏嘛!太阳升上了树顶,正午的森林明亮而炎热。折腾了半天,戈文亮还是没能把两只小狐狸撵走,就像风没有力量将磁石上的铁屑吹走一样。他一身臭汗,累得浑身筋骨酸疼,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唤。他乏力地靠在岩石上喘气。两只小狐狸蹲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耸鼻子挤眼睛,像是在对他做鬼脸。他似乎还看到其中一只毛色稍深一些的小狐狸雪白的眉毛陡地往上一翘,那张狐媚的小脸闪过一丝笑意。它们一定是在讥笑他的软弱,讥笑他的无能。

    刹那间戈文亮一跃而起,从后腰的箭囊里抽出一根金竹箭,恶狠狠地搭在竹弩的箭槽上,向两只小狐狸瞄准。

    他不是佛门弟子,没必要遵守不杀生的戒律;他是猎手,这本来就是沾有浓烈血腥味的职业。动物就是动物,天生该给人类猎杀的。当着母狐的面先杀死小狐也好,当着小狐的面先杀死母狐也好,这没有什么关系,它们反正是要死的。让母狐眼睁睁看着金竹箭洞穿它的心爱的小宝贝的胸膛,是对母狐更深刻、更有效的一种复仇。

    戈文亮刻毒地想:小狐中箭后在草地上抽搐痉挛,也许母狐会撕心裂肺般地长嚎一声,悲伤气绝。这倒更好,省得他用棍子去敲。他觉得这才是猎人的智慧和猎人的心肠。猎人就应该有副铁石心肠。他突然醒悟了,发现刚才自己那种仁慈的举动和想法实在傻透了。这哪像什么猎手,完全是女人的心肠嘛!他觉得阿爸的挖苦似乎还是有点道理的,自己身上确实还存在柔弱的非男子汉的杂质。他心里很清楚,只要他一扣动弩机,只要那根用野牛蹄筋制作的弩弦发出一声沉闷的颤音,只要那支饥渴难忍的金竹箭呼啸着扑向小狐狸的胸膛,那么,他就完成了性格上的突变,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猎手、真正的男子汉了。

    他咬紧牙关,扣动弩机。那对小狐狸还懵然无知地蹲在前面。可是,仿佛这张竹弩有千钧重量,他怎么也端不平稳;那弩机也许是受潮生锈了,怎么也扳不动。他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韦老师那双清澈又略带忧郁的眼睛。

    两年前的那件往事又浮现在眼前。那时他还在镇小读六年级,班主任就是韦老师。韦老师是从允景洪民族师范学校分配来的女学生,长得文弱纤细,胳膊像根芦苇,连桶水也拎不动,男生都不怕她。那天下课时,一只美丽的黄鹂扑棱着翅膀从窗外飞进教室。这是一只翅膀还没长硬的小黄鹂,一定是在练习飞翔时误入教室的。同学们飞快地关严了门窗,在哄抢中,他凭着猿猴般的灵敏,抢到了这只小黄鹂。一只老黄鹂在窗外树枝上叽叽喳喳急叫。他正在用一根细绳子拴小黄鹂的脚,韦老师走过来了,似乎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它妈妈在盼它回去。”

    假如那时韦老师横眉怒眼地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呵斥他,责备他,或者命令他放掉小黄鹂,他是绝对不会服从的。小黄鹂是他逮着的,他爱怎么处置是他的自由。假如她还要啰唆,也许他会当着她的面野蛮地将小黄鹂活活撕成两半的。他才不怕她呢。

    但韦老师的声音那么轻,仿佛是微风吹动花瓣;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女人才有的温情,流动着一丝哀伤。她望着他,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命令,也不是成人对孩童的吩咐,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在向他请求。他的心奇怪地一阵战栗,好像一扇秘密的心扉突然被开启,柔情似潮,汹涌而出,猛烈撞击着他男孩子的顽皮的心灵。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对弱小动物的同情和怜爱。他一点没犹豫,解脱小黄鹂腿上的绳结,打开窗子,把它放掉了。

    现在回想起来,韦老师柔声柔气的话语、清澈忧郁的目光,像一根无形的柔软的绳索,捆住了他的猎手的天性——刚烈的野性。

    他实在缺乏向小狐狸射出箭去的勇气。他叹了口气,放下竹弩。他还是得想办法把小狐狸撵走。他狠狠地擂自己的脑袋瓜,终于擂出个绝妙的主意来:用火攻。一切野兽都惧怕火。他扯了两团枯草,用火柴点燃,向那对小狐狸掷去。燃烧的枯草砸在潮湿的蛙形岩石上,变成滚滚浓烟,随风向小狐狸扑去。

    小狐狸尖叫着,向南温河畔的峭壁逃去。他赶紧拎起木棍,趁小狐狸不在现场,快去敲碎母狐的鼻梁,不然一会儿浓烟熄灭,这对小狐狸又会来捣乱的。

    母狐用三条腿顽强地站立起来,龇牙咧嘴,凶狠地朝他嚎叫着,仿佛要同他拼个你死我活。这正合他的心愿。他举起木棍,一点一点朝母狐逼近。眼看木棍要伸到母狐头顶了,母狐突然停止了嚎叫,收敛起那副要扑咬的凶相,柔顺地昂着脸,把红鼻梁和白眉毛间那致命的凹部完全暴露在他杀气腾腾的棍下,既不避让,也不退缩。

    母狐这种反常的举动使他感到惊奇。别说是肉食动物狐狸了,就是草食动物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反咬一口哩。

    他忍不住迟疑了一下。母狐安详地昂着头,等待他的棍子往下落。他由于惊奇,半天没将棍子敲下去。母狐焦急地往那对小狐狸逃跑的方向望了一眼,突然又变得龇牙咧嘴,凶狠地朝他嚎叫。它气势汹汹的神态里有一种诱惑,有一种明显的要激怒他的企图。它的眼睛里没有死亡的恐惧,甚至没有仇恨,只有哀求,用它全部的生命在哀求:行行好,快打死我吧!

    它又匆匆地朝小狐狸逃走的方向瞥了一眼。它又发出长长的一声哀嚎,在乞求,在催促。它又安详柔顺地昂起鼻梁和眉宇间那块致命的凹部。戈文亮终于明白了:母狐是想让他在小狐狸赶回来前结束它的生命。它死了,小狐狸就会断绝救它的念头,离开这儿。它想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帮助小宝贝脱离危险,它渴望早死,盼望早死。它是一只偷吃他家的茶花鸡、败坏他戈文亮名誉的可恶的该死的狐狸,它又是一只有着无私母爱的令人感动的狐狸。

    他高高举起棍子,手仿佛僵直了,无法朝母狐抡下去。火熄灭了,烟散尽了,那对小狐狸又从蛙形岩石后面钻出来。

    母狐充满怨恨地朝它们叫了一声。他发现,那对小狐狸突然变得步履蹒跚,显得很吃力。哦,它们从花丛里拖出一只灰色的死兔子。他迷惑不解地望着它们,弄不明白它们搬来死兔子究竟想干什么。也许是给铁夹下的母狐送午餐吧。

    这是一个有点倾斜的上坡,一只小狐狸咬住灰兔的耳朵拼命往上拉,另一只小狐狸用尖尖的小脑袋顶住灰兔的屁股使劲往上拱。终于,它们把灰兔搬到铁夹旁,搬到他跟前。然后,这对小狐狸像人一样用两只后爪直立起来,像舞蹈似的围着灰兔走来走去。它们明亮的小眼睛里充满了哀戚,充满了乞求。

    他突然明白了,这对小狐狸是想用这只灰兔来同他交换,换取母狐的自由。

    这当然是非常不公平的,一只兔子才值几个钱?一张上等狐皮可以换一百张灰毛兔皮哩!

    他实在不愿意换,却又觉得很难谢绝这项交易。显然,这只灰兔是昨天夜里母狐率领这对小狐狸捕捉到的,也许是奔波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才逮到的,很有可能是它们今天充饥的唯一的食物,为了救母狐,它们宁愿忍受饥饿……

    他苦笑着,将木棍从半空劈下来,刚好敲在捕兽铁夹那根弹簧的插销上,“咔嗒”一声脆响,绷紧的铁夹猛地松动了一下,母狐趁机抽出那条血淋淋的后腿,跟着两只惊喜不已的小狐狸,一瘸一拐地朝山林走去。

    他呆呆地望着它们消失在一片浓绿的树丛中。

    戈文亮背着捕兽铁夹,提着灰兔,垂头丧气地回家去。完了,他想,白白辛苦了一夜不说,反而又被狐狸捉弄了一回。他很懊悔,不该放走已经到手的母狐,但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本来,他可以神气地扛着一只母狐和两只小狐回曼燕寨,掷在打谷场上,让人们围上来瞧热闹。狐狸的血洗净他的耻辱,他又获得了好名声。现在呢,人们会加倍地嘲笑他。连他都看不起自己,心肠软得像个小姑娘,已经无可救药了。

    阿妈正在拌猪潲,阿爸正在舂米。见他回来,阿妈立刻扑过来,摸着他的四肢,心疼地说:“孩子,你真的在森林里过的夜吗?你没伤着吧?快把阿妈急死了。”

    阿爸微笑地望着他,揶揄地说:“哦,勇敢的猎手回来了。我想,你一定去找红毛狐狸了吧。让我瞧瞧,你把它的脑壳敲碎没有?”

    他懒懒地把灰兔掷在阿爸跟前。阿爸的脸阴沉得像石头上的青苔:“多棒的猎手,多了不起的猎手,在森林里捣鼓了一夜,逮着只灰兔。好极了,我们家有兔肉吃了。”

    他沮丧地说:“就是这只灰兔,也不是我打着的,而是捡来的。不,是狐狸送我的。”说着,他把怎么用铁夹捕着母狐,怎么不忍心杀,最后又怎么放走的叙说了一遍。最后他蹲在地上一言不发了,但那双忧郁的眼睛,分明在无言地告诉阿爸:你别指望我会像你那样成为一名猎手。我软弱,我没出息,我对不起你,但请你不要责怪学校,不要责怪老师。学校和老师天天教育我们要正直勇敢。是我自己不行,你说得对,我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他的眼圈都红了。

    阿爸一直在注视着他,说:“别哭,我顶讨厌眼泪。”阿爸说着,蹲下来认真查看粘在铁夹上的狐毛和狐血,还抓起灰兔,捋开绵软的兔毛,查看颈窝处狐狸留下的齿痕。阿爸看得那么仔细,就像科学家在观看实验标本。

    戈文亮实在困极了,撇下阿爸阿妈,爬上竹楼,连衣裳都懒得脱,倒在铺毡上就睡。他太疲劳了。这一觉睡得真沉,从中午一直睡到黄昏。醒来时,瑰丽的晚霞铺满阳台。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想到火塘边找点吃的。一跨出卧室,他骤然发现,家里突然变了个样,充满古老而又神秘的气氛。

    正中那根被炊烟熏得油黑发亮的房柱上,悬挂着一只硕大的野牛头。这是一只祖宗传下来的野牛头,经过岁月的沉淀,有一种深厚的历史感。那对半透明的乳白色的野牛角仍然闪烁着犀利的光泽;那双牛眼,仍然瞪得像铜铃,冷峻地注视着人世间的沧海沉浮。

    野牛是哈尼族猎手崇拜的图腾,象征着旺盛的生命和神秘的力量。阿爸裸露的上身涂抹了一层椰子油,棕色的皮肤亮得像块茶色玻璃;下身围着一块豹皮,金钱状的斑纹放射出一股野性的威严。

    阿爸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熟练地割下灰兔的脑袋,恭恭敬敬地祭献在庄严的野牛头下。阿妈换上了节日的盛装,圆帽和崭新的黑麻布裙服上挂满了银器。她端着一只酒葫芦,将酒酹在野牛头下。竹楼里弥散开一股醇厚的苞谷酒香。紧靠竹窗的篾席上还摆着一桌丰盛的菜肴。

    这是哈尼族迎接勇敢的猎手满载而归的庆典仪式。

    戈文亮记得很清楚,大前年,阿爸陪着从北京来的科学家进大黑山活捉了一头小象,平安回家后,阿妈也举行了如此隆重的庆典仪式。

    今天是怎么啦?阿爸并没外出狩猎呀!他惊讶地望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阿爸从阿妈手里接过酒葫芦,往三只小木碗里斟满酒,递给他一碗,笑吟吟地说:“来,孩子,在珍贵的野牛的目光下,让我们干了这一碗。”

    “为谁干杯呢?”“为你呀!”“为我在森林里捡到一只灰兔吗?”“对,为了这只灰兔,为我们家又出了一位勇敢善良的猎手,为真正的男子汉,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