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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情豹布哈依(1)

    月牙儿洒下一层清辉,树林一片静谧。在红毛榉树丛里,幽灵般地闪出一只小黄麂,转动栗仁似的眼珠子,左瞧右瞧,没有可疑的草影摇动,也不见可怕的绿莹莹的兽眼;它继而竖起两只尖尖的招风耳,四面谛听:夜风轻柔,树叶婆娑,没有食肉兽爪蹄践踏大地的嘣嘣声响;它又迎风耸动肉感很强的鼻翼,没闻到食肉兽身上讨厌的腥臭,只嗅到了弥漫在夜空中的羊蹄甲花的清香。它这才举起四条柴棍似的细腿,朝山凹里明镜似的碱水塘走去。

    它渴了,想去喝口盐碱水。

    它越过那片开阔的斑茅草地,来到独木成林的古榕树前。这棵垂挂着五六十株气根的千年大榕树黑黢黢的,里头藏着深沉的夜,似乎也藏着夜幕下的阴谋。它又犹豫地停了下来。

    对孱弱的草食动物来说,处处有陷阱,必须十分谨慎小心。

    这时,榕树上传来猫头鹰啾儿啾儿的啸叫。猫头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透黑夜。倘若周围有什么危险,猫头鹰早飞走了。猫头鹰悠扬的啸叫似乎在向除了鼠类外的所有弱小动物报告着夜的平安。

    小黄麂这才放心大胆地踏进古榕树浓浓的树影。突然间,头顶的树杈上传来轻微声。小黄麂一愣,不像是宿鸟在草窠里翻身,也不像是猫头鹰在俯冲捉老鼠。不好,是坚硬的兽爪在抠抓树皮。它立刻屈蹲身体,想拼命朝前蹿跳,逃出这让它心惊胆战的古榕树。但已经迟了,一只金钱豹像张金色的网,从它头顶四米来高的树干上无声飘落下来,正罩在它身上。

    咔嚓一声,小黄麂的脊梁骨被压断了。这是只五岁龄的公豹,名叫布哈依。对生活在德宏盈江峡谷亚热带丛林里的金钱豹来说,五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它那饰有褐色金钱斑纹的豹皮色泽鲜艳,那根镶有九节黑色花环的豹尾坚挺有力,四只圈有银白绒毛的爪子尖锐犀利,金色胡须和黑色唇吻间的那口豹牙闪烁着令一切草食类动物心惊肉跳的寒光。从树干上居高临下朝目标扑击,是它惯用的猎食方式。倘若目标反应特别敏捷,没等它落到身上就弹跳开去,也极难逃脱它的尖爪利牙。它的弹跳力远达四米,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五十公里。

    布哈依用三只爪子按住小黄麂的身体,腾出一只前爪拍拍小黄麂清秀的面颊。小黄麂已永远睁不开眼了。布哈依这才放宽心,踱到一边去,用前爪仔细梳理嘴唇上的胡须。这是猫科动物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自己内心的得意。

    在蚊虫成团的树杈上守候了整整一夜,总算没有白辛苦。

    小黄麂还没完全死绝,躺在地上,四肢不断地抽搐着。布哈依伸出舌头舔舔嘴,昨日黄昏从栖身的白鹭崖翻山越岭跑到这里,肚子就已经饿空了,现在胃囊里更是咕噜咕噜叫得难受。它很想立刻用尖锐的豹爪撕开小黄麂的胸膛,还能吮吸到又黏又稠的血浆,吃到热气腾腾的新鲜内脏。

    豹和虎虽然同属猫科动物,行为习性却有很大不同。老虎喜欢从猎物的下肢吃起,豹却爱先开膛掏吃内脏。

    汁多浆浓糯滑肥腻的黄麂内脏无疑是顿丰盛精美的早餐。但布哈依只是想想而已。它扬了扬粗壮的豹脖,把贪馋的念头连同满嘴唾液一起咽进肚去。

    布哈依要把小黄麂完整地带回白鹭崖下的大肚子石洞,和妻子香格莉共同分享。不,它要把黄麂内脏通通让给香格莉吃。香格莉临近分娩,需要营养滋补,才能有旺盛的体力平安产下豹崽,才能分泌出足够的乳汁来哺养后代。

    金钱豹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想起妻子,布哈依胸腔里涌起一股似水柔情。香格莉银白色的唇须,紫黛色的嘴吻,眼睑周围一圈金色的绒毛,两只豹眼亮得就像两个小月亮,眨动起来透露出无限娇媚;皮毛色泽淡雅,美丽的金钱斑纹像藏在云里雾里,有一种朦胧的意韵;腹部淡黄色的绒毛间有四只小巧玲珑的乳房,浑身散发着一股对公豹来说如兰似麝的异性的体香。

    香格莉不仅长得美,还挺会体贴布哈依。就在昨日黄昏,当布哈依起身前来碱水塘觅食时,香格莉温柔地舔着它的额顶,豹尾抚弄着纠缠着它的豹尾,传递着妻子的担忧与告诫:怕毒刺会刺伤它的脚掌,怕毒蛇会咬伤它的身体,怕它遭遇到老虎或象群这样难以对付的天敌;告诫它不要去钻有蛇腥味的草丛,不要去觊觎长着四枚长长獠牙的公野猪守护下的猪伢子,不要冒险攀援陡峭的悬崖去捕捉善于在石壁上跳跃的岩羊,不要到积着锈水的沼泽去咬凶暴的印度鳄,不要上猎人的当去扑食被安置在捕兽铁夹上充当诱饵的小羊羔。

    香格莉还将唇吻摩挲着布哈依长着两块洁白毛斑的面颊,将妻的祝福与希望灌进它的心扉,祝它一到碱水塘就幸运地遇到一头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跛腿牝鹿或已被猞猁抓伤过的香獐,希望它早早平安归来。

    此刻,香格莉一定蹲坐在大肚子石洞口翘首等待它凯旋而归。

    布哈依叼着黄麂的脖颈,钻出树林,沿着蜿蜒的山脊线疾行。

    紫黛色的山峰背后露出半个太阳,胭脂色的霞光正在驱赶着残夜的阴暗。布哈依半边身体沐浴着晨光,半边身体沉浸在夜色中,远远望去,硕大的豹头、流线型的躯体和那根细长的豹尾被阳光镶了道金边,像幅优美的剪影。

    二

    说起来,还是那只斑斓猛虎替布哈依和香格莉做的红娘。

    那是四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布哈依转过那道开满杜鹃花的山岬,突然听到前面山坡传来激烈的豹吼虎啸声。它那时还是单身流浪者,正闲得发慌,便循声而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登上一座石冈,看到原来是一只额上饰有王字黑纹的孟加拉虎,正在追逐一只年轻的母豹。看来,虎和豹已周旋了好一阵,母豹背脊上有一条长长的虎的爪痕,淌着血。

    在盈江峡谷的森林里,虎是豹的天敌。虎体格比豹伟岸,生性比豹凶残,与豹同属猫科动物,熟悉豹的噬咬手段,较容易将豹置于死地。尤其是孟加拉虎,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六十公里,一次扑跃的最远距离可达五米,不管是比赛跑还是比跳远,金钱豹都不是其对手。当然,豹爪豹牙不是豆腐做的,弄不好也能给老虎以沉重的伤害,因此,老虎对付豹子比对付麂、鹿、羚羊、草兔要谨慎得多。在对付孱弱的草食动物时,老虎无所顾忌地穷追猛撵,但在对豹虎视眈眈时,老虎一开始并不急着和豹咬成一团,而是用凶猛的啸叫进行恫吓,追追停停,欲咬还休,逐渐消耗掉豹的体力,摧垮豹的生存意志,这才认真扑上来进行致命的厮杀。

    虎豹争斗极容易造成这样一种局面:豹子眼看自己面对贪婪的饿虎,逃,逃不脱,甩,甩不掉,咬,咬不赢,便会萌生出爬树逃命的念头。豹虽然不是老虎的对手,却比老虎多了一种生存的技能,会爬树。老虎永远也不会爬树。

    不幸的是,豹的这种逃生念头恰恰把自己的性命送进虎嘴。

    狡猾的老虎在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扑击后,会突然间稍稍拉开与豹的距离,这是有意给豹造成一种心理错觉,似乎能争抢到上树的时间。于是,豹便瞅准一棵大树用尖利的指甲抠住粗糙的树皮迅速往上攀爬。

    这正中了虎的奸计。老虎等到豹子爬上两米高的树干时,突然从远处像股黄色的飓风疾奔过来,一眨眼的工夫便赶到大树下。这时,豹顶多爬上三米高的树腰。成年虎可跳跃四米来高。老虎竖直身体高高地扑上树,两只有力的虎前爪一下搭在豹的肩胛上,把豹从树干上强行撕扯下来。就在豹顺着树干往下跌滑的当儿,老虎又一口咬住豹的颈椎。豹背对着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落在地面时已奄奄一息了。

    一般来说,凡虎豹之争,豹都是死在一棵大树下的。弄巧成拙,优势也会成为致命的因素。眼前这只年轻的母豹正在犯着豹家族通常所犯的错误,朝一棵一围多粗的云杉树奔去,希望能爬上树去躲过这场灾难。

    可恶的孟加拉虎迅猛地朝云杉树冲刺。布哈依晓得,只要一眨眼的工夫,这只正在树干上吃力地向上运动的母豹就会成为这只饿虎的一顿美餐。

    说不清是出于一种对同类的怜悯,还是出于一种雄性的侠义心肠,布哈依来不及犹豫,吼叫一声,飞快地冲下石冈,在孟加拉虎起跳的一瞬间,也蹿跃起来。

    豹和虎在空中相撞,就像两道闪电在空中碰触,迸溅出一个恢弘的雷霆;轰然一声,布哈依和孟加拉虎在空中打了个短暂的停顿,一起笔直地坠落到地面。好险哪,两只雪白的虎爪差点就揪住母豹的肩胛了。

    布哈依是从虎的侧面往上蹿跳,豹头结实地撞在虎腰上。虎落在地面,狼狈不堪地打了几个滚,这才站立起来。布哈依趁老虎立足未稳晕头转向之际,两只豹爪在虎臀上狠劲抓了一把,撕下两团虎毛。

    孟加拉虎虽然稀里糊涂被撞了一下,又被抓了一把,但虎毕竟是森林之王,受到打击后仍威风不减,一旦站定,立刻发出一声狂啸,张开血盆大口,朝布哈依扑来。布哈依早有防备,纵身一跃闪开了。

    这时,年轻的母豹从云杉树上跳了下来,两只豹一左一右对孟加拉虎形成夹角之势。

    一只虎是极难同时对付两只豹的。孟加拉虎悻悻地哼了两声,扭头闪进荒草丛。

    这只虎口余生的年轻母豹就是香格莉。等到老虎身上那股可怕的气味从盛开着杜鹃花的山岬消散尽,布哈依才仔细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异性同类:细腰肥臀,羞怯的眼光含有一种情窦初开的娇态。它看出来了,这是只刚刚被父母清窝清出家庭独立闯荡世界的母豹,名花还没有主,正待字闺中,想寻觅情投意合的伴侣。

    布哈依怦然心动。它是一只单身公豹,正处于对异性渴慕的年龄。它迈着绅士般的优雅的步伐走到香格莉身边,用舌头一遍又一遍舔香格莉背脊上被虎爪抓出的伤痕。

    救命之恩又添一片柔情。香格莉依偎在它身边,呜呜咿咿用豹特殊的语汇诉说着自己的爱慕。

    夜色多么好,令豹心向往。布哈依和香格莉肩并肩来到大盈江畔,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一只狗獾。它叼头,香格莉衔尾,把狗獾拖拽到白鹭崖下一个大肚子石洞里。

    狗獾成了它们丰盛的婚宴,大肚子石洞成了它们理想的婚床。

    很快,香格莉腹部隆了起来,这是它们爱情的结晶。

    三

    下到深箐,趟过一条清亮的小溪,就可以看见山谷对面紫气氤氲的白鹭崖了。布哈依跑累了,也渴了,就把小黄麂搁在一块大卵石上,趴在水面,将豹舌卷成钩状,钩了几口甜晶晶的山泉水。

    当它从小溪边抬起头来时,白鹭崖顶那片遮挡视线的云雾刚好被晨风吹散。不好,大肚子石洞前那块碧绿的草坪上,赫然出现一群大象。隔得远,看不清象们在干什么,也听不到吼叫声。但不管怎么样,脾气暴躁的象出现在豹窝前,绝不会是来串门做客走亲戚的。

    布哈依立刻重新叼起黄麂,用最快的速度朝白鹭崖疾奔。不一会儿,它就赶到离大肚子石洞约一百多米的一片灌木丛里。

    有十几头灰毛大公象围在石洞口。每一双象眼里都充满了刻骨仇恨。“呦——呦——”大公象们朝洞内发出挑衅的吼叫。

    听不到也看不见石洞内的动静。布哈依希望香格莉已不在石洞内了,这样就可以省掉许多麻烦。

    它的希望落空了。一头毛色瓦灰的独牙象走到洞口,将长长的象鼻捅进洞去,大概是想试探一下洞里到底是否藏着豹。布哈依看见,独牙象的鼻子刚探进洞,立刻像被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长鼻子使劲在空中打着晃荡,“呦嗬呦嗬——”粉红色的象嘴里发出一串呻吟。不难想象,是香格莉在洞内用豹爪抓疼了象鼻。

    布哈依不知道这群大象为啥要气势汹汹地围攻大肚子石洞。香格莉虽然有豹子胆,但腆着大肚皮临近分娩,绝对不会没事找事去主动招惹象群的。

    金钱豹和亚洲象都是盈江峡谷的猛兽,一般情况下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和平共处。象是食素动物,看见金钱豹引不起食欲。金钱豹虽然对乳象的肉有兴趣,但象群很团结,一旦有一头乳象遭到袭击,所有的成年公象马上就会赶过来支援。

    别说金钱豹了,就是号称森林之王的孟加拉虎,对象群也畏惧三分。

    无论是豹爪还是虎爪,无论是豹牙还是虎牙,都很难撕咬开成年象坚韧厚实的象皮。庞大的身躯,结实的象脚,犀利的象牙和灵巧自如的象鼻子,很容易使进犯者遭遇到致命的伤害。布哈依曾亲眼看见过一只雌虎被象群团团围住,几十条象鼻上下抡飞,把雌虎抽打得在地上打滚;当雌虎晕倒后,又被象脚踩扁了脊梁。

    金钱豹也好,孟加拉虎也好,不是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是不会铤而走险去打象群的主意的。

    即使真有胆大妄为的豹或虎想叼头乳象换换口味,通常也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隐蔽在象道旁茂密的灌木丛里,等象群接近,突然蹿出来扑到一头乳象背上,一把抓住乳象头颈猛力往后拉,同时调动全身的力量猛地往前顶,在最短的时间里,将粗壮的乳象脖颈折断。然后,趁象群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跳下乳象背一溜烟地逃走了。等到半夜,悲愤的象群离开后,豹或虎才敢回来拖食早已倒毙的乳象。

    极有可能,这群亚洲象在最近几天里曾遭到过一只豹子的偷袭,豹子咬死乳象后逃走了,象群当时追撵不上豹子,便怀恨在心,伺机复仇。刚才象群从白鹭崖下经过,恰巧望见蹲坐在洞口的香格莉,也可能是闻到了大肚子石洞内有金钱豹的气味,便把无辜的香格莉误当做是伤害乳象的凶手。

    替同类背黑锅,这在野生动物里并不算稀罕事。没地方说理去。

    布哈依静静地蹲伏在灌木丛里,暂时不想有什么举动。它看出来,大肚子石洞外虽然热闹,却是有惊无险。洞口很小,公象庞大的身躯根本挤不进去。洞壁是坚硬的花岗岩,象牙再犀利也掘不开。只要香格莉赖在洞里不出来,象群就拿它没办法。香格莉生性聪慧,不会傻乎乎跑出来送死的。

    布哈依想,象们在洞口瞎折腾半天,会渐渐失去耐心和信心,当太阳快落山时,公象就会用粗俗的喉咙发出恶毒的咒骂,然后恶作剧地在洞口屙上几泡象屎,无可奈何地撤离白鹭崖。这是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布哈依沉住气,耐心地等待着。

    大阳当顶,大地干燥得就像被火烤过。象群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有两头公象干脆从没有任何遮拦的洞口溜到山沟树荫下去乘凉了。

    也许不用等到太阳落山,象群就会撤退了,布哈依想。

    那头瓦灰色独牙象是这群野象的头领,翘起长鼻子凝望了一下远方,突然,它小跑着来到石洞左侧一片沙土地上,用那根杏黄色的象牙掘了掘土。被太阳晒成粉粒状的沙土地扬起一团尘埃。

    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沙土,回到洞口,一扬长鼻子,噗的一声,一团轻烟似的沙土被猛地弹射进洞去。呦——独牙象威严地喝叫一声。洞口所有的公象,包括那两头躲到树荫下去的懒象,都依样画葫芦学着独牙象的样,朝石洞里喷射起粉尘似的沙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