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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月光

    叔远向着君柔点一点头,君柔便笑着坐起来,伸手取下壁上挂的一支箫来,从窗内挑了维因一下。维因回头笑说:

    \"原来你们也起来了,做什么吓人一跳?\"叔远说:\"我们都累的了不得,你倒是有精神,这么早就起来看风景。忙什么的,今天还是头一天,我们横竖有十天的逗留呢。\"维因一面走进来,笑说:\"我久已听得这里的湖山,清丽的了不得,偏生昨天又是晚车到,黑影里看不真切,我心里着急,所以等不到天亮,就起来了。--这里可真是避暑的好去处。\"君柔正俯着身子系鞋带,听到这里,便抬起头来笑道,\"怎么样,可以做你收束的地方么?\"叔远不解的看着维因。维因却微笑说:\"谁知道!\"

    这时听得楼下有拉琴的声音。维因看着墙边倚着的琴儿说,\"叔远,你不说琴弦断了么?你听,卖弦儿的来了。\"叔远道,\"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你就走一趟罢,那壁上挂的长衣袋里有钱。\"维因说,\"不必了,我这里也有。\"说着便走下楼去。

    叔远一面站起来,一面问道,\"刚才你和维因说什么\"收束\",我不明白。\"君柔笑说:\"这是他三年前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时你还没有和我们同学呢。我今天偶然又想起来,说着玩的。因为维因从小就和\"自然\"有极浓深的感情,往往自己一人对着天光云影,凝坐沉思,半天不动。他又常说自杀是解决人生问题最好的方法,同学们都和他辩驳,他说:\"我所说的自杀,并不是平常人的伤心过去的自杀,也不是绝望将来的自杀,乃是将我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众人又问他什么是和自然调和的自杀?他说:\"我们既有了生命,就知道结果必有一死,有生命的那一天,便是有死的那一天,生的日子和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挑选了,死的日子和地方,我们却有权柄处理它。譬如我是极爱\"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将我放在自然景物极美的地方,脑中被美感所鼓荡,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时或者便要打破自己,和自然调和,这手段就是常人所谓的自杀了。\"众人都笑说:\"天下名山胜景多着呢,你何不带柄手枪,到那里去自杀去。\"他正色说:\"我绝对不以这样的自杀为自杀,我认为超凡的举动,也不是预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要自杀的,只在那一刹那顷临感难收,不期然而然的打破了自己。--我不敢说,我的收束就是这样,不过似乎隐隐的只有这一条路可以收束我。\"自杀是超凡的举动么?不打破自己,就不能和\"自然\"调和么?他的意思对不对且不必说,你只看他这孩子特别不特别?\"叔远听着便道,\"这话我倒没有听见他说过。我想这不过是他青年时代的一段怪想,过后就好了,你且不要提醒他。\"正说着,维因拿着琴弦,走上楼来。他们一面安上弦子,便又谈到别的事上去。

    维因好静,叔远和君柔好动,虽然同是游山玩水,他们的踪迹却并不常在一处。不过晚凉归来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一日的经过。

    阑边排着一张小桌子,维因和君柔对面坐着。叔远却自站在廊下待月。凉风飕飕送着花香和湖波激荡的声音,天色已经是对面不见人的了。维因一手扶着头倚在桌子上,一手微微的敲着桌边,半天说道:\"君柔!我这两天觉得精神很恍惚,十分的想离开此地,否则脑子里受的刺激太深了,恐怕收束就在。。。。。。\"君柔笑将起来说,\"不要胡说了,你倒是个实行家,从前的话柄,还提它作什么!\"这时叔远抬头看道:\"今儿是十八呵,怪道月儿这半天才上来。\"维因站起来望时,只见湖心里一片光明,他徘徊了半天,至终下了廊子,踱了出去。

    君柔和叔远依旧坐在阑边说着话,也没有理会他。

    堤岸上只坐着他一个人,月儿渐渐的转上来。湖边的繁花,白云般一阵一阵的屯积着。浓青的草地上,卧着蜿蜒的白石小道。山影里隐着微露灯火的楼台。柔波萦回,这时也没有渔唱了,只有月光笼盖住他。

    \"月呵!它皎皎的临照着,占据了普天之下望月的人意识的中心点,万古以前是如此,万古以后也是如此。--一霎时被云遮了,一零时圆了,又缺了。无量沙数的世人,为它欢悦,替它烦恼,因它悲叹。--它知道世人的赞羡感叹么?

    它理会得自己的光华照耀么?它自己心中又有什么感想?

    然而究竟它心中有什么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为世人是烦恼混沌的,它是清高拔俗的,赞慕感叹,它又何曾理会得。世人呵,你真痴绝!

    \"湖水呢?无量沙数的人,临流照影,对它诉尽悲欢,要它管领兴亡。它虽然温静无言,听着他们的歌哭,然而明镜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个影子。悲欢呵,兴亡呵,只是烦恼混沌,这话它听了千万种千万遍了。水涡儿萦转着,只微微的报以一笑。世人呵,你真痴绝!

    \"山呢?庄严的立着。树呢?婆娑的舞着。花呢?明艳的开着。云呢?重叠的卷舒着。世人自世人,它们自它们。世人自要因它哀乐,其实它们又何曾理会!只管立着,舞着,开着,卷舒着。世人呵,你真痴绝!

    \"\"自然\"只永远是如此了。世人又如何呢?光阴飞着过去了。几十年的寄居,说不尽悲凄苦痛,乏味无聊。宇宙是好了,无端安放些人类,什么贫,富,智,愚,劳,逸,苦,乐,人造的,不自然的,搅乱了大千世界。如今呵,要再和它调和。--痴绝的世人呵!        \"自然\"不收纳你了!

    \"无论如何,它们不理会也罢。然而它自己是灿烂庄严,它已经将你浸透了,它凄动了你的心,你临感难收了。你要和它调和呵,只有一条路,除非是--打破了烦恼混沌的自己!        \"

    这时维因百感填胸,神魂飞越,只觉得人间天上,一片通明。

    远远地白袷飘扬,君柔和叔远夹着箫儿,抱着琴儿,一面谈笑着,从山上下来穿入树林子去。--维因不禁悚然微笑,自己知道收束近了。\"可怜我已经是昏沉如梦,怎禁得这急管繁弦--\"

    月儿愈高,凉风吹得双手冰冷。君柔抱着琴儿不动,凝眸望着湖边。叔远却一面依旧吹着箫儿,一面点头催他和奏。

    君柔忽然指着说:\"刚才坐在堤边的,是不是维因?\"叔远也站起来说:\"我下山的时候,似乎看见他坐在那里。\"君柔等不到他说完,便飞也似的跑出树林子来,叔远也连忙跟了去。

    君柔呆站在堤边说:\"我看见一个人坐在这边,又站起来徘徊了半天,一声水响,便不见了。要是别人,也许是走了。

    要是维因                他刚才和我的谈话,着实不稳呵!        \"叔远俯着看水说:\"水里没有动静,你先别急,我上山看一看去。\"说着便又回身跑了。

    这时林青月黑--他已经收束了他自己了,悲伤着急,他又何曾理会。世人呵,你真也痴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