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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相片

    他们只是敷衍,只是忽略,甚至于嘲笑,厌恶。这时施女士心中只温存着一个日出之地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有书架,有古玩,有字画。而使这一切都生动,都温甜,都充满着\"家\"的气息的,是在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娴贞静的淑贞。

    初到中国时候的施女士,只有二十五岁,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国北方的初秋天气,是充满着阳光,充满着电,使人欢悦,飘扬,而兴奋。这时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黄色的头发,微微晕红着的椭圆形的脸上,常常带着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职务是在一个教会女学校里教授琴歌,住在校园东角的一座小楼上。那座小楼里住的尽是西国女教员,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轻,最温柔,最美丽的一个,曾引动了全校学生的爱慕。中学生的情感,永远是腼腆,是隐藏,是深挚。尤其是女学生,对于先生们的崇拜敬爱,是永远不敢也不肯形之于言笑笔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楼下,往往在夜里,她在写家书,或改卷子,隐隐会看见窗外有人影躲闪着,偷看她垂头的姿态。有时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会簌簌的响着,是有细白的臂儿在攀动,甚至于她听得有轻微的叹息。施女士只微微的抬头,凄然的一笑,用笔管挑开她额前的散发,忙忙的又低下头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内,校外也有许多爱慕施女士的人。在许多学生的心目里,毕牧师无疑的是施女士将来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轻,躯干挺直,唇角永远浮着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讲坛上下来,一定是挟着圣经,站在琴旁,等着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楼的台阶上,也常常有毕牧师坐立的背影。时间是过了三年,毕牧师例假回国,他从海外重来时,已同着一位年轻活泼的牧师夫人。学生们的幻像,渐渐的消灭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毕牧师的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园的红花绿叶之间。光阴是一串骆驼似的,用着苯重的脚步,慢慢地拖踏了过去,施女士浅黄色的头发,渐渐的转成灰白。小楼中陆续的又来了几个年轻活泼的女教员,作了学生们崇拜敬爱的对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在那里,她养着一只小狗,种着些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下,冬夜坐守墙炉,自己觉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静寂,又狭小,又绝望,似乎这一生便这样的完结了。

    淑贞,一朵柳花似的,飘坠进她情感的园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贞的父亲王先生,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曾做过某衙门的笔帖式,三十年来,因着朋友的介绍,王先生便以教外国人官话为业,第二个学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觉得王先生比别个官话先生都文雅,都清高。除了授课之外,王先生很少说些不相干的应酬话,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时候,神气总是很腼腆,很不自然,似乎是万分无奈。年时节序,王先生也有时送给她王太太自己绣的扇袋之类,上面绣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诗句。谈起话来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个名门闺秀,而且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来,王先生的神情极其萧索,脸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说起告假的情由来,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转剧而去世,而且是已经葬了,三岁的女儿淑贞,暂时寄养在姥姥家里。

    自那时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忧闷了,幽灵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得像吹过枯叶的秋风。施女士觉得很挂虑,很怜惜他,常常从谈话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兴,而王先生总仍然是很衰颓,只无力的报以客气的惨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世。

    从王先生的邻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着来人赶到王家去,这是她第一次进王家门,院子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几尾小小的金鱼在水草隙里穿游。鱼缸四围摆着几盆夹竹桃。墙根下几竿竹子,竹下开着几丛野茉莉。进了北屋,揭开竹帘鸦雀无声,这一间似乎是书屋,壁架上堆着满满的书,稀疏的挂几幅字画,西边门上,挂着一幅布帘,施女士又跟着来人轻轻的进去,一眼便看见王先生的遗体,卧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单被,脸上也蒙着一张白纸,炕沿上一个白发老太太,穿着白夏布长衣,双眼红肿,看见施女士,便站了起来。经了来人的介绍,施女士认识了王先生的岳母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又拉起了炕头上伏着的一个幽咽的小姑娘,说:\"这是淑贞。\"这个瘦小的,苍白的,柳花似的小女儿,在第一次相见里,衬着这清绝惨绝的环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无限的爱怜。

    王先生除了书籍字画之外,一无所有,一切后事,都是施女士备办的。葬过了王先生,施女士又交给黄老太太一些钱,作为淑贞的生活费和学费,黄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只说等到过不去的时候,再来说。过了两三个月,施女士不放心,打听了几个人,都说是黄家孩子很多,淑贞并不曾得到怎样周到的爱护,于是在一个圣诞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贞接到自己的家里来。

    窗外微月的光,轻轻的盖着积雪。时间已过夜半,那些唱圣诞喜歌的学生们,还未曾来到。窗口立着的几条红烛,已将燃尽,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热泪。炉火的微光里,淑贞默然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苍白的脸,没有一点倦容,两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脸上,更显得大的神秘而凄凉。

    施女士轻轻的握着淑贞的不退缩也无热力的小手,想引她说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微晕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子,却是王先生的一首诗,王太太的一缕绣线,东方的一片贞女石,古中华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

    十年以来,在施女士身边的淑贞好像一条平流的小溪,平静得看不到流动的痕迹,听不到流动的声音,闻不到流动的气息。淑贞身材依然很瘦小,面色依然很苍白,不见她痛哭,更没有狂欢。她总是羞愁的微笑着,轻微的问答着,悄蹑的行动着。在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好学生,是师友们夸爱的对象,而她却没有一个知己的小友,也不喜爱小女孩们所喜爱的东西。

    \"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贞静所凝合的一个结晶!                \"施女士常常的这样想,这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静,不是淡漠,是安详,不是孤冷,每逢施女士有点疾病,淑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无声的,无微不至的。无论那时睁开眼,都看见床侧一个温存的微笑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这天使的慰安!                \"施女士总想表示她热烈的爱感,而看着那苍白羞怯的他顾的脸,一种惭愧的心情,把要说的热烈的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从此淑贞除了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施女士也带她去拜扫王先生和王太太的坟,放上花朵,两个人都落了泪。归途中施女士紧紧的握着淑贞的手,觉得彼此都是世界上最畸零的人,一腔热柔的母爱之情,不知不觉的都倾泻在淑贞身上。从此旅行也不常去,朋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对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热心了。只有淑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随着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满足。有时也想倘若淑贞嫁了呢?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终身大事,幻想着淑贞手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何尝不是一幅最美丽,最清洁,最甜柔的图画;而不知怎样,对于这幻像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                \"倘若淑贞嫁了呢?\"一种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袭来,施女士抚着额前的白发,起了寒战,连忙用凄然的牵强的微笑,将这不祥的思想挥麾开去。

    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不曾沾上半点西方的气息。洋服永远没有上过身,是不必说的了,除了在不懂汉语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对淑贞也不曾说过半句英语。偶然也有中学里的男生,到家里来赴茶会,淑贞只依旧腼腆的静默的坐在施女士身边,不加入他们的游戏和谈笑,偶然起来传递着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轻声细气的。这青年人的欢乐的集会,对于淑贞却只是拘束,只是不安。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怜惜,轻易也便不勉强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国的老太太们提到淑贞应该有婆家了,或是有男生们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对于淑贞的爱慕,而施女士总是爱傲的微笑着,婉转的辞绝了去。

    淑贞十八岁毕业了中学,这年又是施女士回国的例假,从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贞寄在朋友家里,独自回去了的,这次施女士却决定把淑贞带了回去,一来叫淑贞看看世界,二来是减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贞一说,出乎意外的,淑贞的苍白脸上,发了光辉,说:\"妈妈!只要是跟着你,我哪里都愿意去的!\"施女士爱怜的抚着淑贞的臂说,\"谢谢你!我想你一定喜欢看看我生长之地,你若是真喜欢美国呢,也许我就送你入美国的大学                                \"

    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镇上,淑贞和施女士又相依为命的住下了。围绕着这座老屋,是一片大青草地,和许多老橡树。那时也正是夏末秋初,橡叶红得光艳迎人,树下微微的有着潮湿的清味,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亲施老牧师的旧宅,很宽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毯,高高的书架,磊着满满的书,书屋里似乎还遗留着烟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着回音,两旁壁上都挂着圣经故事的金框的图画。窗户上都垂着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黄昏,四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带着淑贞四围周视;书屋墙炉前的红绒软椅,是每夜施老牧师看书查经的坐处;客厅角落里一张核桃木的小书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写信记帐的地方,楼上东边一个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寝室,墙上还挂着施女士儿时的几张照片;三层楼顶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儿时的寝室这老屋本来是雅各先生夫妇住着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邻近的新盖的小屋子去,这老屋本来要出卖,施女士写信回来,请她留着,说是自己预备带着淑贞,再过一年在故国的重温旧梦的最后的光阴。

    这老屋里不常有来访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礼拜堂去作礼拜外,淑贞只在家里念点书,弹点琴,作点活计,也不常出门。有时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会里,演讲中国的事情,淑贞总是跟了去,讲后也总有人来和施女士和淑贞握手。问着中国的种种问题,淑贞只腼腆含糊的答应两句,她的幽静的态度,引起许多人的爱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时也来找淑贞谈谈话,送她些日用琐碎的东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总是到老屋里来聚会。雅各太太是个瘦小的妇人,身材很高,满脸皱纹,却搽着很厚的粉,说起话来,没有完结,常常使施女士觉得厌倦。彼得是个红发跳荡的孩子,二十二岁的人,在淑贞看来,还很孩气。进门来就没有一刻安静。头一次见面便叫着淑贞的名字,说:  \"你是我姑姑的中国女儿呀,我们应该做很好的朋友才是!\"说着就一阵痴笑,施女士看见淑贞局促的样子,便微微的笑说:\"彼得你安静些,别吓着我的小女儿!\"一面又对淑贞说,\"这是我们美国人亲密的表示,我们对于亲密的友人,总不称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好了。\"

    淑贞脸红一笑。

    淑贞的静默,使彼得觉得无趣,每星期日晚餐后,总是借题先走,然后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老话。淑贞听得倦了,有时站起倚窗外望,街灯下走着碧眼黄发的行人,晚风送来飘忽的异乡的言语,心中觉得乱乱的,起着说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临走的时候,忽然笑对淑贞说,\"下星期晚你可有机会说中国话了。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学院里有个李牧师,和他的儿子天锡,在那里研究神学。我已约定了他们下星期晚同来吃晚饭。我希望这能使你喜欢。\"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施女士,施女士便说,\"我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也看见了他们几次。李牧师真是个慈和的老人,天锡也极其安静稳重,我想我们应当常常招待他们,省得他们在外国怪寂寞的。\"淑贞答应着。

    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贞预备了一桌中国饭,摆好匙箸,点起红烛,施女士便自去换了一身中国的衣服,带上玉镯子,又叫淑贞听见门铃,便去开门,好叫李牧师父子进门来第一句便听见乡音。淑贞笑着答应了,心里也觉得高兴。

    门铃响了,淑贞似乎有点心跳,连忙站起出去时,冲进门来的却是彼得,后面是雅各太太,同着一个清癯苍白的黑发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贞说:\"这是李牧师,你们见见!                \"

    又从李牧师身后拉过一个青年人说,\"这是李天锡先生,这是王小姐,我们的淑贞。\"李牧师满面笑容的和淑贞握手,连连的说:\"同乡,同乡,我们真巧,在此地会见!                \"天锡只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来接着,大家都进入客室。

    席上热闹极了,李牧师和施女士极亲热的谈着国内国外布道的状况,雅各太太也热烈的参加讨论。彼得筷上的排骨,总是满桌打滚,夹不到嘴,不住的笑着嚷着。淑贞微笑的给他指导。天锡却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人问话时,才回答一两句,声音却极清朗,态度也温蔼,安详。雅各太太笑对李牧师说,\"我真佩服你们中国人的教育,你看天锡和淑贞都是这样的安静,大方,不像我们的孩子那样坐不住的神气,你看彼得!                \"彼得正夹住一个炸肉球,颤巍巍的要往嘴里送,一抬头,筷子一松,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大家也随着笑了一阵。

    饭后散坐着,喝着咖啡,淑贞和天锡仍是默坐一旁,听着三个中年人的谈话。彼得坐了一会儿,便打起呵欠,站了起来说,\"妈妈,你要是再谈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还上课呢!\"雅各太太回头笑了,说,\"你又急了,听个戏看个电影的你都不困,这会儿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觉!\"一面说一面却也站了起来。天锡欠着身,两手按着椅旁,看着李牧师,说,\"爸爸,我们也该走了罢?\"施女士赶紧说,\"不忙,时间还早呢,你父亲还要看看我父亲收藏的关于宗教的书呢!\"彼得也笑着,拿起帽子,说,\"别叫我搅散了你们的畅谈,你们再坐一坐罢。\"一面便上前扶着雅各太太,和众人握手道别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们母子,转身回来,在客室门口便站住,点头笑对李牧师说,\"您跟我到书房来罢,我父亲的藏书,差不多都在那边。--淑贞,你也招待招待天锡,如今都在国外,别尽着守中国的老规矩,大家不言不语的!\"李牧师笑着走了出来,淑贞和天锡欠了欠身。

    两个人转身对着坐下。因着天锡的静默和拘谨,淑贞倒不腼腆了,一面问着天锡何时来美?住居何处?一面在微晕的灯光下,注视着这异国的故乡的少年:一头黑发,不加油水的整齐的向后拢着,宽宽的前额,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长的双眼,小小的嘴儿,唇角上翘,带点女孩子的妩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领带,黑鞋子,衬出淡黄色发光的脸,使得这屋子中间,忽然充满了东方的气息。

    天锡笑着问:\"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罢,常出去玩玩么?\"淑贞微微的吁了一口气,低下头去,说,\"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礼拜堂。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和在中国的那些美国人仿佛不一样,我一见着他们心里就局促的慌\"淑贞说着自己也奇怪,如何对这陌生的少年,说这许多话。

    天锡默然一会,说,\"这也许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缘故,我也觉得这样,我呢,有时连礼拜堂里都不高兴去!\"淑贞抬头问,\"我想礼拜堂里倒用不着说话,您为什么  \"一面心里想,\"这个牧师的儿子\"

    天锡忽然站了起来,在灯下徘徊着,过了一会,便过来站在淑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贞忽然觉得有些畏缩。天锡两手插在裤袋里,发光的双眼,注视着淑贞,说,\"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浅言深,我进门来不到五分钟,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样                                什么都一样,我在这里总觉得孤寂,可是这话连对我父亲都没说过。\"  淑贞抬头凝然的看着。

    天锡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个进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读为生,后来教了些外国人,帮忙他们编中文字典。我父亲因和祖父的外国朋友认识,才进了教会神学,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个教会学校的产品,可是我从小跟着祖父还读过许多旧书,很喜爱关于美术的学问。去年教会里送我父亲到这里入神学,也给我相当的津贴,叫我也在神学里听讲。我自己却想学些美术的功课,因着条件的限制,我只能课外自己去求友,去看书。--他们当然想叫我也做牧师,我却不欢喜这穿道袍上讲坛的生活!其实要表现万全的爱,造化的神功,美术的导引,又何尝不是一条光明的大路,然而人们却不如此想法!

    \"到礼拜堂去,给些小演讲,事后照例有人们围过来,要从我二十年小小的经历上,追问出四千年古国的种种问题,这总使我气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们总以为基督教传入以前,中国是没有文化的。在神学里承他们称我为\"模范中国青年\",我真是受宠若惊。在有些自华返国的教育家,在各处作兴学募捐的演讲之后,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绍我给会众,似乎说,\"这是我们教育出来的中国青年,你看!\"这不是像耍猴的艺人,介绍他们练过的猴子给观众一样么?我敢说,倘然我有一丝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决不是这般人训练出来的!\"

    淑贞的畏缩全然消失了,只觉着椅前站着一个高大的晕影,这影儿大到笼罩着自己的灵魂,透不出气息。看着双颊烧红,目光如炬的太兴奋了的天锡,自己眼里忽然流转着清泪,这泪,是同情?是怜惜?是乡愁?自己也说不出。为着不愿意使这泪落下,淑贞就仍旧勉强微笑的抬着头看着。

    天锡换了一口气,又说,\"真的,还有时候教会里开会欢送到华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词,凄恻激昂,送者也表示着万分的钦服与怜悯,似乎这些行者都是谪逐放流,充军到蛮荒瘴疠之地似的!国外布道是个牺牲,我也承认,不过外国人在中国,比中国人在外国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质方面,您说是不是?\"  淑贞点了点头,又微微的笑着,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温柔的说:\"说的也是,不过从我看来,人家的起意总是不坏,有些事情,也是我们觉得自己是异乡的弱国人,自己先气馁,心怯,甚至于对人家的好意,也有时生出不正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静气呢,静默的接受着这些刺激,带到故国去,也许能鼓励我们做出一点事情,使将来的青年人,在国际的接触上,能够因着光荣的祖国,而都做个心理健全的人,您说呢?\"

    天锡坐了下去,从胸袋里掏出手绢来,擦着自己额上的汗,脸上的红潮渐退,眼光又恢复了宁静与温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着,幽幽的说,\"对不起您,王小姐,我没想到第一次见您,便说出这些兴奋的孩气的话!总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怀念着祖父的故乡。今天晚上看见您,我似乎觉得有一尊  \"中国\",活跃的供养在我的面前,我只对着中国的化身,倾吐出我心中的烦闷,无意中也许搅乱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谅,饶恕我。\"这青年人说到这里脸上又罩上一层红晕,便不再往下说。

    淑贞也不由的脸红了,低头摩弄着椅上的花纹,说,\"就是我今晚也说了太多的话。真的,从我父亲死去以后,我总觉得没有人能在静默中了解我今晚上也许是异国听见到乡音我\"淑贞越说越接不下去了,便轻轻的停住。--屋里是久久的沉默。

    淑贞抬起头来时,天锡的脸上更沉静了,刚才的兴奋,已不留下丝毫的痕迹,微笑的说,\"我想我们应该利用这国外的光阴,来游历,来读书,--我总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泼与勇敢,他们会享受,会寻乐,他们有团体的种种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见美国青年有像我们这般忧郁多感的。我在艺术学院和神学院里也认识许多各国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们,我们都很说得来,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他们常聚在一起研究讨论,或是远足旅行,我有时也加入,觉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应当加入他们的团体,来活泼您的天机。我父亲也常同我们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会赞成的。\"

    淑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谢与欢喜,连忙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明年进入大学,也想在离家之先,同这里青年人有些接触,免得骤然加入她们的团体时,感觉得不惯。\"

    天锡问:\"您想进哪一个大学?\"淑贞说,\"还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许回到中国去,也许不回去。这些日子没听见她提起,我也没有问。她若回去呢,我想我当然也是跟着去,不过现在我还是想在这里入大学。  \"

    门开了,施女士先进来,后面是李牧师,臂间夹着几本很厚的书。施女士笑对天锡说,\"我们检着书,说着话,就忘了时候,你们没有等急了罢?\"天锡站了起来,笑着说,\"我们谈着上学的事情,也谈得很起劲,简直是忘了时候。\"李牧师拿起帽子,说,\"现在我们真是该走了!施女士,打搅了您这一晚,谢谢您的饭和您的书,希望我们以后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施女士也笑着和他们父子握手,说,\"你们以后只管常来,淑贞在这里也闷得慌,有个同乡来谈谈也好!\"  淑贞站在一旁,红着脸笑着。天锡从父亲手里接过几本书来,跟在父亲后面,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来,施女士和淑贞都送到门口。

    施女士和淑贞在客厅里收拾着茶具,施女士一面微微的打着呵欠,说,\"你看李牧师和他的儿子不是极可爱的人么?

    天锡真是个中国的绅士,一点也不轻浮,你和他谈得还好罢?\"

    淑贞正端起茶盘来,抬头看着施女士,略微一迟疑,又红了脸,只轻轻的答应了一声,便低着头托着茶盘走了出去。

    时间已是春初,施女士和淑贞到美国又整整半年了。这半年中,老屋里的一切,仍是没有改变,除了李牧师父子和雅各太太母子,常常来往,也有一两次他们六个人一齐加入青年团体的野餐会。此外,就是淑贞似乎到了发育时期了,施女士心里想,肌肉丰满了许多,双颊也红润了,最看得出的是深而大的双眼里漾着流动的光辉,言笑也自如了,虽是和李牧师父子有时仍守着中国女孩儿的矜持,而对于彼得,就常常有说有笑的了。施女士心里觉着有一种异样的慰安。以前的淑贞是太沉默了,年轻的人是应当活泼的,                                活泼的灵魂投入了淑贞窈窕的躯体,就使得淑贞异样的动人!

    倘若                                施女士不再往下想了,手按着前额,忏悔似的站了起来,呆望着窗外的残雪。

    故乡的天气,似乎不适宜于她近来的身体了,施女士春来常常觉得不舒服。一冬的大雪,在初春阳光之下,与嫩绿一同翻上来的是一种潮湿的气味,厚重的帘幕,也似乎更低垂了。施女士懒懒的倚坐在床上,听着淑贞在楼下甬道里拂拭着家具,轻快的行动着,微讴着;又听着邮差按铃,淑贞开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淑贞捧着早餐的盘子,轻盈的走了进来,一面端过小矮几来,安放在床上,一面扶起施女士,坐好了,又替她拍松了枕头,笑着拈起盘子里的一个信封,说,\"妈妈您看,这是上次我们出去野餐的时候,照的相片,里头有一张是小李先生在我不留心的时候拍上的,您看我的样子多傻!\"说着把餐具移放在矮几上,转身又端着空盘子出去。

    施女士懒懒的拿起相片来看,一共是八张,有雅各太太母子,有李牧师父子,有淑贞和他们一块儿照的,也有青年团体许多人照的,看到最末一张,施女士忽然的呆住了!

    背景是一棵大橡树,老干上满缀着繁碎的嫩芽,下面是青草地,淑贞正俯着身子,打开一个野餐的匣子,卷着袖,是个猛抬头的样子,满脸的娇羞,满脸的笑,惊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动,整齐的露着雪白的细牙,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来所绝未见过的!

    一阵轻微的战栗,施女士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无名的强烈的激感,不是惊讶,不是忿急,不是悲哀                                她紧紧的捏住这一张相片

    上次的野餐,自己是病着,原想叫淑贞也不去,在家里陪着自己,又怕打断了大家的兴头,猜想淑贞也是不肯去的,在人前虚让了一句,不料她略一沉吟,望了望拿着帽子站在门口的李天锡,便欢然的答应着随着大家走了。

    她呆呆的望着这张相片,看不见了相片上的淑贞,相片上却掩映的浮起了毕牧师的含情的唇角,王先生忧郁的脸,一座古城,一片城墙,一个小院,一架蔷薇,手指一松,相片落了下来,施女士眼里忽然满了清泪。

    门轻轻的开了,淑贞又轻盈的托着咖啡盘子进来,放在床旁的小桌上,便笑着在屋里随便的收拾着。施女士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身上是白绸的薄衫子,因着上楼的急促,丰满的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厚厚的微卷的短发,堆在绯红的颊旁,一转身,又呈现着丰美的背影,衬衣的花边中间,隐约的透露着粉红色的肌肤,一团春意在屋中流转。

    猛抬头看见对面梳妆台上镜中的自己,蓬乱的头发,披着一件绒衫,脸色苍白,眼里似乎布着红丝,眼角聚起了皱纹。

    淑贞笑着走了过来,站在床前,拈起相片来看,笑着说,\"妈妈您看这些青年人不都是活泼可爱么?我们还说呢,将来我们一起入学,一定。\"

    施女士没有答应。淑贞抬起头来,忽然敛了笑容:施女士轻轻的咬着下唇,双眼含泪的,极其萧索的呆望着窗外。淑贞往前俯着,轻轻的问,\"妈妈,您想什么?\"

    施女士没有回头,只轻轻的拉着淑贞的手说,\"孩子,我想回到中国去。\"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7月1日《文学季刊》第3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