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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虚构的生活

    春天到了,天还有点冷,如果坐在太阳下就会暖和多了。刘亚军摇着轮椅来到院子里。太阳正在东边低矮的房舍之上,发出具有永恒意味的黄色光芒。大地沉寂,小城安谧,不远处小溪的潺潺声犹若一支天荒地老的歌谣。往北望去,那所简朴的小学在阳光下矗立着,张小影正在那里上课。那学校看上去有一种耀眼的光芒,他不知道它的光芒来自哪里,是太阳的反光还是学生们的虎虎生气发出的光芒,后来他相信是学生们的天真和好动使学校显得暖洋洋的,也许张小影的存在也是一个原因。

    这会儿,学生们正在朗诵一首唐诗,他们稚嫩的童声像不远处的溪水那样欢畅: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想,孩子们念这首诗时一定涨红着脸,脖子上青筋绽出。张小影为了他能在平房听到朗诵声,总是叫孩子们嗓门大一点。曾经有好几个孩子因为声音过大而喊破了嗓子,家长们却因此很高兴,他们认为读书就好像过节放鞭炮,越响亮越好,读得响记得就牢。想起张小影认真的样子,他就不禁笑出声来。

    这段日子以来,只要张小影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要同她吵架,同她发脾气,可只要张小影远离他,他就会对张小影产生亲人般的情感。自他不再上班以来,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为了对抗安静,他影来说不公平,可他总是控制不了自己。我现在知道了,人的理智对于身体来说是多么脆弱,那炸弹的残片击中的不仅仅是我的肉体,我的精神也被准确无误击中了,我看得到我精神上那个黑色的伤口,我看得到。

    “你他娘的又在想你的老婆。你一天到晚就想这档子事,当心你那玩意儿坏掉。  ”

    是邻居汪老头在说话。现在刘亚军和这个老头已经很熟了。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如此寂寞,交友就不能要求太高,摆英雄的谱,有人同他说话已经不错了。这个老头喜欢一天到晚同他抬杠子,这点让刘亚军喜欢。这种轻微的争斗可以激活他正在沉睡的生命的一部分。汪老头的眼睛很像一对狗眼,眼珠子特别黑,几乎看不见眼白,像一只黑色的围棋子。黑色的中间有一个光点,亮光灼人,显得十分固执。如果仔细看,那光点还会聚散,当那光芒散开来时,正是他最得意的时候。就像鼻子嗅到什么好闻的东西而张开了鼻翼,刘亚军觉得汪老头的眼睛像是他第二个鼻子,有着惊人的嗅觉。

    他没回头。他不回头也能猜到汪老头此刻的样子,他的脸上一定是一脸老玩童式的坏笑。他回敬道:

    “一边去,这里没你的事。  ”

    老头的手中捧着一杯茶,茶杯那黑黑的茶垢大概有一寸厚,看了都让人恶心。老头就喜欢这层茶垢,说这是几十年的精华所在。老头儿见刘亚军不理他,不屑地说:

    “我是看着你可怜才同你说话的。  ”

    刘亚军说:  “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你他娘的老光棍一个,我至少还有一个老婆。  ”

    老头说:“你还不可怜  !风头都让你老婆出了,你老婆到处作报告,报告她那  ‘真情无价  ’,又当了个政协委员,但你捞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个工作也丢了。  ”

    老头讲的是事实。

    刘亚军说:  “是我自己不愿干。  ”

    “你算了吧。  ”

    院子里有一只煤炉,煤炉冒着纯绿的火苗,炉上的中药罐冒着热气。中药的气味在院子里飘荡。  “你天天吃这个东西  ?他娘的,你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刘亚军没理他。汪老头很快又找到了一个话题,这回他说起了张小影。他说:  “你老婆待你还真是不错的。  ”刘亚军说:  “你嫉妒吧。  ”  “你老婆现在越来越骚了,你老婆的屁股比以前大了足足三寸,你得看紧一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她给你一顶绿帽戴戴。  ”  “你他娘的没一句好话。  ”刘亚军发现这段日子,汪老头总是盯着张小影的屁股看。他讨厌汪老头这个样子,汪老头看人的时候,两只眼睛像  X光那样具有穿透力。  “你们哇啦哇啦叫得这么响,怎么没这样  ?”说着,汪老头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划了一下,做孕妇状。刘亚军不想同汪老头谈这个。空气中的中药味越来越浓了。中药是张小影搞来的,说是偏方。

    每天,张小影去上班时都要叮嘱刘亚军,一定要把药汤喝完。张小影幻想着在他身上出现奇迹,幻想着他那断了的脊椎得到恢复,但刘亚军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就是吃遍世界上所有的中药、西药都没用,他不可能再站起来了。他不想吃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把煎好的中药倒掉了。他可不想吃这种又苦又臭的玩意儿。

    药已经在沸腾了,他应该快点把药倒掉,因为张小影可能会回来。她不放心刘亚军,总是抽空回来看看他。如果她回来,就会逼他马上把药喝下去。他希望汪老头从他身边走开,因为他不想汪老头知道这个事,汪老头会马上在张小影面前说漏嘴的。他可真是个破嘴。这会儿他不想同汪老头说话,他知道汪老头无聊了就会开溜的。

    后,果然走开了。

    汪老头走后,刘亚军就行动起来。他端起锅子摇着轮椅向溪边走去。他得把中药倒到溪流里,这样,连气味都不会留下。刘亚军倒完中药,回到院子里时,老头那双发亮的贼眼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刘亚军明白他倒中药的事儿没瞒过老头儿。他有点担心老头把这事告诉张小影,所以对老头讨好地笑了笑。这时,那老头搬了一条凳子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老头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暧昧地说:  “老弟,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女人的。女人死心眼,不能让她们知道真相。老弟,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对付我女人的。  ”

    总是这样,一说到女人,荤话就开张了。老头那围棋眼珠中的光亮像水波一样向四周扩散,他那满足的样子好像刚同女人睡了一觉。老头开始回忆当年他和女人之间的事情,说得十分露骨。当口不足以表达意思的时候,他就用动作。

    刘亚军现在也喜欢上说这种胡话。他就和老头对吹。他们十分详细地讨论女人在性爱时的反应及男人应采取的措施。刘亚军感到很奇怪,他现在居然成了说这种话的高手,记得在部队里时,他是很不善于说这种话的,一说这种话就要脸红的,但现在他说起来毫无障碍。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过去他对这种话是十分反感的,认为聊这种事无聊之极,现在他却热衷此道,谈女人几乎成了他单调生活中惟一的乐趣。他还发现,现在他满脑子都是男女之事,好像性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情。他因此和汪老头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说这种笑话时,他感到时间不再以切割成细微的滴滴嗒嗒的缠人的方式出现,时间会变得像奔马一样迅捷,一天的时间转瞬即逝,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刘亚军知道汪老头说的那些女人大都是虚构出来的,老头只不过是在吹牛或意淫。刘亚军也虚构一些女人,他把记忆中曾令他动心而实际上毫无瓜葛的女人都搬了出来,把她们虚构到自己的怀中。这种前为止,在刘亚军的口水下,他已经和一个排的女人睡过觉了。

    一个早上很快过去了,张小影快回来了,刘亚军从吹牛的快感中回到了现实。他担心汪老头把倒中药的事告诉张小影,就警告道:

    “汪老头,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张小影,否则她会伤心死的。”

    2

    社会不再像原来那样时刻关注他们了。张小影终于回到了日常生活,相对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她自然而然把照顾刘亚军当成最重要的工作。除了一日三餐及料理刘亚军的生活起居外,张小影还要给刘亚军的下半身按摩一个小时,这是她每天的功课。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坚信刘亚军的病是能治愈的,她不能让刘亚军下半身的肌肉萎缩,她必须确保刘亚军站起来的那天他的肌肉有足够的力量。每次,当她的双手触碰他僵硬的双腿时,她的心里会涌出自我感动来  ——一种献身的满足感。献身是社会给她确立的形象,全国人民都把她当成了圣母。外界的反应就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张小影照出自己离公众要求的还相差甚远,为了更接近于那个公众形象,张小影一直在严格要求自己。

    说实在的,张小影已经迷恋上了那个社会赋予她的形象了。她喜欢抛头露面,到处演讲,喜欢给人签名,同人合影,喜欢所到之处,鲜花掌声。在那种场合,她的内心充满了美好的情感,她觉得社会光明,人心良善,她被呵护在这个世界合起来的温暖的掌心里。

    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友善往往来自陌生的人群。在她工作的学校,情况却有点特别。同事们对她都非常客气,这客气中却有分生的意思。特别是她当上政协委员后,大家对她更客气了,还稍稍带着一点敌意。学校里有一个叫肖元龙的体育老师对她的态度非常特别,每次见到她,脸上总是挂着亲昵的笑容,显得随和而热情(张小影确实感到他身上有股子吸引人的温暖的男性气味),但他说起话来却总是带着刺。每次,张小影作报告或开政协会议回来,肖元龙要是碰到她就会说,嗬,议员回来啦;或说,嗬,圣母又到哪里布道去了。

    大咧咧的,看上去心肠很好。刚到学校上班那阵子,林乔妹曾用骄傲的口吻告诉过张小影,肖元龙是一个作家,在省内的一家文学杂志发表过一篇小说和三首诗歌。在这个年代,几乎每个年轻人做着文学梦,张小影虽然算不上文学青年,但对作家还是会油然升起崇敬之感的。林乔妹还告诉张小影,肖元龙这个人特别孩子气,喜欢乱说话,如果听到不好听的,千万不要介意。

    “别看他乱说一气,心肠不错的,喜欢帮助人。  ”林乔妹说。

    从林乔妹那里张小影了解到,肖元龙原本是语文老师,可他上课老是自说自话修改教材,他认为教材中政治术语太多,假话太多,搞得小学生一个个都像政治家,不会说人话,简直可怕。林乔妹说,肖元龙最见不得的就是假话,他有句名言,政治就是慌言,他讨厌说谎的人。肖元龙在课堂上教孩子们一些诗词,据说还是爱情诗,孩子们个个都会背。但统一考试时,学生成绩一塌糊涂。校长很生气,要肖元龙回到正常轨道上来。肖元龙的头发很长,比女教师林乔妹还要长,校长决定从肖元龙的头发入手,命令肖元龙马上剪掉,否则就开除他。肖元龙自认为是个作家,坚决不把头发剪掉。最后校长没有开除他,而是让他去做体育老师。肖元龙骂了校长三天,没有办法,只好屈尊去教孩子们体育。肖元龙做体育老师后一点没有受罚的感觉,他甚至喜欢上做体育老师了。体育课时,他常带孩子们去附近的山上玩,同孩子们玩比一本正经地教那没用的劳什子语文要有意思得多。校长对肖元龙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放任自流了,反正教体育教不坏孩子。

    肖元龙三十多岁了,还是个单身汉,他就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虽然校长不喜欢肖元龙,但学校里的老师,特别是女教师都比较喜欢肖元龙的。肖元龙身上某种孩子式的无耻还是挺迷人的。张小影发现林乔妹和其它女老师常进出肖元龙的宿舍,据说她们是在听肖元龙谈文学。她们还给肖元龙洗点衣服,那往往是放学或星期天的时候。肖元龙的宿舍里没有自来水,衣服需要到食堂边那只用来洗碗的槽子里洗涤。有一回,张小影还看到林乔妹洗衣服时,肖元龙摸了摸她的头发,张小影感到很奇怪,林乔妹是结了婚的人,留在学校替肖元龙洗衣服,她丈夫难道没意见吗  ?林乔妹可能是太崇拜肖元龙了,她似乎在刻意让人知道她和肖元龙不同寻常的关系。这一定同她虚荣的个性有关。不过这用不着奇怪,崇拜作家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后来张小影了解到林乔妹的丈夫也是个文学爱好者,立志做一个作家,正在向肖元龙学习写小说呢。林乔妹洗衣服时,肖元龙坐在一边看书,他不时抬起头来看林乔妹,目光相碰,相视一笑。

    张小影对肖元龙充满了好奇,她很想象别的女教师那样去听肖元龙谈文学什么的,可想起肖元龙见到她时那副看透一切的居高临下的坏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有一天,林乔妹对张小影说,这个星期天,肖元龙组织文学社的社员去城外郊游,问张小影想不想去。张小影知道肖元龙常常组织这样的活动,她有点动心了。刘亚军前阵子做过文学梦,如果刘亚军真想写作的话,免不了要请教肖元龙的,认识他们也不是件坏事情。

    张小影说:  “我又不懂文学。  ”

    林乔妹说:  “主要是一起玩玩,认识几个人。你是名人,文学社的人都想认识你,他们老是同我说起你。  ”

    张小影说:  “他们会在乎我  ?”

    林乔妹说:  “他们对你可好奇了,他们老分析你。  ”

    张小影说:  “他们怎么分析我  ?”

    林乔妹说:  “他们人很好,都很友善的。  ”

    张小影想,他们如果都像肖元龙那样我可受不了。不过她还是打算去玩玩,如果她拒绝邀请,他们会说她摆名人架子的。反正有林乔妹在,即使她同他们无法对话,同林乔妹总还可以说说的,那样也可以隐藏自己的笨拙。

    星期天,张小影一早来到文化馆大门前等候肖元龙他们  ——这是集合的地点。一会儿,来了一个男人,见到张小影就同她握手,并自我介绍说他是肖元龙的学生,是文化馆的干部。男人给了张小影几本张小影猜想文学社大概是这个人组织的。过了一会儿,文学社的人陆续到了。文化馆前像开了锅,他们一脸兴奋,有强烈的表达欲,热气腾腾的话语从这些人的嘴中飞迸而出。张小影站在一边仔细倾听他们对话的内容。她不认识他们,很难融入其中,不知怎么的,她在他们面前有自卑感。肖元龙和林乔妹还没来,她问身边的人,肖元龙林乔妹怎么还不来,他们今天去不去  ?那人说他俩要去的。她这才放心下来。

    肖元龙和林乔妹最晚到来。肖元龙一到,几女社员就围了过去,她们像蝴蝶那样在肖元龙周围飞舞。她们笑着,尖叫着,要惩罚迟到的肖元龙。她们说:

    “肖老师,你说好准时到的,到头来你自己倒是迟到了,让我们等了十多分钟。  ”

    肖元龙指着林乔妹说:  “是她太懒,起不了床,让我等着。  ”

    张小影听了这话,脸红了。她觉得这话很暧昧。她观察社员们的反应,他们像没事一样。一会儿,一帮人向郊外出发。他们是骑自行车去的。

    小城的西边是群山。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山边。那个文化馆的干部把带来的干粮从自行车后座卸下来,自行车被抛在山脚下。那干部把干粮分成三袋,叫三个男同胞拿着。这些干粮要到山上去吃的,这就是所谓野餐的内容。然后他们开始爬山。爬了没多久,肖元龙就说口渴,要喝酒。那文化馆干部说,你这身体,没有酒精就没力气。于是拿出三瓶老白干,分给三个男人。这时,一个头发很长,看上去一脸绝望的女孩也嚷着要喝。林乔妹说,你们别给她喝,她一沾酒就控制不住,要喝醉的。但谁也挡不住这个女孩,她把文化馆干部的老白干抢了去。林乔妹对张小影说,这女孩等会儿就要发酒疯。

    肖元龙一边爬山,一边大口大口喝酒。他的脸上有了豪气,他对大家说,他昨晚写了一首诗。一帮人嚷着要他朗诵。肖元龙说好,就站到一个比大家更高的位置,他喝了一口酒,开始酝酿情绪。一会儿,他的脸开始变得忧伤,他朗诵道:我在黑夜中,听到吉它绷断了琴弦,对面的站牌下那个人在等谁  ?  我的思念里空无一个人。

    ……

    朗诵完后,肖元龙站在那里,一脸满足的笑容,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在自我得意。他显然在为自己写出这样一首诗歌而自我喝彩。一会儿,他睁开眼睛,问道:

    “牛皮吧  ?”。

    一帮人鼓掌起哄:  “肖老师,你思念里真的空无一人吗  ?有人要痛苦的哟。  ”大家都嘎嘎嘎地笑出声来。肖元龙说:  “谁呀,谁会痛苦呀。  ”那些女社员都吃吃笑了。林乔妹是个仗义的人,整个爬山过程她一直陪在张小影身边。张小影想,如果不是为了陪她,林乔妹肯定会跟在肖元龙背后的。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出现了情况,那个一脸绝望的女孩突然躺在地上大笑起来。那女孩笑过之后,对肖元龙说:  “肖老师,我走不动了,你背背我。  ”林乔妹见状,不以为然地说:  “我早说过,她准喝醉。你瞧,她又发酒疯。  ”

    肖元龙于是就背着那女孩上山。林乔妹不以为然地说:  “他就是想做绅士,瞧,他那么瘦,还逞能,就是背不动了还要装出轻松自如的样子。男人就是这种德性。  ”

    女孩爬在肖元龙背上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的笑声仿佛震得整座山都抖动了起来。张小影怀疑这个女孩真的喝醉了。肖元龙背上女孩子后跑得比刚才还快,他路过张小影身边时,还同张小影开玩笑:背你的呀。  ”

    林乔妹骂道:  “肖元龙,你过分了,张老师是个正经人,不要乱开玩笑。  ”

    张小影红着脸说:  “没事的。  ”

    抵达山顶的时候差不多已是中午,他们找了一块平地,把干粮拿出来,开始喝酒吃饭。肖元龙整个上午都在喝酒,没有停过,张小影惊奇于他的酒量。那个一脸绝望的女孩这会儿特别活跃,她走到每一个人身边,对着他们的耳朵悄悄说话。她说一句,听的人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张小影不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因为这个女孩没到她的耳边嘀咕。这会儿,他们看着张小影,眼睛亮晶晶的,像黑暗中的猫眼,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很真诚,但在真诚的底部是好奇和怀疑。张小影感觉到了,某种对她不利的气氛正在弥漫。这时,肖元龙一脸坏笑地说话了。他说:

    “张老师,他们平时老说你,他们有好些问题要同你探讨呢。  ”

    这帮人突然安静下来,刚才的活跃消失了,他们像是要探讨什么重大事件似的,一脸严肃。好一阵子,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仿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张老师,你看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吗  ?”那个女孩突然问道。

    他们没想到女孩子这么直截了当提问,她显然借了点儿酒劲。一帮人都神经质地笑出声来。有人说:

    “张老师一定没看过。这可是禁书,张老师这样的圣母怎么会看过呢。  ”

    张小影不知如何是好。她没看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不清楚他们在讲些什么,但她感到他们似乎在向她挑衅,某种思想挑衅,她还感到他们谈论的话题似乎同性有关。想到他们在谈性,她有点晕眩。师,我听过你的报告,不客气地说,你的报告假、大、空  !这是我最大的感受。我们的肖老师也认为你这种东西是虚假的神圣,不人道。”

    “嗨,你们不要这样同张小影说话。”林乔妹打断了那女孩,“你不要笑话张小影,她可是个老实人。  ”

    那女孩说:  “我们对张小影同志完全是善意的。我们肖老师只要一说起张小影就会浩叹不止,肖老师对不对  ?她这不是生活,是受苦受难啊。张老师啊,人生苦短,我们应该从一切不人道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们要爱情,同时我们也应正视我们的天然欲望,包括性爱。  ”

    张小影被眼前发生的事弄懵了。他们果然在谈这事,这个女人竟赤裸裸地谈性爱。她一定没结过婚,可她谈这个,她都知道个什么呀。张小影当然听说过诗人们都很风流,难道只要一贴上诗人标签就可以如此厚颜无耻吗  ?

    张小影感到非常委屈,她要流泪了,难以在这里呆下去了。他掩着脸向山下跑去。林乔妹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林乔妹说:

    “张小影,你不要生气,他们都是为你好。  ”

    周围闹哄哄的。张小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个样子,这样对待她。他们有什么权力给她开一个批斗会。不过她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认为她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们有责任来解放她。我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异化之类,但他们针对什么我是明白的,他们所说的一切是建立在我和刘亚军没有性这一前提上的。我当然不能谈这个事,难道我告诉他们我和刘亚军是怎么完成性爱的  ?我可说不出来。我还没有那么无耻来着。

    林乔妹拉着张小影的手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同你说话。你不要介意,他们平时这样说惯了。一定是肖元龙搞的鬼,是他让我把你叫来的,没想到他们原来想做你的思想工作。  ”

    张小影听林乔妹这样说,眼中有寒光闪过。她想起来了,刚才她求援的目光投向肖元龙时,肖元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冷漠和残酷。她突然明白原来这一切是一个圈套。

    林乔妹慌了,说:“你不要生他的气,他这人孩子气,比较任性,他心是好的,他觉得你被政府利用了,牺牲得有点不值得。  ”

    张小影摇摇头,“我不能原谅他。”说完,张小影独自向山下跑去。

    有一天,张小影收到一本通过邮局寄来的书,书名叫《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繁体字版本的,可能是香港或台湾出版的。她不知道这本书讲了什么,她看了几页就吓着了。她猜想这本书一定是那个该死的文学社寄来的,也有可能是肖元龙寄来的。林乔妹说肖元龙有不少社会上看不到的书。这本书让她深感屈辱。我和刘亚军有没有性管他们什么事  ?他们真是有毛病的人,多管闲事,一群变态狂。张小影没把这本书看完,她把书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面。她不想刘亚军看到这本书。

    这事让她受到很深的伤害。这件事以后,她不再把社会想得无比美好了,她长了点心眼,开始猜度人们藏在笑脸下面的想法。她发现其中隐含的内容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她本来以为社会是一个一个单位,一群一群人,应该是明明白白的,现在她才知道组成社会的原来是一些隐隐约约的看不见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个眼神,有时候是一种表情,有时候是话里有话,有时候是嘻嘻哈哈。他们总是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看我,就好像我是一个没有正常情感的人,好像我是一幅贴在墙上的夸张的漫画。他们探究的眼神直指我的下身,就好像我的下身深藏着这个社会全部的秘密。

    这事也让她反思自己这一年来的行为。她认为自己确实也有虚伪的一面。她其实同公众认为的那个张小影有很大的距离。我是有点儿假模假样的,这都是因为我说了太多冠冕堂皇的话的缘故,那些话比面具更容易隐藏我的真实面目。她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的脸上有人们所说的城府,原来的那张单纯的脸只能到过去的照片里去寻找了。不过,这怪不得我,我变成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无法控制我变成这个样子。她感到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她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到完美,但她会努力的,她一直在努力呀。

    她更严厉地要求自己了。这是她惟一的出路,也是对那些人最好的反击。她下决心,她必须做得像报告中的那个圣母一样好,这样,就没人有权力嘲笑她了,包括肖元龙。

    3

    那些学生都拖着鼻涕走了。这个春天气候变化无常,得流感的孩子特别多,上课时孩子们老是打喷嚏,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如同一台发动了的柴油机。张小影只好提高嗓门,因此感到有些累人。学生像一群鸭子那样挤出教室时,张小影在第一排的课桌上坐了一会儿。她担心自己也感冒了,她可不能病倒,她病倒了,一切就乱套了,谁照顾刘亚军呀。她从包里找了一颗感冒药,吃了下去,就算是预防吧。要是有一天她真的病了该怎么办呢,家里那一大堆事谁来干啊。她歇了口气,就站起身,往家里赶,还有好多事等着她呢。

    从学校骑自行车回家只需要十五分钟。张小影已在回家的路上,自行车兜里都是中草药。她低着头,目不斜视,她专心和执著的样子就好像她正奔赴一个伟大的目标。一会儿,张小影到了家。刘亚军坐在院子里,正在观察围墙上的什么东西。她猜想,他大概在看一群蚂蚁搬家。他说过他喜欢看蚂蚁搬家。他的样子就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刘亚军确实越来越无聊了,他一直说要自学写作,但很少付诸行动,也不看书,连张小影替他借来的小说都懒得看。他说,看这种书,爱啊恨的,心里烦。

    “你干什么呢  ?”

    “没什么。”刘亚军的脸红了,他不喜欢张小影见到他无聊的样子。他推着轮椅向花房走来。

    “药吃了吧  ?”

    “吃了。  ”刘亚军回答得十分干脆。但他神情警觉,担心张小影知道真相。

    “干吗这样看我,你没事吧  ?”

    “没事。  ”

    “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  ?”

    “想你。  ”

    虽然张小影知道这只是甜言蜜语,不能当真的,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张小影开始烧带来的中药。刘亚军发现其中有一块像牛粪,张小影解释说是野蘑菇,还说这个偏方是一个住在山里面的老中医配的,这老中医解放前还是一个道士呢。刘亚军这才知道张小影今天又跑到山里去了,想起过不了多久要吃这些看上去像牛粪之类的东西,刘亚军一阵恶心,内心悲凉。他很想阻止张小影熬药,但他知道阻止不了,张小影在某些固执己见,很难改变。  “她这是在折磨我啊  !”他叹道。不过他知道她在这方面的专横来自于她内心的希望。她的心里一直有希望,所以就是最累最苦也不畏惧。

    一会儿,中药的薰香弥漫开来。张小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药熬熟还需要一段时间。张小影见缝插针要给刘亚军按摩。刘亚军只好躺在床上,他真不想张小影按摩他那僵硬的双脚,肌肉萎缩就萎缩吧,他这辈子不会用得着这脚上的肌肉了。只是张小影不这样想,她相信这双脚有朝一日会站立起来,会走路。往往在她按摩时,他想象自己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会生出某种奉献的快感。她全身心地投入,一会儿鼻子渗出几滴调皮的汗滴,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固执。

    刘亚军却感到深切的悲哀,这一切是多么荒谬,他明知道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却不能去阻止她,因为这样做无疑于砸碎她的希望,那可能是更为残酷的事情。她真是个傻女人,她一直就是个傻女人,她总是自找苦吃。刘亚军常常含着泪水这样自言自语。

    “臭,真他娘的臭,你们这不是在熬药,这是在污染空气。做你们的邻居真是倒霉,想闻一点新鲜空气都困难。  ”

    是邻居汪老头的声音。他人很矮小,嗓音却十分宏亮。他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只高音喇叭。汪老头带着他宏亮的声音,穿过院子,穿过客厅来到刘亚军和张小影的卧室。见张小影正在给刘亚军按摩,他撇了撇嘴,说:

    “刘亚军,你前世积了什么德呀,娶了这么好的老婆。  ”

    “去,去,一边去,别胡说八道。  ”刘亚军说。  “我胡说什么了  ?我又没说什么。  ”汪老头一脸讥讽地,  “我要是说出来,你老婆一定会气死的。  ”  “你别乱说噢。  ”刘亚军知道汪老头话里的话,他紧张起来。  “什么事呀,这么神秘。  ”张小影说。  “没,没什么事,别听他的,他她娘的没事干就嚼舌头。  ”刘亚军说。  “我嚼什么舌头了  ?”汪老头见刘亚军这么说他,很生气,他责问刘亚军,  “我又没有说出来,我嚼什么舌头了  ?”  “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呀  ?”张小影急了。  “我说出来你要吐血的,我不能说。  ”汪老头说。  “你出去,你出去。你他娘的搞什么搞,这里没你的事。  ”刘亚军骂道。

    “我还不想呆着呢。”汪老头向屋外走,一脸不屑,“你老婆是个笨蛋,算你福气好,娶了个笨女人。只有像你老婆这样的笨女人才会相信你还能治好。  ”

    听了汪老头的话,张小影很生气,她想追出去评理,但刘亚军拉住了她。刘亚军说:  “算了算了,这老头嘴巴臭,比你的中药还臭,你找他会惹一肚子气的。  ”  “你们俩整天呆在一起,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  ”张小影突然发火了,  “他不是好东西,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  “嗨,我可没有得罪你。你不要不讲道理。  ”  “他这样说我,你也不帮我说话。  ”  “我不是骂过他了吗  ?”  “你少同汪老头这样的人呆在一起,我看到他就烦。  ”

    “我不同他呆在一起,同谁呆在一起  ?我还能同谁呆在一起  ?”刘亚军的火气也上来了。

    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就吵架。吵架几乎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不过同过去不一样的是,这段日子以来,张小影比以前霸道了许多,刘亚军虽然火气比较大,但最后他总是让着张小影。

    刘亚军说: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你生气犯不着。  ”

    4

    张小影总觉得那天汪老头话中有话,决定弄个明白。一天,汪老头在桥头和人说话,张小影把他叫到一边,问他那天的话是什么意思。老头开始不肯说,后来经不住张小影的软泡硬磨,就把刘亚军倒药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说完就后悔了,他叮嘱道,你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啊。这时,张小影已气得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张小影是多么失望啊。她嫁给了他,为此受了那么多的误解,吃了那么多苦,可他竟然这样对待她。为了搞这些中药,她付出了多少精力呀,刘亚军竟然倒掉了。她不想再对刘亚军说一句话。她的双眼布满了绝望。

    刘亚军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个样子,就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没理睬他。她不声不响地烧菜做饭,不声不响地扫地洗衣,不声不响地服侍他。由于她的沉默不语,花房一片死寂,没了一点人气。为了制造点家庭气氛,刘亚军独自唱起歌曲,都是些刚刚流行起来的清新悦耳的台湾校园歌曲,他唱着唱着不但没有热闹的感觉,心头反而涌出彻骨的孤独感。这样冷战了两天,刘亚军就生气了。搞什么搞  ?有话好好说呀,这样算什么样子,家不像个家,她干么这样呀  ?老子都这个样子了,她还这样对待我  !我他娘的为了这个国家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她没权这样对待我  !刘亚军那狂躁的脾性又上来了。前阵子和张小影吵,他还是尽量控制自己不至于太火暴,这次,他不再忍了,恶劣的情绪像高潮时的精液控制不住要喷发而出。他先是吼,你不死不活干什么呀,有话快说嘛  !张小影不说,眼眶泛红,眼神绝望。接着刘亚军说,你是不是不想同我过了呀,明说嘛,不想过离婚嘛,我说过不了凶光,他的手颤抖起来,他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握紧拳头砸向墙上的一面镜子,镜子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他的手也被玻璃碎片刺得鲜血直流。你他娘的说不说  ?你他娘的这样折磨我究竟想干什么  ?他摇着车子冲到她身边,伸手抓住她的头发,吼,你说呀  !这时刘亚军感到一股力量从他抓着的头发上传导过来,她想挣脱他,她不顾头发被抓下来的危险在挣脱,他感受到了这种力量里包含的决绝。他突然恐慌了,也很心痛她,当即放了手,然后双手抱着她的头,大声地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呀  ?这时,她也哇地哭出声来,她用拳头砸他的头他的身子,她说,你为什么不喝药,为什么  ?你知道我为了这些药托过多少人啊。刘亚军这才知道张小影绝望的原因。一定是汪老头把这事说出去了,这老头他娘的就是嘴碎。

    刘亚军愣掉了,他后悔刚才的粗暴,他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张小影满面是泪,她说:  “你打呀,你打死我呀,你打死我谁照顾你呀。  ”

    又说:  “你愣着干什么,你打呀。你不打是不是  ?那好,我走,我这就离开你。  ”

    张小影踉踉跄跄地向院子外走去。

    来到街上她又有点儿茫然。她是不可能离开他的。即使她真的想离开,她也没有这样的力量。她可是个新闻人物,现在又是个政治人物,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想离开他。她没地方可以去,在这小城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情的朋友。她想了想,决定去学校的办公室清静一会儿。当她向学校走去时她平静了许多,她已经原谅了刘亚军的粗暴了,她向来不会记刘亚军的恨的。

    学校处在小城的西北角,放学后这里总是非常安静。张小影来到学校时,发现肖元龙在食堂外的水龙头边擦身子。虽然肖元龙这个人有点儿自作聪明,张小影也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奇怪的是她不怎么讨厌他,觉得他也不失可爱的一面,只要当面吹捧他几句,他就会喜形于色,高兴得找不着北。她没法同肖元龙这样的人生气。这会儿,为天冷,肖元龙的身体被刺激得红红的。张小影没想到肖元龙的身体竟这么结实,她原本以为肖元龙是比较瘦弱的。他的双腿上面布满了毛,那些毛长长的,黑绒绒的,透着强劲而粗野的力量。她正犹豫着是不是进办公室,肖元龙看见了她,他的脸上刹那挂上狡猾的坏笑。他总是用这种油滑的同时隐含着挑战的腔调对付她。张小影觉得他这种挑战式的嘲笑中还包含某种把想她拉下水的亲昵感,这让她不适,她低着头迅速走进了办公室。

    进入办公室,张小影呼吸依旧急促。她不自觉地站在窗前,向那边张望。肖元龙仿佛知道她正瞧着他,动作变得更加夸张。她想,他虽然还算结实但也算不上肌肉发达,他这样夸张让人恶心。她就气鼓鼓地坐下来,努力平静自己,可肖元龙那毛茸茸的腿总是在她眼前晃动。要是刘亚军也拥有这样一双具有生命力的腿那该多好啊。想起刘亚军伤残而僵硬的腿,张小影突感到愧疚,她不该同他怄气,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她不应该和刘亚军这样的病人吵。刘亚军确实也不争气,他总是认为自己不会再站起来了,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他还欺骗她,对她阳奉阴违,把她千辛万苦搞来的中药倒掉。不知为什么,此刻想起他来,心中涌出的是满腔的爱怜,她想马上回到刘亚军身边。她是一个急性子的人,她当即站起来走出办公室。

    她习惯性地向食堂边望去,看到林乔妹正在替肖元龙擦背。林乔妹人高马大,力气也大,她每擦一下都会让肖元龙的腰弯一下,就好像肖元龙是一支弹簧,正在她手里做着机械震动。肖元龙的背部被林乔妹擦得通红,同肖元龙白嫩的手臂形成明显的对照。肖元龙大概被林乔妹这样擦着很痛快,她每擦一下他都要快活地叫一声。张小影见此情景脸就红了。她低着头逃也似地向学校大门口走去。这时,身后传来林乔妹的声音:

    “嗨,张老师,快来看,肖元龙背上有一只鸡蛋大的瘤。  ”

    张小影想,林乔妹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放荡得不知道遮掩了。

    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匆匆走了。身后的笑声像气浪似地向她压迫过来,好像气浪中有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推得踉踉跄跄的。她觉得她狼狈逃走的样子,像一个被人驱赶出来的不受欢迎的人。真是奇怪啊,林乔妹竟敢这么放肆。张小影对肖元龙和林乔妹的关系充满了好奇。

    回到家里,张小影就和刘亚军和好了。是刘亚军先向张小影认错的,然后他们抱着哭了一会儿。哭在他们的生活中是一件经常发生的事,在哭泣的时候他们体验到了某种甜蜜的情感和生存的乐趣。接着,他们就上了床。每次吵架后,他们都会上床。这种事候他们会把他们的结合看成一种宿命,并从宿命中迸发出无穷的热情,身体的快感和内心的情感波澜交融在一起,把他们身上的尘埃洗刷得一干二净。

    一会儿,他们就平静了。张小影望着横梁上的一只蜘蛛网发呆。张小影是个爱清洁的人,她每天都会把房间打扫一遍,蜘蛛网居然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刘亚军问:

    “你想什么呢  ?”

    张小影犹豫了一下,说:  “告诉你一件事,是我刚才在学校里碰到的。  ”

    “什么事啊  ?”

    张小影就把林乔妹给肖元龙擦背的事说了一遍。她说的时候,刘亚军竟然呼吸急促起来。他的呼吸在她的耳边被放大,就好像那声音中有一个放大器,把她的耳朵都震痛了。她还嗅到了他呼吸中那种熟悉的气息,那种像是阳光下的枯草散发出来的陈旧的气息,这气息像一只只看不见的虫子,钻入了她的肌肤,直钻到她的心头。他今天似乎特别激动,她猜这同她刚才讲的内容有关,肖元龙同林乔妹可能存在的暧昧关系使他兴奋。张小影是敏感的,她感受到进入她体内的内容,她感到一些闪光的令人晕眩的颜色从他的身体传导到她的身体里,她还感自己的身体像一个气球那样在张开、放大,然后飘向天空,她因此进入空前的激情之中,情不自禁地高叫起来。

    他们平静地躺在床上。张小影的眼睛闪闪发亮,就好像这会儿她的眼睛里钻进了两只萤火虫。张小影一边体味着身体里快感的余波,双眼的刘亚军,问:

    “嗨,你说肖元龙和林乔妹究竟有没有关系。  ”

    见刘亚军没吭声,张小影又说:  “我猜他们一定有关系的,你说呢  ?”

    “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

    “为什么  ?我总感到他们的关系很奇怪。  ”

    刘亚军似乎有点不高兴,他粗暴地打断了她,他说:  “有什么可奇怪的。他娘的,这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

    刘亚军看上去显得痛苦而忧伤,脸上还有一种愤愤不平的表情。

    5

    发生了那次倒药的事之后,张小影对刘亚军的生活进行了反思。她认为刘亚军同社会接触太少了,自从有了那次令人沮丧的门卫经历后,刘亚军一直不愿在社会上露面。他也不去结交朋友,除了去街头走一走外,整天呆在院子里。邻居汪老头成了他唯一的社会关系。张小影讨厌汪老头,觉得汪老头是这世界上最无聊的人,他的过剩精力似乎是专门用来干无聊之事的。老头儿每天站在桥头看女人,眼睛黏糊糊的,好像恨不得把路过的女人黏住。每次,张小影碰见汪老头就会感到浑身难受。张小影对刘亚军整天和汪老头混在一块感到心痛,和这样无聊的人在一起,不无聊的人也会变得极度无聊的。刘亚军这样也太对不起自己的身份了,他可是个英雄呀。现在这个英雄在干些什么呀,除了吃喝拉撒,似乎只会胡思乱想。让张小影感到为难的是她不能禁止刘亚军和汪老头交往,如果她这么做,他们非得大闹一场不可,到头来还让汪老头看笑话。

    这样的生活对刘亚军肯定是不好的。刘亚军脸上的阴气越来越重了,这一方面是他不太出门的缘故,另一方面肯定同他脱离社会是有关系的。他脸上缺少那种来自社会的尘土飞扬的气息。张小影回到家,会问他一天都在干什么  ?刘亚军知道张小影不喜欢他和汪老头玩,所以就说,他在冥想。还说,他发现一个人独处是可以培养想象力的,胡乱想象。张小影问他在想些什么  ?他就说他在虚构生活。有时候他会说想性事。近段日子以来,刘亚军对性十分敏感,他越来越沉溺此道了。张小影觉得这很不正常,这也是他脱离社会的结果,他实在没事可做,就只好做这个。刘亚军身上似乎存在那么一个深黑的空洞,他正像寄居生物那样向这个黑洞钻。刘亚军这样独处与幻想肯定是不好的,不健康的,再这样下去,他的思想会出问题的。他得找点事做啊。只是张小影实在想不出他还能干什么,他如果到社会上做事也只会添乱子。

    张小影没有别的办法,她唯一能替他做的就是快些找到治愈他的偏方。如果刘亚军能站起来,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一天,张小影去一所乡村中学演讲,她没有忘记向当地的人打听药方。接待她的那位中学老师告诉张小影,这个村庄里有一个男人,因为在山上采石,被爆炸的石块击中了腰,有好长一段日子站不起来,后来吃了一点中药就全愈了。那位教师领着张小影去见那位男人。男人下地去了,男人的妻子倒是在。那女人一脸和善,长得白白胖胖的,很诚实的样子。女人不知道张小影是谁,听说张小影的丈夫断了腰,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握着张小影的手说:

    “妹子,你不要着急,我帮你去采药。  ”

    张小影连忙说:  “不用不用,你只要告诉我药名,我可以到店里去买的。  ”

    “傻妹子啊,这种药店里是没有的呀。傻妹子,你可知道我为了找到这药吃过多少苦呀。我几乎跑遍了这里所有的山呀。  ”女人一脸真纯。

    张小影说:  “真的吗  ?是什么药呀,怎么药店里也没有  ?”

    女人摇摇头,  “我叫不出名称,但我认得出来。这药很灵的,我那死鬼吃了一个月,就从轮椅里站起来啦。  ”

    听女人这么说,张小影满怀憧憬,想到刘亚军可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她感到自己都要飞起来了。不要跟随,因为山非常陡峭,不容易爬。张小影一定要跟着,好像不跟着女人就表明她心不诚,药效就会大打折扣。后来,他们爬到了一块峭壁前,女人要沿着峭壁攀援上去。因为峭壁太陡,这次张小影再没有胆量跟着攀登了。女人对张小影说,治病的药就在上面。说完,女人就身轻如雁地往上爬去。张小影感到很奇怪,这个女人这么胖,爬起峭壁来却像一只猴子。一会儿,那女人只剩下一个白点了。张小影抬眼望去,峭壁把天空割出一条锯齿形的边线来。

    “就是这种药,这么细小,一点不起眼,但很灵光的,你拿去吧。”

    张小影接过药,连连表示感谢。张小影看着这药,很平常的样子,就像一棵随处可见的杂草。张小影把这几棵杂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拿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塑料袋,把药装好,然后放进自己的包里面。

    女人掸去了身上的尘土,对张小影说:  “跟我走吧。  ”

    女人不是往村子里走,而是走向另一个山头。张小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问她是不是还要采药  ?女人说,不是,是去求菩萨,这药一定要求过菩萨才灵光的。张小影就停住了脚步,原来女人是领她去拜菩萨的,她可是个典型人物,干这种事似乎不合适。女人见她不走,就问她怎么了  ?张小影说,这是迷信。女人说,阿弥陀佛,你这个傻妹子,我们这菩萨是很灵光的,你求什么就会应验什么。这药一定要求过菩萨后服用才有效。傻妹子啊,告诉你一个事,你就会相信了。前年,公社书记说烧香拜佛是搞封建迷信,就把这庙里的菩萨掷到了河里,结果马上就报应了呀,他考上国防科技大学的儿子没几个月就生白血病死了。我们的菩萨是很灵的呀。张小影被这女人说得很惊恐,她担心自己如果不去拜菩萨,药效真的会没有。她决定去拜一拜。张小影来到庙里,有很多杂念,她担心被人认出来,这会有损于她的形象。她进去时一直低着头。到了菩萨前面,那女人回过头来,要张小影下跪。张小影红着脸,极度不安地跪了下来。那女人要张小影许一公站起来吧,否则她这辈子就完了。

    张小影因为找药求佛,奔波了一天,回到城里已是傍晚。因为搞到了新的草药,她非常激动,几乎是跑着进花房的。她叫了刘亚军几声,没有应答。刘亚军不在花房。刘亚军去哪里了  ?因为想刘亚军早点知道她搞到的良药,她就出门去找。

    刘亚军在桥脚下,又和汪老头混在了一块。张小影也奇怪,他们整天在一起说个没完,怎么有那么多话儿说  ?张小影对此很好奇,她想弄明白他们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究竟在说什么。张小影不声不响向桥墩靠近。他们说话时表情暧昧,口水横流,就好像他们说的事非常香甜可口。刘亚军和汪老头一直在神经质地笑,特别是汪老头笑得都抚住了肚子。她站住倾听。

    “那女记者真他娘的嫩,你没占到她便宜吧  ?”

    “傻瓜才没碰她呢。她崇拜我,随我怎么干。  ”

    “我差不多有点看不起你了,刘亚军,那女的走后,瞧你那样儿,失魂落魄的,像个大情圣,我想想都恶心。  ”

    “你他娘的是吃不到葡萄,心里发酸。  ”

    ……

    张小影听了他们的对话,无地自容,脸火燎燎地发烧,就好像有人打了她几个耳光。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下流的话,她感到极其难受。她知道刘亚军是在吹牛,他都瘫痪了的人怎么可能同人家大城市来的女记者有什么关系呢。那女记者曾给过他那么美好的友谊,他竟然还要用这种方式编排她,侮辱她。张小影是多么失望啊,这种失望简直比知道刘亚军倒掉药来得更甚。她无法想象刘亚军会变得这么厚颜无耻,会说出这种不要脸面的话。他可是个英雄啊,他可是个出现在报纸上面、心灵无比美好的军人呀,他怎么能用这种粗俗的语言侮辱女性。如果说倒掉中药只不过是说明他一贯的孩子气,那么说这种粗俗的话说明他已彻底地堕落了,无可救药了。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替他找药,为他奔波,而他却满足于说下流话,这样的人即使成这样的呢  ?她感到不可理解。他决定同刘亚军好好谈谈。

    张小影黑着脸坐在客厅里,等着刘亚军回家。刘亚军刚进门,她就劈头盖脑地责问:

    “为什么要这样吹牛  ?为什么  ?”

    刘亚军开始没反应过来,当他意识到张小影在说什么时,脸红了。

    “你的脸还会红呀,这么下流的话都说得出来,还脸红,你别演戏了。  ”

    刘亚军见张小影话说得那么尖刻,不悦了:“我只不过嘴上说说,你生什么气呀。男人嘛,免不了会吹吹牛的。  ”

    张小影不放过他,  “我不生气,我是替你感到难为情。你那样子简直不是一个人,是畜生。  ”

    刘亚军生气了,他提高了嗓门:  “你想我去干什么  ?我都这样了我还能干什么  ?我总得把时间打发过去吧  ?我他娘的又不能像肖元龙那样玩一个又一个女人。如果我健康,我也会的,我也会碰到很多女人,去爱她们,操她们。我现在也就是想一想说一说而已。我看着桥上走上走下的女人,看着她们的嘴唇、乳房和臀部,我只能流口水。  ”

    “刘亚军,你太无耻了。  ”张小影哭了。

    “我只不过是虚构一番,意淫一番罢了,你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

    “刘亚军,你真不是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吹牛,为什么要这么虚构呢  ?你太无耻了。  ”

    刘亚军尖刻地说:  “你以为你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  ?你以为你真的像报上说的是个圣母  ?你也一样过着虚构的生活,我们都过着虚构的生活。无什么耻呀。  ”

    第五章        一个孩子的诞生

    1

    张小影总是想方设法搞来一些偏方给刘亚军服用。刘亚军服用后感到哪里都不对头,因此苦不堪言。他想,如果哪一位民间医生说狗屎也可以治他的病,张小影大概也会强迫他吃下去的。

    一天,张小影又弄来一剂草药。张小影说,这剂草药熬成的汤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洗浴的,对保持腿部肌肉的活力有好处。刘亚军想,幸好不是喝的。

    张小影已经在熬药了,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谦卑的希望,就好像正在熬的草药是她的救世主。不过她的这希望正在日益磨损,她的目光里已有了一丝绝望阴翳。一会儿,浓烈的草药气味就散发开来。吸到这种气味,刘亚军内心充满了悲凉。他总觉得某种绝望之气会从大把大把的西药、苦涩的中药汤中升腾而起,弥漫在房间里,继而注入他视野之内的一切事物之上。他感到胸闷,就好像这无处不在的绝望已吞噬了空气中的氧分,他需得拼命呼吸才能维持生命似的。当然,这种像雾一样的绝望也只出现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出现在她又找到一种救治他双腿的药而她的内心充满了希望的时候。这种时候毕竟不多,否则刘亚军恐怕是无法忍受这种轻飘飘的同时又仿佛有无穷重量的像煤一样黑的绝望的。当他明白自己的悲哀来自于她的希望时,他就忍不住想把她的希望打碎。他就说一些粗俗的话。粗俗也许是他唯一的也是最为有效的抵抗手段。

    中药很快就煎熬好了,草药冒着黄色的气体(也许不是黄的,只不过在他的想象里那应该是黄色的),味儿充满强烈的刺激性,就好像锅里煮的不是草药而是硫磺。他不住地咳嗽起来。张小影的双眼也被草药刺激得流下泪来。汪老头闻到气味,又在门外嚷嚷起来。刘亚军和张小影都没理睬他。张小影挂着泪眼,对刘亚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笑让刘亚军感到辛酸。他差点也要掉泪了。速扩散,整盆水像雷雨天的云层那样翻滚,浴盆看上去像一个变幻莫测的袖珍天空。刘亚军想,如今他的天空也就只有那么大一点点了。

    刘亚军在张小影的帮助下进入了浴盆,温暖的水迅速包围了他依旧敏感的上半身,更加强烈的气味蹿入他的肺部,吸入的气体像鞭炮那样在胸口爆炸,他仿佛听到肺部在痛苦地尖叫。他屏住呼吸,把整个头浸到药水中。他再次浮出药水时,双眼通红,早已泪流满面。张小影没有发现,药水沾在他的脸、双臂和身体之上,他的身子上就像涂了一层棕黄色的油漆,看上去像一个黑白混血儿。

    这是张小影最满足的时候,她得意地看着刘亚军泡浴,像一个整天做白日梦的准艺术家,刘亚军就是她正在构思的伟大作品。刘亚军不想让自己的情感太泛滥,变得没法控制,看到张小影这个样子,就忍不住粗鲁地说:

    “看什么,我身上这层东西可不是金子,倒有点像屎。  ”

    也许是因为刘亚军这句话,也许是张小影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从她的胸腔中升腾而起,没有一点预兆,却来势汹涌,就好像她的头顶突然出现一个超过地球引力的力量,要吸走她肚子里的东西。她捂住嘴,把头埋进大便器,不住地呕吐起来。

    “你怎么了  ?你生病了吗  ?”

    “没事,只是有点恶心,一会儿就会好的。  ”

    她在呕吐的间隙同他说,声音含混不清。她什么也没呕出来,胸腔中那些东西仿佛有着自己的主意,怎么也不肯出来。她感到很难受。她想,她可能真的病了。她定了定神,拿来一块毛巾,开始替刘亚军擦洗。

    “可能是草药气味熏的。  ”她安慰刘亚军。

    “是呀,你看你站在旁边都恶心成这个样子,我泡在浴盆里多痛苦啊。你这是在折磨我。  ”

    “为了治病,总得吃点苦的。  ”

    “张小影,你还是饶了我吧。  ”

    2

    的腹部、胸腔和喉头。她以为没事了,可就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恶心感就会袭击她。过了三天,在上课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拖着鼻涕,突然想吐了,她不得不停止讲课,屏住呼吸遏制住肚子里蠢蠢欲动不断上升的东西。她那样子就好像突然噎了食。学生们奇怪地看着她。

    和她同一办公室的林乔妹也注意到了张小影的情况,她看见张小影总是捂着嘴冲向厕所,回来时,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脸色苍白。

    林乔妹问她是不是病了  ?林乔妹是个热心肠的人,这热情有时候虽然有点过火,但不能否认她身上有一股温暖人心的力量。当她这样关切地问张小影时,张小影会不自觉地被这股子热力迷惑,觉得如果不诚实告诉她就会对不起她。张小影说,我不知怎么了,这几天老是恶心,胃有点不舒服。林乔妹问,有没有去医院看过  ?张小影说,没有,我想马上会好的,可今天反应反而强烈了。林乔妹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样,我现在没课,我陪你去医院吧。说着,林乔妹就穿上外套,就好像她的建议是一道命令,张小影去医院不容置疑。张小影也只好穿外套。

    来到医院,林乔妹根本不让张小影动手,她办妥了一切手续。然后她陪张小影去医生那儿。张小影只说了个开头,医生就冷漠地打断了她,问她有没有结婚。张小影感到奇怪,这个医生居然不认识她。她点了点头。医生叫她去化验。化验结束后,林乔妹叫张小影坐在休息室里等候,自己风风火火地跑去拿化验结果。

    张小影坐在休息室里。医院里到处都是人,比百货公司还要拥挤,但医院比百货公司安静多了,这里有一种威严的东西,就好像这里连接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人们只要一走进这里,就会不自觉地凝神屏气,充满敬畏。张小影坐在那里,内心一片茫然,她觉得自己正置身某个虚无之境,周围的一切像是不存在似的。她已经隐约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她还不想用语言说出来,就好像只要她说出来,这事儿就会变成一件危险品,会把她炸伤。所以她就不去想它,这使她看上去十分麻木。她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在椅子上生了根似的。有一些病病了,脸上流露出些许的关切和同情。

    林乔妹出现在张小影面前时,她那两只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像铜铃,眼神里跳荡着迷惑、兴奋及想把事情弄个明白的好奇心。她的样子仿佛在说,她原以为张小影只不过是一块贫瘠的荒芜之地,不料在这块荒地上发现了贮量丰富的油田。张小影觉得林乔妹这会儿的眼睛就像一只目标明确的勘探器。林乔妹的目光落在张小影的肚子上,张小影的肚子马上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抚住了自己的肚子。

    林乔妹的手也伸了过来。她夸张而意味深长地说:  “你有孩子了。  ”张小影没有吃惊,就好像她在几年前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在林乔妹告诉她的一刹那,张小影突然变得宁静如水,一种温柔的情感从心底升腾而起,让她的全身发胀。但她没有让自己的情感表露出来。  “怎么,你不高兴  ?”  “没有。  ”  “你怎么啦  ?”  “没事。这是个意外。  ”她自言自语道。  “什么意外  ?”林乔妹的勘探器对准她的内心,就好像那里藏着一个惊人的桃色事件。  “我们没想到会有孩子。  ”  “这孩子是刘亚军的吗  ?”林乔妹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  “你什么意思  ?”张小影的脸就红了。  “真的是他的  ?”  “那你说是谁的  ?”  “我怎么知道。  ”张小影不想再同林乔妹说话了。林乔妹总是这样,她以为自己乱搞别人也乱搞。不过林乔妹陪她来医院她还是挺感激的。在张小影沉默时,林乔妹一直在一旁喋喋不休。她说她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但就是怀不了。她霸道地说,她一定要做这个孩子的干妈,就这样说定了。

    然后她又说自己的肚子,“我怎么就怀不上呢  ?就好像我的子宫是石头做的,寸草不生。  ”她自我解嘲。什么事到林乔妹身上都会变得乐呵呵的。  “可医生说我那里很正常。  ”她不可思议地摇摇头,又叹气道,  “我就是怀个野种也愿意呀。”听到这话,张小影的脸又红了。林乔妹显然话里有话。

    分手的时候张小影对林乔妹说:  “我的事暂时不要说出去啊。  ”

    林乔妹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就好像这会儿她已确信这孩子不是刘亚军的。

    3

    张小影没有把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刘亚军。张小影还没有想好怎样处置这个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张小影很清楚,如果要这个孩子,那么她除了照顾刘亚军还得承担抚养小孩的重任,她不能指望刘亚军能帮上什么忙。现在已经够累了,有了小孩不知会累成什么样子。另外,她还得考虑旁人对她怀孕之事的看法,她清楚,她的肚子一旦凸出来,一定会遭至人们怀疑的目光,以为她偷了哪一个汉子。这是最令她悲哀的,人们从来就不会想到刘亚军还有性能力。那样的眼光可以把人杀死,还有口难辩。其次,张小影不知道刘亚军对此事的想法,她猜测刘亚军不会想要一个孩子。刘亚军从来不想明天,他好像随时准备着这个家庭的崩溃,这一点令她十分伤心。

    张小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刘亚军。刘亚军的反应非常激烈,他说他不要这个孩子,他们的生活够苦了,他不想要一个孩子来这世上受苦,他要她马上流产。在梦中,她护着肚子,泣不成声。她醒来时,早已泪湿衣襟。

    这段日子,张小影老是想这事。张小影对自己怀孕之事感到疑惑,她想不明白这个孩子是怎么怀上的,他们可是有措施的呀。她感到生命真是神秘,好像这个生命不是经过受孕而得,这个生命来自冥冥之中的上帝。不要这孩子,那她不会让刘亚军知道这事,免得给刘亚军增添痛苦。她习惯于自己承担一切,尽量不给刘亚军添烦恼。

    肖元龙忽然对张小影亲近起来。一次,学校到了一批教材,老师们都出去搬,张小影当然也去了。她正搬着一捆教材往回走时,肖元龙从她后面赶了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要她放下。张小影感到奇怪,肖元龙可从来没有这样过热心过。肖元龙一把从她怀里夺过那捆书,然后自己捧着进了教研室。他还回头告诉她不要再搬了。张小影感到肩头有一种异样而陌生的东西,好像肖元龙的手这会儿还停留在那里。也许是因为习惯了那个讽刺挖苦的肖元龙,所以这会儿肖元龙突然变得这么有人情味她有点不适应,不过她猜到肖元龙为什么这么对待她了,一定是林乔妹把她怀孕这事告诉了他。她的脸就红了。一定是这样的,他们本来把她当成圣人,所以对她敬而远之,现在因为她怀孕了,他们才知道张小影也有普通人的生活,所以他们就对她亲热起来。当然张小影还猜到林乔妹一定和肖元龙有更暧昧的讨论,因为他们自己就是那种暧昧的人,所以希望别人也像他们那样暧昧,他们对同类当然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

    恶心的感觉一段日子后就消失了,肚子也很平静,身体同以往没什么两样,她有点怀疑自己真的怀孕了,医生的检查可能出了差错。这样,关于要不要这个孩子的问题就在张小影的脑子里淡化了。倒是林乔妹似乎比她本人还要关心肚子里的孩子,她老是在没人的时候抚摸张小影的肚子,就好像肚中的孩子没有爹,而她打算当孩子的爹似的。林乔妹还买一些好吃的东西给张小影吃。她说,这不是给你吃的噢,这可是给我干儿子吃的。林乔妹还关心刘亚军的情况,她总是问张小影有没有同刘亚军讲过这事儿。张小影就摇摇头,说,我这几天一点反应也没有,是不是怀孕还不一定呢。林乔妹说,你得同他讲啊,你总不能一辈子瞒着他。张小影看上去木木的,没吭声。林乔妹脸上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张小影,你挺能的。张小影明白她话里的话,不过她没理她。得赶快做决定了,再不做决定刘亚军就会发现她肚子的变化了。又拖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傍晚,张小影正站在操场边看孩子们玩耍。不知为什么,知道自己怀孕了后她喜欢看孩子们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他们虽然常常拖着鼻涕,但他们是多么有活力啊。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动西动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全身弥漫开来,她的嘴巴就张开了,仿佛她刚才是在说话,这会儿她的嘴形正停留在某个音节上。她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正在努力倾听某个遥远的声音,就好像在遥远的某处正有大事发生  ——一场地震或两列火车相撞。大概是因为她的思想集中于某处,她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内容,刚才活蹦乱跳的孩子们皆成了虚像。四周一片安静。她在仔细辨析那声音,那声音不在远处,不在身边,而是在她的身体里。那声音消失了,但她分明感到其余韵还在身体里回荡。她在等待那声音再次响起。没错,在她的肚子上,有一样东西跳动了,那跳动的声音像雷一样轰隆隆地传来,她感到血流淌得空前的欢畅,就好像血液受到了什么刺激,她的身体在这一刻被激活了。有一种想流泪的温柔从她心头升起,同时到来的是一种保护欲,这种欲望些刻完全把她的肚子覆盖了。就是从这一刻起,她感到自己已是一个母亲了。也是在这一刻,她打定主意,她将生下这个孩子。

    晚上,刘亚军和张小影都躺下了。熄了灯的房间很暗,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一些虫子发出单调而悠长的鸣叫声。张小影抚着自己的肚子,打算同刘亚军谈自己怀孕的事。她感到自己这会儿像是置身于某个深渊里,内心有一丝恐惧。她对刘亚军的反应没有任何把握。她侧身看了看刘亚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刘亚军闭着眼睛。她不知从哪里说起。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艰难地说:  “我怀孕了。  ”

    刘亚军没有反应。她感到他的眼睛睁开了。他没动一下。她的呼吸很急促,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过了好久(也许只有一分钟,但在她的感觉里这一分钟无比漫长),他的手伸了过来。她感到这双手像是穿越了几个世纪。他的手落在她放在肚子上的手上,一会儿,他的手钻入她的手下,来回抚摸。他一直这样摸着,没有吭声。时光好像在此刻凝滞不动了。

    “什么时候怀上的  ?多久了  ?”

    “有四个月了。  ”

    她感到他的手抖动了一下。又过了好久,他问:

    “是谁的  ?”

    世上没有比这更令她心寒的声音了。她的心头一酸,眼泪就汹涌

    而出。她愤怒地把他的手从她的肚子上移去,然后侧过身子,不再理刘亚军。她没想到刘亚军也像他们那样怀疑她。别人有这种看法倒也罢了,刘亚军这样她感到一种无处诉说的悲哀。

    “你不要哭。  ”刘亚军冷冷地说,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

    “我一直没想好要不要这个孩子。  ”

    “为什么  ?”

    “人家害怕嘛。  ”她带着哭腔说。

    “害怕什么  ?”

    “你知道他们看到我肚子大了会有什么反应吗  ?”

    刘亚军知道他们的反应,他们从来就怀疑她能使张小影怀孕。

    “就为这个  ?”

    “我想起他们会用怀疑的眼光看我的肚子,我就害怕。  ”

    刘亚军陷入沉思。他其实老早就感到张小影肚子在变大,他还以

    为这是发胖造成的,没想到张小影怀孕了。怀孕真是一件神秘的事,你根本没有感觉,却在对方的肚子上留下了你的种。怀孕这件事一点也不真实,就好像你根本没努力过,却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他感到生命的诞生原来跟男人是没有关系的,至少在感觉上是没有关系的。生命就好像来自某个虚幻世界。

    “真是我的  ?”

    “那你说是谁的  ?”

    “可我每次都是加套的呀。  ”

    “我怎么知道。  ”刘亚军的手又伸了过来,他的手在她的肚子上来回游动。她感到他变得温柔了。她想,他已经相信了她。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心中的委屈比刚才还甚。  “不要哭了好不好。  ”她还在哭。她的哭声源源不断,纠缠不清。刘亚军听了感到心痛。

    他的手依旧在她肚子上抚摸。又过了一会儿,刘亚军说:“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浮上来似的。  “什么怎么办  ?”她敏感地听出了这问题中的指向,她想,就在刚才的沉默中,刘亚军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孩子要吗  ?”  “你说呢  ?”  “……还是不要吧。你忙得过来吗  ?”  “刘亚军,你这个人心肠怎么那么狠,这是你的孩子呀。  ”  “你凶什么。你理智一点。  ”  “我不管,我要生下他。  ”  “你生下他谁来养  ?”张小影默默流泪。  “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打掉他。  ”张小影只顾哭,没再理睬刘亚军。刘亚军也哭了,他吼道:  “我不想让我儿子来这个世上受苦。你应该知道的,这个孩子会同我们一样苦命。  ”

    张小影决定不再说一句话,不再从床上爬起来,除非刘亚军改变主意。这一夜,他们俩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但他们好像处在两个星球上,彼此完全隔开了。这一夜,张小影没睡着,她不能原谅刘亚军的残忍,一直流着泪水。上,独自来到院子里。一会儿,他又回到张小影的旁边。张小影背对着他,他用手推了推张小影,然后说:

    “你说的对,我们应该要这个孩子。  ”

    张小影的眼泪流得更欢畅了。

    4

    张小影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走路都有点吃力了。她总是低着头,从人们驻足观望的视线中匆匆而过,就好像她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她清楚小城人对她有什么样的看法。

    肚子明显凸出以后,张小影突然变得很脆弱。以前她碰到什么事都是默默承受,现在她只要感觉稍有不对,就会向刘亚军诉说。

    一直以来,刘亚军都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多疑的眼光,他原以为张小影这方面特别迟钝,似乎感受不到外界给予她什么伤害。看来他错了,这段日子张小影特别敏感,甚至比他还要敏感,就好像她原本没有的感受系统终于长了出来。她感受到的伤害很抽象,往往只是一个眼神或一个暗示  ——当然有时候是赤裸裸的语言。有一次,她去参加政协会议,回来时脸色苍白,刘亚军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却哇地哭了出来。她说,那些政协委员碰到她连笑也不同她笑一下,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正义感,好像她犯了什么错。他们就用这种无声的语言审判她,连那个原本对他们很客气的陆主任这回也不再同她打招呼。他们为什么这样呀  !她哭得像个没有主张的孩子。刘亚军听了很生气,他感到这世界像是处处在同他们作对。他娘的,他们犯着谁了  !

    又有一次,张小影呆在教研室里,其它老师站在走廊上晒太阳说笑话。现在她喜欢独自呆在教研室里。通常这时候,她的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空气中传来的可能同她有关的话语。走廊的笑声此起彼伏,在张小影听来就好像是射向她的枪林弹雨。她心烦意乱,呼吸急促。她告诉自己不要太敏感。她试图放松一些,开始做深呼吸。就在这时,窗外传一个高亢的声音,是林乔妹发出的:  “……不要问谁的,这孩子是我的,我就是孩子的爹  ……”又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声音。  “林乔本事你让我怀呀。  ”张小影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从教研室冲了出来,像一只受伤的乌鸦一样跑向自己的家。她同刘亚军说了这事,刘亚军气得想操起家伙去学校算账。张小影连忙拦住他,说,你找谁呀,他们也许根本不在说我呢,也许是我多心呢。又说,我现在是不是不太正常  ?刘亚军黑着脸没吭声。

    一天晚上,张小影推了推刘亚军的身子,说:  “我想给爸妈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怀孕了,他们一定会高兴的。  ”  “你想他们了  ?”  “想,这几天只要一睡下就想。  ”  “你想写就写吧。  ”  “我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们了,不知道他们好不好。  ”  “你爹一定还在为你伤心。  ”  “我确实伤透了他的心。他那时赶到学校里来的样子,很古怪也很吓人。  ”  “我理解他,他一定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傻的姑娘。  ”  “我大概是有点傻吧,你说呢  ?”  “我一直说你很傻啊。  ”  “我写信给他们,他们会理我们吗  ?”  “我不知道。  ”  “我爸说他这辈子不想再见到我。  ”  “你试一试吧。  ”  “其实我爸最喜欢的是我,虽然我和爸老是发生冲突。这几天我老是想着以前惹爸生气的事,想得我心里发酸。  ”  “我说你也不要多想了,你想写信就写吧。我们睡觉吧。  ”刘亚军的心情也很复杂,看着张小影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有一种茫然之感。他无法想象多出一个孩子后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不过,有时候他也想,也许有个孩子也不错,也许因为有了孩子他虚无的明些明确的烦恼,他发现自己也变得多疑起来。

    他总是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只要他摇着轮椅在街头转一圈,那些流言就会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有人说张小影的肚子里的孩子是县里的某个领导的;有人说那孩子是肖元龙的(因为他一直是个风流的情种,他们说林乔妹这个婊子如果会生养的话肖元龙早已让她怀上一千次了);也有人竟然说那孩子是汪老头的。听到这些传言,刘亚军的肺都冒出烟来。刘亚军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听信这种无稽之谈。他对自己说,他们就是这样的无聊的人,怀疑就是他们的人生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可以不顾事实,远离真相。毫无疑问这孩子是我的。这孩子是谁的,我最清楚。

    刘亚军发现这些流言的散布和传播同汪老头有关。汪老头对张小影怀孕这事的议论似乎比谁都活跃。刘亚军感到很奇怪,汪老头应该知道的呀,他是听到他们做爱的呀。他干么要这样造谣呢  ?是不是他这样喋喋不休才找到做人的感觉呢  ?他越来越讨厌汪老头了。汪老头他娘的总是在人群中胡诌,就好像他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吹牛,不停地造谣,好像他担心一旦他不说话,这世界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会寂静得可怕。刘亚军决定警告一下汪老头。

    一天,汪老头从外面回来,刘亚军把他堵在了院子的门框里。汪老头看到刘亚军脸色惨白,有点胆怯了。他同刘亚军笑了笑,说:

    “有什么事吗  ?”

    “你他娘的可不可以闭上你的臭嘴。  ”

    “怎么啦  ?”

    “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他娘的不要到处哇啦哇啦的,少给我放屁。  ”

    “你发什么神经。  ”

    汪老头一把推开了刘亚军,一脸不屑地朝自己屋子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管不着我。他竟叫我少放屁,我就是真的放屁他也管不着。  ”

    刘亚军看着汪老头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他吼道:

    “你如果再乱放屁,我他娘的割了你的舌头。  ”

    生活就是这样不顺心,这世界一切与我无关了,却处处与我作对。好像我已经不是人,只不过是一堆狗屎,他们可以随便向我吐唾沫。他们的唾沫加起来可以把我淹死。

    他竖起耳朵在街上走着,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他甚至凭周围的声音就可辨认道路和建筑。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蝙蝠。他过去时,整个街区就会突然安静下来,就好像他是一台吸收声音的机器。街上的人群像一棵棵树,一动不动,他们的头却像向日葵,向着他转。他们的眼神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兴奋。

    有一天,刘亚军听到空气中又传来汪老头牛皮哄哄的声音。他的声音是多么臭,就像牛粪那样臭。刘亚军被这臭气憋得面红耳赤。我警告过他的,他竟还敢乱说。刘亚军现在异常冷静,他知道自己该怎么行动。他摇着轮椅回到自己的家里,从桌子上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怀里。当他拿起水果刀时,依旧冷静的,他感到心脏的跳动都变慢了。他摇车向对面的街头奔去,轮椅跑得飞快,车轮嗞嗞作响,风儿迎面扑向他,他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吹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就像在飞。当他冲向人群时,无声无息,几乎没人发现他,直到水果刀插入汪老头的肚子里,他们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人群发出一阵尖叫。

    一把水果刀插入了汪老头的肚里,汪老头的双手扶住了它。他吃惊地张着嘴巴,看着刘亚军,不发出任何声音,就好像汪老头原本翻云覆雨的舌头这会儿已像小鸟那样从他的嘴中飞了出去。

    5

    关于英雄的神话在刘亚军的刀子刺入汪老头的肚子时彻底地瓦解了。小城人不再认为他们有多高尚,关于他们的美好故事在人们的头脑中慢慢淡去了,他们曾经享有的社会地位和政治特权也在渐渐丧失。他们越来越像小城的普通百姓  ——偶尔也会行凶滋事的普通一员。

    这几天了。

    这些日子,张小影想得再多的就是自己的父母。父母终于没来看她,她感到非常伤心。爸爸妈妈啊,你们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你们马上要成为外公外婆了呀。她感到很悲哀,内心深处深深叹息。

    “刘亚军,我有点害怕,要是我妈在身边就好了。  ”

    “你害怕什么  ?”

    “我一点经验也没有。  ”

    “医生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

    “可我还是怕。  ”

    这样说话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眼前出现了家乡的景象:一个池塘,

    一堵城墙,一座石桥。往事越来越清晰,她看到作为小孩的自己在这些场景中蹿来蹿去。  “是不是他们没收到信呢  ?”  “不会的吧,没收到的话会退回来的。  ”  “也许我真的太让他们伤心了。  ”  “我早就说过,你是个倒霉的女人。  ”晚上,张小影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她以为忍一会儿就会好的。

    她睁着眼,看着房间里的一切。房间非常黑暗。黑暗有着巨大的吞噬功能,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黑暗的肚子或子宫里。身边的刘亚军睡得很沉,他的鼾声急促而粗糙,好像此刻他正在生谁的气。张小影觉得肚子越来越痛了,他感到了子宫的蠕动,同时下身有了排泄感。她想,不好,大约要生了。她紧张起来。

    “刘亚军,你醒醒,你醒醒呀。  ”刘亚军突然停住了鼾声,然后,开亮了灯。张小影正抚着肚子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在喘着粗气,因为害怕,她不由自主地哭出声来。  “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在哭  ?”  “快快,我快不行啦,快送我去医院。  ”  “你会走路吗  ?”

    “我不行了,找辆平板车吧。  ”

    “到哪里去找,我又不能拉。  ”

    “你快去找肖元龙,叫他想想办法。  ”

    刘亚军实在不喜欢那人插手他们的私人生活,但现在这种情况,实在没有办法了。刘亚军把隔壁汪老头叫了起来,让他赶到学校去叫肖元龙。虽然刘亚军刺了汪老头一刀,但汪老头不记仇,伤好后还和刘亚军在一块儿吹牛。汪老头本质上是个热心人,他披上衣服飞快地向学校奔去。一会儿,他消失在黑暗中,狗叫声此起彼伏。刘亚军回到屋里,叫张小影不要担心。张小影的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门外又响起了一阵狗叫声,接着,肖元龙急匆匆赶到。他身后跟着林乔妹和林乔妹的丈夫。肖元龙进屋后二话不说就抱起张小影,连招呼也不同刘亚军打一个。刘亚军见状心里很不舒服。他想,他娘的,这个人怎么这个样子,就好像张小影是他什么人似的,真他娘的。汪老头的脸上又露出自作聪明的表情,他意味深长地同刘亚军笑了笑。刘亚军黑着脸,白了汪老头一眼。汪老头见刘亚军眼中有杀气,就不笑了。林乔妹在一旁安慰张小影。肖元龙把张小影放到板车上,林乔妹替张小影盖了一条毯子。林乔妹的丈夫推着板车向小城唯一的那家大医院奔去。众人跟着,一路小跑。

    张小影送进产房后,刘亚军就让汪老头回家了。他本来也想让林乔妹他们走的,但怕万一有什么事,就没让他们走。刘亚军也没主动同他们交流,他和他们保持着距离。

    刘亚军坐在轮椅上,内心忐忑。他不是担心张小影生产顺利与否,进了医院,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女人生孩子不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不安是因为他还没有作好做父亲的准备。他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父亲。他也想象不出未来的孩子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性别、个性、样貌,在孩子未出世前,这一切都无从想象。B超是做过的,但医生不肯告诉婴儿的性别。要说刘亚军有幻想,那也是一团不成形的东西,就像烟雾一样,不着边际。如果说刘亚军不可避免要做父亲的话,他更希捉到一些什么。他希望未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像他。

    晚上,医院灯光通明,非常安静,只有产房发出此起彼伏的喊叫声,这些喊叫声被巨大的寂静覆盖后,听上去显得有些神秘。刘亚军的视线投向窗外,医院散发的光芒被无边的黑暗包围。他觉得夜晚的寂静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那黑暗的深处传过来的。医院的大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请问,张小影是不是在这里生孩子  ?”耳边突然出现一个怯生生的苍老的女声。

    刘亚军迅速转过头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是谁了。那个老女人虽然肥胖,他依然从那张苍老的脸上看到张小影的影子。她的眼睛,她那单纯而善良的秉性,虽然在岁月之河中有所磨损,确实和张小影很相像。老女人显然也认出了他,正朝他走了过来。

    “你来了。张小影这几天老惦记你们。  ”

    女人的眼眶一下子泛红,一会儿眼泪像破壳的果汁那样渗了出来。她赶紧把眼泪擦去。

    “小影还好吧  ?”

    “没事,进了医院就没事了。  ”

    “进去多久了  ?”

    “有一个小时了。  ”

    “还没好吗  ?”

    “医生说还得等一等。  ”

    “你们还好吧  ?”

    “还好。  ”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刘亚军感到无话可说。也许这同他内心深处拒斥张小影的父母有关。女人也有些茫然无措的样子,她的脸上布满了焦灼,一遍一遍往手术室那边瞧。

    “你们这地方可不好走,我到省城已是傍晚,来你们这地方已没班车了。我是搭了一辆卡车来的。  ”女人没话找话地说。“这地方偏僻。  ”

    “我本该早点来看你们的,但她爹一直不发话。昨天他才突然提起小影生孩子的事,我就赶来了。我去过你们住的地方了,你的邻居,一个老头儿,人很热心的,他告诉我张小影进了医院,我就急着赶来了。  ”

    “噢。  ”

    又是无话。沉默也让刘亚军感到压抑,他说:

    “您坐了一天的车,累了吧  ?要不你先回家睡一觉  ?张小影送到医院里了,没关系的。  ”

    “我怎么会睡得着。  ”女人突然提高了嗓子,她好像心中压着无名之火。

    林乔妹弄明白了这老女人是谁了,她高兴地走了过来,用一种好像几百年前就熟识了的口吻说:

    “妈,你可来了,小影这几天可天天念着你们。  ”

    听到这句话,女人又想掉泪了。

    刘亚军不再吭声了,他不停地抬头看钟。张小影进去已有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没完呢  ?他竖耳倾听手术室的叫喊声,试图辨认出哪一个是张小影的。但这些声音都走了形,让人无法辨识。

    6

    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孩子躺在病房的育婴篮里面,安详地睡着了。刘亚军专注地观察着孩子。他无法接受这个孩子,这个感觉就在见到婴儿的一刹那就产生了。当时,他看着护士从产房里抱着婴儿出来,婴儿正在无辜哭叫,一种拒绝的情感就在他心里浮现了。此刻,他看孩子的眼神是冷静的有距离感的,他的身上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他长时间这样看着孩子,就好像孩子身上写着他的前生,表明了来处。一个多小时后,他依旧不能接受这个孩子,无法认同这个孩子。他甚至有点讨厌这个孩子。孩子的脸红红的,像一只粗糙的红萝卜,脸孔浮肿,特别是眼睛周围,肿得更厉害,像一只馒头一样向外凸,把眼睛严严实实地藏了人,那光亮似乎有看透一切的意思,让他心虚  ——当然这只是刘亚军非常主观的感觉。婴儿的鼻子塌塌的,两只鼻翼很大,鼻翼一开一合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儿贪婪的样子。婴儿的脸型是方方的,孩子的眉毛有点混乱,孩子脸上有一种早熟的苦相。孩子的头发卷曲。

    这一小时中,刘亚军都在辨认这个孩子,他希望从孩子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他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些流言开始在刘亚军心头起作用了,那些传言以不屈不挠的方式进入刘亚军的脑海,变成一种折磨人的幻觉。这些幻觉就像那些追腥逐臭的苍蝇,轰隆隆地袭击他。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虽然最终同意张小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内心深处依旧是抗拒的,只不过他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种抗拒。

    张小影怀孕的时候,他比以往更疯狂地和张小影过性生活,张小影越是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他就越激烈。现在他明白这行为有着自己的逻辑,他的潜意识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使张小影流产。但这个苦命的孩子还是出生了。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呀  ?他来自哪里呢  ?刘亚军越想越痛苦。他开始相反方向的联想和寻找,试图从婴儿身上找到别的男人的影子,比如那个好色的肖元龙,陆主任或别的什么人。他没有找到。这真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好像同这世界没一点儿联系,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

    张小影刚才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她从产房被推出来的时候已沉沉地睡了去。这会儿她醒来了,当她见到母亲,她都高兴坏了。她一边笑一边流泪,那样子令人辛酸。她已差不多有两年没见到母亲了,这两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在怀孕的日子里,她快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了,很想有一个依靠,她自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亲。她知道父母对她有多么失望。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母亲说,“我接到你的信就想来看你,但你爹一直没有表态。你知道,自从你们好上后老头子不许再提起你,你真是伤透了他的心。我每天想你呀,但又不知怎么办,这次是老头子提醒我来看你的呢。  ”

    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

    “他哪放得下架子。  ”

    “爸爸还好吧  ?”

    “你爹这个人啊  !”母亲叹了口气,说,  “他一身的臭架子。因为你的事,他被贬到校办厂当厂长,后来小厂要搞承包,他不敢承包,结果被别人包走了,他连厂长都当不了了,只当一个伙计。可他那个架子呀,比原先当校长时还大,新上任的厂长就给他穿小鞋。你爸爸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  ”

    “爸爸应该去教书的呀。  ”

    “他从厂长位置下来后,领导叫他去教书的,但他不愿意再做教师,好像是同谁在赌气似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这是自己折磨自己。  ”

    “是我害了他,爸一定不会原谅我了。  ”

    “其实爸最惦记的还是你,这个我知道。  ”

    刘亚军看到张小影和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甚是反感。他觉得她们的眼泪就是对他的指责,她们的眼泪表明罪过的源头就在他这里。他一直反感张小影的父亲,虽然他们从没见过面,但刘亚军看过他的照片,他觉得张小影的父亲就是那种特别愚蠢的人  ——这一点很像张小影。他总是把我们想象得很坏,就好像张小影跟了我苦海无边,无从超度。我最反感的就是他这种自作聪明的样子。

    刘亚军的内心涌出一种强烈的愤懑情绪,这种情绪让他讨厌眼前的一切。他不想在这个病房里呆下去了,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在这个世界呆下去了。一切都是那样令人失望,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他昂着头,向病房外走去。他知道这行为或多或少有点儿突兀,张小影一定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他。他没回头,好像他正在同什么人作战,他一边走一边自语道:

    “我不喜欢她们一家,我也不喜欢这个孩子,我没法接受这个孩子。  ”

    刘亚军感到自己的未来变得更加虚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