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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干点什么吧

    张青松把儿子带走后,刘亚军觉得自己置身的世界突然空旷了很多,就好像他被抛弃在一片荒芜之中。这种感觉令他惊奇。后来,他意识到他是在思念儿子。他反省这些年来的生活,感到自己确实十分失败。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这些日子,他时常处在对自我的全面否定中,同时浮现在他脑子里的是往事的片断  ——那全是些让他感到不堪回首的片断。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儿子的离去会让他想起这些往事,他原本以为早已遗忘了的。

    他感到更加孤独了,常常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头上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光晕笼罩在小城的上空,显得深邃而高远,让人觉得似乎真有一个通向永恒的通道。刘亚军不相信永恒,一切由时间做主,人人都是时间流程中制造的一些错误的不合时宜的产品,没人能去更改那些错误,因为错误也有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方式,即使明知那是错误,也没有力量去更改它,任凭它把你带往不可预知的地方。这就是所谓的命运。那些错误产品的命运就是湮灭,最终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不留下痕迹。人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生命是多么虚无。

    有一天,刘亚军在一只柜子里找到一本相册。他一般不愿意去触碰记录着自己经历的物件,这次,他翻开了这本相册。相册上的照片有的是黑白的,有的是彩色的,是他们婚礼时记者们拍了送给他们的。这些照片已有点儿泛黄或退色了。除了他和张小影,这些照片里几乎每个人都荡漾着欢乐的微笑,那些大人物的微笑十分标准,围绕在大人物周围的人群则笑得十分夸张,他们的嘴因为笑而张开着,就好像口水将会从他们的嘴中流出来。他和张小影则是双眼茫然,特别是张小影,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像是这欢乐人群中的幽灵,就要从那婚礼现场飞翔出去。照片上的张小影有一股子单纯而固执的气质。那时候的张小影虽说不上多美,但也算是清纯可爱。现在,张小影显然已改变了不少。要是不同以往比较,刘亚军还真看不出来张小影的容颜这么多年来,刘亚军习惯于让时间停滞不前,不愿意去观察岁月在人的脸上所烙下的痕迹。现在同照片上一比较,他又一次感到了时间的残酷。一个天真的人已变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眼前浮现出张小影现在的样子,她的体形倒是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那样小巧,那样瘦削,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头发和皮肤。她的眼睛现在变得有点迷乱,好像时刻跳动着怒火  ——她越来越易怒了,就好像更年期提前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头发虽然整齐,不失一个教师的庄重,但发质大不如前  ——从前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她的皮肤则显得有点粗糙,那皮肤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显出有点儿虚肿的皱纹。这一切的变化是多么令人惊心。刘亚军心里很清楚,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的缘故,如果她没碰着他,如果她没同他结合,她将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肯定比现在好上百倍的路。刘亚军知道,同自己比,张小影经历的苦难来得更加深重。面对如今的生活现状,她一定会感到失落,一定会有诸多不甘的,只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在这一点上她确实是个死心眼,就好像上天蒙住了她的双眼,让她只晓得在他这棵残缺不全的树上吊死。他也曾担心有一天她会承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一怒之下远走高飞,现在看来,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念头,哪怕是刹那之间。

    照片把刘亚军带往过往岁月。这是刘亚军第一次认真回忆往事。往事历历在目。他看到自己曾经有过的对社会的企望及为此所作的努力;他看到他对自己的处境清醒了以后他的刻意逃避;他看到自己对性的迷恋及其间所作的种种荒唐的挣扎。他感到他做的每一件事情好像都存在一个反作用力,把他逼向某个黑暗的角落。同自己的逃避比,张小影要勇敢得多。这些年来,这个家的里里外外都由她操持着。用于他身上的医药费越来越昂贵了,他从来没问过她钱从何而来,靠她一个人的工资来支撑起一个家庭的开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最不应该的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伤害她。其实从内心来说他对她是心怀感激的,他并不想伤害她,可他却总是无法控制自己,他仔细辨析自己的行为,发现他之所以伤害她是因为内心存在的恐惧。他害怕自己消失,他需要弄出一点声音来证明自己活着,为了抵御这份恐惧,他竟然采取了与意愿相反的行动。

    刘亚军突然感到悲伤。这是一种因愧疚而引发的悲伤,这同以往那种因不平而引发的伤心完全不同,那种伤心完全以自我为中心,那种伤心的前提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欠着他,而现在这种伤悲是因为他感到他这辈子欠人太多。他想,如果还有点儿良心,他应当承认,这辈子欠张小影的情恐怕他整个下辈子都报答不完。悲伤是如此强烈,在他的心头汹涌,他感到悲伤的感情是冰凉而和平的,他原来一直紧张着的身体因为悲伤而舒展开来。眼泪流了下来,他已有一段日子没有流过泪了,他的眼泪比任何时候都要多,就好像他的泪水一直积聚着,现在终于有了机会释放出来。刘亚军独自哭了一会儿,哭得内心无比温柔。刘亚军想,儿子的离去也许是上天给予我的一个契机,上天也许想因此让我为这个家庭做一些事。

    这么多年来,不管张小影有多忙,刘亚军都没有动手烧一次菜,做一次饭。他从来就像是这个家的局外人。现在,在满腹的悲伤中,他决定尝试为张小影干点事。他开始流着泪笨拙地烧菜。其实这点活儿是难不倒他的,他的伤残还不至于连这点活儿都干不了,当然比健康人来得艰难一点。油盐酱醋放在墙壁柜里,壁柜有点儿高度,刘亚军是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困难总是可以克服的。一会儿,刘亚军把菜和饭都做好了。

    做好饭后,刘亚军的心情十分宁静。他坐在花房的院子里,等待张小影的到来。一会儿,张小影下班回家了,她的表情十分冷漠,进屋时甚至没看刘亚军一眼。她进了屋,刘亚军没有跟进去。刘亚军是个害羞的人,他知道张小影见到他做好了饭后一定会十分吃惊,她的表情会让他难为情的。

    刘亚军一动不动坐在院子里,耳朵一直竖着。屋子里传来张小影的动静,刘亚军在分辨那些动静的意义。张小影把包放到了床上;她寂静,接着,传来张小影讥讽的声音:

    “嚯,今天怎么啦  ?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

    要是以往,这是他们吵架的序曲,但这一次刘亚军没有回应。虽然张小影的话让他感到不快,但他忍了下来,他想,她说的有理,他今天的行为真的就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令人费解。

    2

    刘亚军像是突然良心发现了,他一心想着为这个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当然,如果在经济上对这个家庭有所贡献,那是最好不过了。有一天,刘亚军问张小影关于家庭开销问题,说起这个事,张小影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那点儿补助现在还算什么呀  !”张小影忿忿不平地说,  “你从来不去菜场,现在连青菜都有两块钱一斤,不要说肉类鱼类了。”后来,张小影给刘亚军算了一笔帐。算好后,张小影说:“你看,用到我们儿子身上每个月还不到十元钱。虽说,我父母也会给他钱的,但这不是个办法呀。  ”说着,她又掉起眼泪。

    刘亚军听了心里很内疚,他也是个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人,内心深处认为养活老婆孩子是一个男人天经地义的事。过去,由于种种原因,他没操过这份心思,那时候国家给他的补助还是足以使他们过上小康生活的。几年前,他隐约知道家里的经济出了问题,可他没详细过问,多年来的惯性使他刻意回避这些日常生活中的问题,好像那里隐藏着一个灾难。如今,他是彻底了解了家里经济的状况,他再不想些办法帮助家庭就不算个男人了。这是他这段日子以来对自己的要求。也许现在重新开始还来得及。

    他没事就摇着轮椅去街头转转。小县城正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早几年,街头的墙上还留着  “文革  ”年代的标语,现在已十分罕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广告。那些广告往往含有某种色情的暗示,广告上的女郎搔首弄姿,姿态放荡。这样的广告让刘亚军有一种压迫感。街上的行人比过去要拥挤得多了,对小城上聚集着那么多人,他感到有点奇怪,就好像那些人是一夜之间从某个地方钻出来的。街头报纸及塞在邮箱里的招聘广告大都出自这些地方。时代确实不同了,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已有了很多私营企业,私营企业用人制度要简约得多,已不需要国有企、事业单位那种繁复的人事手续了。如果他想干事,他就得到那些高楼中去看看。

    那些接待他的人表情冷漠,他们一概声称不要招人,甚至也没问他能干什么  ?当然,他也没抱什么希望,当他进入那种地方,就意识到这里不是他能呆的,他不指望找到一个体面的工作。他们这种地方不是疗养院,他们不会找一个伤残人员的。后来,他就不去这样的高尚楼群中找工作了。

    刘亚军没有把他在外面找工作的事告诉张小影。他能想象出张小影知道这个事情的反应,她一定会用奇怪的眼睛看他的,还会坚决反对。多年来,她已习惯于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一个需要她伟大的母性照顾的病人,她已经把照顾他当成她一生最大的事业。自从刘亚军那次短暂的工作经历后,她已不想他去社会上干事了。她确实是一个圣女。有时候刘亚军也理解不了她的想法。

    有一天,刘亚军来到电影院广场。电影院是由教堂改建的,它的建筑在这个小城显得卓尔不群。刘亚军站在电影院前,想起一些遥远的往事。他们刚到这个小城时,张小影曾连续几个星期在这个礼堂里演讲,他也坐在台上。那会儿,他们被万民景仰,是高高在上的圣女和英雄。那会儿,人们为了得到他们的签名都挤破了脑袋。今非昔比,如今他们什么也不是了。偶尔,刘亚军会想想那些曾经疯狂地崇拜他们的人们如今都在哪里  ?在干什么  ?他猜想他们一定也在为钱而奔波。广场上没有多少人,教堂建筑的尖顶弥漫着寂寞而虚无的气息。他很久没来电影院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这个地方有了复杂的情感。他从来不踏进电影院那黑洞洞的门,就好像电影院里藏着他的梦魇。刘亚军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内心的失落与不平此刻都变成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哀伤。

    黄牛来到刘亚军身旁,主动找他说话。看电影吗  ?你不是来看电影的吧  ?黄牛脸色灰暗,身材瘦削,但看上去似乎精力似乎比谁都充沛。也许是因为刚才的感慨,刘亚军说起了自己曾在里面作过报告  ——整整一个星期啊。那黄牛竟说,我知道你们的事,你们的事当年挺轰动的。刘亚军苦笑道,你瞧,你在同一个过气的名人说话。黄牛说,政治上的事没个定数,全得看形势需要,形势需要了报纸就会宣传你们,现在搞市场经济,报纸宣传的都是那些经理厂长,比如步鑫生,鲁冠球。刘亚军说,是的是的,你说得对,看不出来你这个黄牛还挺有水平的。黄牛说,我天天看报,我没事干,就看报纸。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办报纸的。刘亚军附和道,他们是党的喉舌。黄牛点点头,劝慰道,你他娘的也不要太失落,不管怎么说你也风光过,你这辈子够了。后来,黄牛给刘亚军出了个主意。黄牛说,像你这样的人找工作是找不到的,如果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那就应该去找政府,去找民政局,这事归他们管。

    刘亚军知道他的事归民政局管,他每个月的那点津贴都是民政局发放的。但他从没去过民政局,民政局的事都是张小影在跑。他知道张小影是不会对政府提什么要求的,好像她一提要求,人们就会怀疑她对这桩婚姻的动机,她一生的名节就会被玷污。即使生活窘迫,张小影还一直在严格要求自己,就好像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名人,至今还有无数双眼睛瞪着她似的。她已深度中毒,她的梦想永远也砸不碎。

    刘亚军决定亲自去一趟民政局。他对自己去找政府部门并没抱多大的希望,不过他认自己有权去向他们提一些要求或建议,不管怎么说,他曾是一个英雄,对这个国家作过贡献。

    刘亚军刚进入民政局办公楼,一个门卫就拦住了他,要他登记。门卫是个老头儿,他居高临下地审视刘亚军,眼中有一丝怜悯。刘亚军想,我他娘的现在竟被一个门卫怜悯。他脸上没有表情,登了记。他故意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很大,希望门卫老头能想起他是谁。大约是他的名字,老头儿恐怕也想不起来了,他的事已过去差不多十年了,谁还会记得起来呢。

    “是战争中负伤的吧  ?”老头突然问。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说:  “你怎么知道  ?”

    老头说:  “这段日子常有伤残军人来局里。  ”

    刘亚军说:  “是吗  ?”

    老头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这样是没用的。  ”

    然后,老头告诉刘亚军,民政局管伤残军人的优抚科在二楼。

    民政局是一幢三层小楼,没有电梯,刘亚军根本没法跑到楼上去。他现在已没有当年的力气了。刘亚军请门卫老头帮个忙,是否可以叫优抚科的同志下来一趟。老头有点不愿意,他嘟嚷道,不是我不肯帮你,我这样管闲事,局里的同志会讨厌我的。老头看来是个心软的家伙,他最后还是跑到楼上去了。

    一会儿,老头脸色漆黑地回来了,他对刘亚军说:  “我他娘的是自讨没趣。你等着吧,他们会下来的。  ”

    刘亚军就在小楼门口耐心等待。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并用奇怪的眼睛打量他。刘亚军被看得很不舒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优抚科的干部没有出现。刘亚军的目光一直瞪着那宽阔的楼梯,楼梯在一半处转向,然后通向二楼。那一半的墙上有一块匾额,上写  “为人民服务  ”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那是毛主席的手迹,那几个字发着红色光芒。大约等了四十分钟,刘亚军开始不耐烦起来。他的脸越来越黑了。他不知道门卫老头是不是真的同优抚科的人说过他的事,他黑着脸又问了老头一次。老头见他的脸色不对,连忙说,我替你说过了的,但优抚科的同志很忙,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老头劝他有什么事最好叫家属过来。刘亚军没吭声,继续等待。他倒要看看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接待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某种黑色的情绪从他身体里弥漫开来。他回忆起在劳动局工作的经历,想起那个在局里哭泣的中年男人,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同那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我当年是多么同情身体像是又一次被子弹击中,身体的痛感开始苏醒了过来。那是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这感觉在整个身子里扩散。一会儿,他感觉身体像是在发高烧,全身都火燎火燎的,脸也涨得通红。他眼里所见一切都变了形,那黑色的楼梯变得东倒西歪,像要随时倒塌。在这样的等待中,他那久违的屈辱感被唤醒了,并且越积越盛。他又一次感到了被人抛弃的空虚感,感到自己正置身于某个孤立无援的境地,而四周都是敌人的枪口。当他想象到枪口对着他时,某种英雄气概涌上心头。他在心里说,他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他娘的为了这个国家都弄成这样了,已人不人鬼不鬼了,可他们竟不愿意接待我,这世道还有什么公道可言。

    “我等到十点钟,如果他们再不接待我,我就要骂娘了。  ”他自语道。

    过了一会儿,清脆而飘逸的钟声从附近的钟楼传了过来。十点钟到了。就在那钟声敲响最后一记时,他的拳头准确无误地落在门卫室的玻璃窗上,玻璃一下子被砸得粉碎,碎片冲击到门卫老头的身上。老头被刘亚军的举动搞懵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怒气冲冲来到刘亚军身边,高叫道:

    “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想造反不成  ?”

    刘亚军没理睬老头,这会儿他脸色发白,手掌上流着鲜血。

    听到老头几乎失真的嚷嚷声,小楼里的人都从办公室里钻了出来。其中有一个人问老头究竟出了什么事  ?刘亚军猜想,这人大约是保卫科的。老头一脸委屈,指着刘亚军说:

    “这个人是来找优抚科的同志的,他一个早上都等在这儿,我怎么知道他要砸玻璃呢。  ”

    保卫科的干部对刘亚军打起官腔,他说:  “你知道你行为的后果吗  ?你这是冲击国家机关。  ”

    刘亚军不屑道:  “我还想拿炸药包把这幢楼炸掉呢。  ”  会,把这玻璃的钱赔了,否则送你去派出所。  ”

    刘亚军的脸上露出蔑视一切的笑容。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出现一个威严的声音:“老李,你别胡闹了。你瞧这位同志的手还在流血呢,快叫医务室的同志给他包扎一下。  ”

    那保卫科的同志的脸瞬间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叶局,你瞧,这个人都来砸政府机关了,我不管怎么行。  ”

    “好了好了,先给这位同志包扎一下。  ”那个叫叶局长的人不耐烦地说,  “你们都回办公室去。  ”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地走了。

    叶局长叫人打开了一楼一间关闭着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一块  “伤残人员接待室  ”的牌子。刘亚军想,可能是像他这样找上门来的人太多了,他们感到烦了,就关闭了接待室。医务室的人为刘亚军包扎起来,叶局长一直站在一边。叶局长的态度让刘亚军感到奇怪,他好久没有碰到过像叶局长这样的政府官员了。刘亚军猜想这个叫叶局长的人可能认出了他。他一定在民政局呆了很久了,他可能想起了他和张小影的故事。

    医务人员退去后,叶局长开始同他谈话,但他一直没问刘亚军是谁。这个人只是一唯地检讨他们工作中存在的缺陷,希望刘亚军不要介意。政府知道他们这批伤残军人对国家做出过巨大的贡献,所以政府一直在发放他们抚恤金。虽然由于社会发展等原因,目前看来这笔钱是杯水车薪,但基本的生活还是有保障的。政府也在积极想办法对目前的抚恤金数额进行调整,这要有一个过程。对于刘亚军想找点事做,这位负责人个人表示理解并支持。他还举例说有些同志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困难的,有人开了一个打字店,有人开了理发店,据说生意不错。现在只要买一台电脑就可以打字了,学打字也方便,文化馆还专门开了打字培训班呢。这位负责人建议刘亚军在这方面想想办法。

    总之,叶局长说得有理有节有据,刘亚军就不好再胡搅蛮缠了,虽然没有什么收获,他的愤怒是暂时平息了。他走的时候还带着开一他失望的是开打字店对他一点都不合适,他根本投不起那个成本。买一台电脑需要一万多元钱,还要花钱租一个门面,对于刘亚军来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他只得放弃了这个计划。

    3

    曾经有一段日子,刘亚军跟着那个留八字胡子的黄牛一起倒过电影票。他不想张小影知道这事,他倒票的时间是张小影在上班的时候。白天电影院生意不是太好,只有那些热门电影看的人才多一些。电影院广场很大,是这个小城最大的广场,在没人的时候广场显得空旷而寂寥。黄牛们在广场四周闲散着,当广场上出现一个或一对看电影的人,黄牛们会从各个角落一下子涌出来,把他们围住。当几个黄牛为争取一个顾客而争执不下时,刘亚军的内心涌上深切的悲哀。想当年,几千人在这个礼堂里在听他们的演说,他完全可以居高临下地看他们,现在他却在为几毛钱的利润而勾心斗角。命运好像真的同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不过他在几年前已经洞悉自己命运的全部秘密了。

    即使电影院播放那些外国大片一票难求时,做黄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些前来看电影的人好像在同黄牛们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都很狡猾,他们在电影还没开演前不向你要票,而是在电影开演后十分钟才向你买,这时候为了使自己不至于亏太多,你只好半价出手。做黄牛也是件斗智斗勇的事情啊。那八字胡子倒是有窍门,他一般向那些恋爱中人兜售。八字胡子总能迅速地捕捉到那些肯出高价的人。由于刘亚军的身体条件,他在这方面要差劲得多。刘亚军老是亏本,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那块料,于是放弃了倒票。

    一天,刘亚军在报纸角落上看到一则招工广告。招工单位是坐落在汽车站广场西侧的金亿大饭店。这饭店据说是由港商投资的。由于汽车站的乘客总是把自行车或别的非机动车停到这家饭店前的停车场上,他们需要一个停车场管理人员。管理人员的工作职责是:让那些杂乱停放着的自行车集中停放到规定地点,并收取停放费。刘亚军觉得这个事情他倒是可以干干的。他就前去应聘。接待他的是一个穿保安制服的胖子,胖子显得漫不经心,没多问情况,甚至也没看刘亚军一眼,就要刘亚军明天正式上班,月薪三百元。刘亚军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工作,所以他一直看着胖子,希望胖子再次确认。但胖子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第二天,刘亚军就到广场上班去了。一路上他都在担心他们可能已经忘了这事。到了后,胖子倒是早已准备好了,二话不说就发给他一个红袖套,上面写着  “金亿饭店广场管理员  ”,让他开始工作。刘亚军戴上袖套来到广场,竟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这工作来得似乎太容易了一点。

    这工作一点难度也没有,可以说非常轻松。刘亚军有些遗憾前几年没想到出来找个事做。这样的工作多好啊。戴上红袖套后,他马上拥出一种管别人的权力感,他对前来停放自行车的人,态度很倨傲。

    在工作的间隙,刘亚军仔细观察汽车站附近的情况。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小贩,有的在卖报纸,有的在卖香烟,有的则在卖甘蔗,叫卖声此起彼伏。车站附近常常围着一堆一堆人群,起初他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去看过一回,才知道这些人在赌钱。车站广场上最多的是一脸麻木或过分兴奋的乘客,有时候还能见到几个打扮入时而妖娆的美女。

    刘亚军平时也看张小影给他带回来的报纸,但他终究是太久没同社会接触,对社会上的新事物还是相当隔膜的,他在广上所见比他在报纸上看来的要鲜活得多。他好像突然走进了一片新天地,得瞪大眼睛才能看个真切。他认为这份工作确实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强多了。有时候,他的身体会疼痛或不适,不过他总是把药带在身边,疼的时候吃点药就没事了。

    他得重新认识这个社会。他是个侦察兵,只要他愿意,他能很快就能发现这个社会的秘密的。他觉得身处广场中,就好像当年在敌人堡垒前的森林里,他始终在暗处。他有一种自己是隐身人的幻觉,他看得到别人而别人看不到他。了客房、餐饮外,饭店内还有舞厅、卡拉  OK厅和  KTV包厢。出入饭店最引人注目的是两类人:一类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她们大都乘三轮车来,衣着入时,就好像是从电视上走出来的模特,她们钻入大楼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刘亚军尽管和社会脱离已有几年,不过他马上猜到这些姑娘应该就是报上所说的三陪小姐  ——当然他对这个判断没有完全的把握。不管她们是干什么的,这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令刘亚军感到愉悦和温暖;另一类则是这个时代的暴发户,他们有的年纪一大把了,身边总是有漂亮的姑娘相伴。刘亚军当然不会认为他们是父女关系,傻瓜都能看出名堂来,因为这些人身边的姑娘常常更换。

    有一个姑娘给了刘亚军深刻的印象。这位姑娘也是坐三轮车来的,她喜欢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身材高挑,体态匀称,脸形端庄,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她从三轮车里下来时给人一种天女下凡的感觉。然后,她步履款款进了饭店。刘亚军第一次见到她就把她同其它姑娘区别开来了。刘亚军不愿意把这个姑娘也归入三陪小姐之中。他认为不可能有如此高贵的三陪女的。这姑娘让他想起那个把他炸伤的异族裸体女人。自见了这姑娘后,她就渴望再次见到她,就好像他重又回到了战场上,每天都会惦记那些躲在堡垒里的美丽女人。后来,每天早上他总是能见到这个姑娘,他猜想她可能是这家饭店的员工。那个姑娘一般目不斜视,似乎也没注意过刘亚军。有一天,这个女人从三轮车下来时,同正看着她的刘亚军笑了一下,这让他受宠若惊。这之后,刘亚军每次见到她都感到十分快乐,他几乎偷偷爱上了这个女人。当年,他在战场上,看到那些风姿绰约的半裸女人时,他一样对她们充满怜惜。他就愉快地骂自己:

    “刘亚军,你这个风流鬼,就是喜欢看漂亮女人。  ”

    那个电影院前倒票的八字胡子有一天路过广场,他看到了刘亚军,在大约五百米的地方,哇啦哇啦叫他的名字,然后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

    “没想到你现在在干这事。  ”黄牛说。下来聊天。

    “你不去倒票呀  ?”

    “他娘的,这段日子放的都是国产电影,又臭又假,没人看。  ”

    “还是我好吧  ?我这工作轻闲,没事还可看看广场上的美女。  ”

    刘亚军说话的当儿,有几个姑娘从三轮车里下来,钻进了饭店。黄牛突然停止了讲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们,眼神贪婪。刘亚军笑着说:

    “色鬼,你的样子太可怕了。  ”

    黄牛一脸坏笑地说:  “你没进去玩一把  ?”

    “你这是什么话。  ”

    “她们可都是鸡呀,都是婊子呀。  ”

    “你怎么知道的  ?”

    “这个地方谁不知道呀  !他们就在  KTV包厢里打炮,高级的鸡还包着房间呢。老刘,你这个英雄是在为婊子们维持秩序,你知道不  ?”

    黄牛同刘亚军胡乱说了一通后走了。黄牛走后,刘亚军的心不再平静。黄牛的话印证了他的想法。他不由自主地浮想那些姑娘在里面淫乱的场面。尽管这之前他朦朦胧胧也有这种想法,但黄牛的话还是让他很震惊。他突然想起几天前肖元龙来过这家饭店,肖元龙还带走了一个姑娘。当时他还以为肖元龙有了女朋友,还嫉妒过肖元龙这个老色鬼找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对象呢。现在看来这里面大有名堂。刘亚军对饭店有了好奇心,他很想进去看看他们究竟在怎么骄奢淫逸的。但他坐在轮椅上,上不了楼。刘亚军的内心又涌出那种迷乱来,那是一种被这个时代抛离的局外人的孤独和焦虑,一种身处局外却心有不甘的愤恨。他想,他已经不能了解这个时代的秘密了。他得到这份工作的快乐瞬间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某种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情感,也许是仇恨,也许是别的什么。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刘亚军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刘亚军一直瞒着张小影他在外面工作,当刘亚军一脸神秘地把三百元钱交给张小影简直不敢相信,近年来,刘亚军似乎是不愿再踏入社会一步的,就好像社会布满了地雷,他一旦踏入就会粉身碎骨。

    “怎么啦  ?你不相信我的话  ?难道我这三百元钱是偷来的不成  ?”

    张小影想起近段日子以来,刘亚军似乎是有点鬼鬼祟祟的。偶尔,她中午回家,他也不在家,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附近走走。她还以为他在花房后面的山坡上呼吸新鲜空气呢。她可没想到一向对社会深恶痛疾的他会去社会上找事做,他吃过社会的苦头的呀。

    “你为什么要找事做  ?”

    “我得为儿子存点钱。  ”刘亚军的脸上又出现那种腼腆的神色,脸也红了。

    这是刘亚军第一次在张小影面前提到儿子。这么多年了,刘亚军对儿子总是视而不见,现在儿子离开了,刘亚军却惦记起他来。她弄不懂刘亚军何以如此。她的心头开始涌动某种深远的委屈和不平,这种委屈和不平一方面来自刘亚军的良心发现,另一方面也来自社会对他们的忽视,这种情感像潮水一样把她日渐麻木的心灵包围了,她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来。她的哭泣让刘亚军手足无措。

    “你这是怎么啦  ?你这是怎么啦  ?你不愿我工作,我可以不去呀。  ”

    “不是啦,人家这是高兴嘛。”她一边哭一边说,“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

    “没事。”刘亚军说,  “我儿子也够可怜的,这些钱你就寄给他吧。”

    这天晚上,张小影和刘亚军睡在同一张床上。她的身体里有一种久违的甜蜜感。她身边的那具残缺不全的肉体还在蠕动,她知道他还没有睡着。她就伸出手去,让他的脸贴到她的胸口上。她感到他的身体非常僵硬。他们已有好久没碰过彼此的身体了。

    花房的四周非常安静。花房所处位置比较偏僻,要是在城中心,所谓的夜生活也许刚刚开始。花房的东南面,距此大约五千米的地方有一条公路,如果凝神倾听,还是能听到汽车的马达声的。在一些失眠之夜,张小影会在心里默默地数着呼啸而过的汽车。汽车的声音会这辈子最大的盼望。想起儿子,她就要流眼泪。儿子虽然在父母那边,可她总是牵肠挂肚的。本来她应该把他留在身边好好照顾的,可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令她欣慰的是儿子很聪明,读书很好。她相信儿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你在想什么  ?”黑暗中刘亚军瓮声瓮气地说。

    张小影让思绪回到了现实中,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我没想到你会想儿子。我还以为你讨厌儿子来着。  ”

    刘亚军对儿子的情感确实相当复杂。当儿子在面前时,刘亚军常常会不自觉地表露出厌恶感,那是一种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住的情感。其实他是在乎儿子的,但当儿子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蔫不拉几、爱理不理的模样时,他就会怒火中烧  ——也许这也是因为在乎造成的。不管怎样,他究竟是自己的骨血啊。

    “不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  ?”

    “我前几天同妈通过电话,他很好。妈说,期中考他还得了第一名呢。  ”

    “噢。  ”

    “这孩子像你,聪明。  ”

    “我聪明个什么呀,我是世上最笨的人。  ”

    张小影想,在某些方面刘亚军确实是这个世上最笨的人。

    一时无话。也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沟通了,他们之间的交谈似乎有点困难,特别在表达各自的感受方面,更是难以启口。这几年来,他们有很多人生感受,但从不谈论。他们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张小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教育上面了,她白天上课,说话太多,回家已筋疲力尽,懒得说话了。他们不交流彼此的感受还因为他们需要一些自我欺骗,他们在逃避,他们无法正视他们目前的处境。

    “我干这个工作你不介意吧  ?”刘亚军突然问。

    “那倒没什么,别的事你也干不了。我还是担心你身体是不是吃得消。  ”

    的人,我这工作是让人瞧不起的。  ”  “你这是正当工作,又不是在讨饭或捡破烂。  ”张小影忿忿不平地说。  “你不介意就好。  ”  “不过说实话,有些事我想不通,你这样的人落到这个地步我想不通。  ”  “我早就料到了。  ”  “我不甘心。  ”刘亚军知道张小影还在幻想自己再次成为一个圣女。他可是早就看清了,这事不可能再降临到他们头上了。早在十年前她就同她说过的,她的一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可看穿了又能怎样呢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谁也赢不了命运啊。很多时候,他心里激荡着一些恶毒的念头,想把张小影的圣女梦砸碎。他还是忍了,那是她死守着的阵地,如果这块阵地也沦陷了,那她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儿。张小影的内心有她自己的底线,你不能超越它,如果冒犯了她,她的反应会比较激烈、极端,你不能预料她会干出什么来。他已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太了解她了。还是同她谈谈广场上的所见所闻吧。

    “现在这社会,乱七八糟的事实在太多。  ”

    “嗯。  ”

    “‘三陪  ’都很公开了。  ”

    “我听同事们说起过这事。  ”

    “我做事的大楼里有很多小姐。  ”

    “是吗  ?她们长什么样  ?”

    “很漂亮。  ”

    “噢。  ”

    “我前几天还碰到肖元龙呢  ?”

    “是吗  ?他在干什么  ?”

    “他在嫖女人。  ”

    刻在想什么。说起这个话题时,他的内心有了一些隐秘的欲念。在白天,他胡乱想象着大楼里淫乱的场面时常常会有欲念升腾,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下身都有了反应。他已有好几年没干这事了,他对自己的这种反应不是很自信。他很想找一个小姐去试一试还能不能人道。

    “肖元龙他娘的这辈子也没白活,他玩过的女人也不算少了。  ”说起肖元龙刘亚军就有点儿嫉妒。

    “你不要这样说他,肖元龙也很可怜。他都四十多了,还是个单身汉,也没个人照顾他。自认为是个作家,其实什么都不是,大家都瞧不起他,把他看作个老叫花子。  ”

    “你倒是挺护着他的。  ”

    “你又无聊了。  ”

    张小影突然提高了声音,她的声音里有一些干燥的紧张的东西。刘亚军熟悉这种声音,她有欲望了。

    刘亚军没再说什么。他躺在那里,他感到身体有点儿膨胀。张小影的呼吸粗重。总是这样,每回他们在床上谈起肖元龙,张小影就会有点激动,就好像肖元龙是性的代名词,他因此一直对张小影和肖元龙疑神疑鬼的,不过没有任何证据。有时候,他也对自己这种疑虑感到好笑,张小影是一个圣女,她不可能做这事的,她可不愿意在她的履历中有什么污点。这些年来她一直用圣女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他侧头看了一眼张小影,张小影身体有些僵硬,在那边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张小影才三十多岁呀,她也有正常的需要,他猜想张小影近几年来脾气变得如此糟糕同这事儿有关。他有点儿可怜她,很想为她做些什么。

    他的手伸了过去。他想起他们最初的那一次。那一次,她的身体就像露珠那样凉爽干净。但这会儿,她的身体非常烫,就好像她的身体正在熊熊燃烧,他的手都要被溶化了。她的身体在他的抚摸下,开始扭动起来。她柔软的胸脯像发酵的馒头一样膨胀。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他感到自己有了反应,但当她的手伸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真的是不可救药了。她的手还在向他的下身移动,当她的手碰到他的下体时,她整个身体突然变冷了,就好像他下身的冰冷瞬间传到了她的身体里,她僵硬地躺在那里。他觉得对不起他,还在抚摸她。他抚摸她的胸、腰,抚摸她的臀部,然后他又去抚摸她的下体。这会儿,她已紧闭了。他愿意为她做些什么,依旧在努力地抚摸她,但她毫无反应。突然,她恶狠狠地哭叫道:

    “你不要摸了,弄得我浑身难受。  ”

    他这才知道,她早已泪流满面。

    4

    征得张小影同意后,刘亚军晚上也去值勤了,这样做可以多赚点钱。夜晚有夜晚的意思,社会的秘密更多隐藏在夜幕之下。他有一种强烈的几乎是病态的渴望,渴望彻底了解霓虹灯下的诡秘的生活。

    夜晚的广场掩盖了白天的杂乱无障,显得空旷而浮华。小城上空的星星如昨,显示出某种永恒的意境。广场四周都是灯光,光芒被黑暗包围,使光的形状犹如一个个葫芦。刘亚军喜欢把自己藏在黑暗中,在有车来临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出现,像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幽灵。在黑暗中,世界尽在他的窥探之中。那个黄牛说得没错,那些如水一样柔美的年轻女性其实污秽不堪,她们的身上潜藏着这个社会可怕的病毒。她们像燕子一样飞来,每一根羽毛闪闪发光,但他知道,这些羽毛在有钱人面前充满了媚态。让他欣慰的是,那个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姑娘,那个高挑的美人儿,没有被人带走过。这个姑娘在他的心目中就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知道了大楼里的这一切后,他的内心极端复,一方面他瞧不起这些荒淫无度的狗男女,并把这一切视为这个社会堕落的标志;另一方面他又十分羡慕那些出入金亿饭店的男人,听说他们只要花上一二百元钱,就可以把那些如花似玉的女人带走,尽情享用。而对刘亚军来说,他即使想变坏都不可能了,虽然依然有强烈的欲念,可他的身体早已荒芜,像一堆弃之不用的废旧机器。他的心中充满不平、偏狭和仇恨。这仇恨不但针对那些女人,同不敢对停在他管辖范围内的汽车动手,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经常对停在路边的汽车动手,每晚他总是要戳破一部以发泄心中的不平。

    一天晚上,肖元龙又来到金亿饭店。肖元龙越来越消瘦了,他和别的进出饭店的男人不同,他显得极为猥琐,总是行色匆匆,好像肩负着重大的使命要去完成某个既定的目标。肖元龙有好久没有来饭店了。他的再次到来不会让刘亚军吃惊。前几年,他打着文学的幌子骗女人,现在他恐怕连骗个老太太都困难了,他也只好在小姐们那儿聊以自慰。让刘亚军吃惊的是大约在十点左右,肖元龙带走的女人竟然是那个给他留下美好印象的姑娘。他们出来后叫了一辆三轮车走了。刘亚军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几乎想没有多想,刘亚军决定跟踪他们,他想知道他们究竟干什么去。但刘亚军最终没有跟上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留八字胡须的黄牛兴冲冲地来到他身边。  “我知道你还在,走,我们喝酒去。  ”黄牛高声嚷嚷道。看得出来黄牛心情不错。原来黄牛今天倒票赚了一票。  “他娘的,美国片就是有市场,放美国片时,你手上有多少票就可以倒出去多少,你猜猜,我今晚赚了多少  ?”黄牛的眼睛闪烁着狡黠,  “告诉你,我赚了一百二十元,都可以到里面去找一个女人了。  ”

    刘亚军跟着黄牛来到一个大排档。他们简单地点了二个菜,然后就坐下喝酒。黄牛一边喝酒一边吹他今天的辉煌战绩。刘亚军一直想着刚才碰到的事,所以有点心不在焉。

    “你今天怎么啦  ?好像有心事  ?”刘亚军想了想,就把肖元龙带走那个高个子女人的事告诉了黄牛。黄牛听了大笑起来,他说:  “老刘,你不会是喜欢那个女人吧  ?”  “你认为她和肖元龙是什么关系  ?”  “那还用问,当然是嫖客和妓女的关系。你以为她还是处女啊,告诉你这大楼里进出的女人没一个干净的。老刘,只要你出钱,你照样可以玩那个女人。  ”  “你老是胡说。  ”

    “老刘,没想到你还那么可爱,像一个情种。  ”

    “你越说越离谱了。  ”一连几天,刘亚军看着那个高个子女人乘三轮车来上班,就想上去问问她,她那天跟肖元龙干什么去了。这件事已经开始折磨他了,如果再不问清楚,他会因此失眠。到了第四天,刘亚军实在憋不住了,当那个女子准备向金亿饭店走去时,他拦住女人。那女子奇怪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

    “你有什么事  ?”刘亚军鬼鬼祟祟地向一个角落走去,女人跟他走了几步后就不肯再跟着他了,她不耐烦地说:  “什么事,快说吧。  ”刘亚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感到一直折磨着他的那个问题很难启口,但已经把他逼到这一步了,他也只好贸然开口了。他唐突地问:  “你认识肖元龙吗  ?”  “谁  ?谁是肖元龙  ?”  “就是那个作家。  ”女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是那天晚上把你带走的瘦高个儿。  ”那个女子愣了一下,脸突然涨得通红,她不屑地骂了一声  “神经病  ”,然后飘然而去,白衣飘飘的她看上去像一个纯洁无邪的天使。看着那女子走远,刘亚军突然感到如释重负。他大笑起来,他自嘲道:

    “她说得对,我确实像一个神经病,我怎么能问人家这样的问题呢  ?”

    虽然没问出什么来,但他已倾向于相信那个女人和肖元龙是纯洁的关系。即使她是个妓女,肖元龙也配不上她。刘亚军在黑暗中吹着口哨。过了一会儿,那个录用他的胖保安把他叫了过去。刘亚军坐在保安面前,保安面无表情足足看了他两分钟。

    保安在录用他时几乎没看他一眼的。刘亚军正猜测保安这么严肃看着他是什么目的,保安突然和蔼地笑了,保安的笑容像水波一样从脸上荡了开来,那些皱纹生动地变幻,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操纵这些皱纹。一会儿,保安开口说话了:

    “身体还吃得消吧  ?”  “还好。  ”刘亚军不知道保安是什么意思,很久没有人关心过他的身体了。  “我们这里条件不是很好,工资也不够高,你没什么意见吧  ?”刘亚军没回答,他猜不透保安想说什么。他感到保安那张和气的脸上似乎隐藏着对他不利的消息。  “做这个工作真的有点委屈你了,你想过做点别的工作吗  ?”保安说。  “什么意思  ?”刘亚军不是傻瓜,他开始听出保安话里的话了。  “说说看,你对我们有什么想法  ?”刘亚军没吭声。保安这种自作聪明的嘴脸,照他往日的脾气,早就发作了。但考虑到合适的工作确实难找,他打算尽量忍耐。不管保安怎样耍小聪明,他装傻算了。见他不吭声,保安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钱,扔到桌上,然后平静地笑了笑,说:  “你不说,好,那就是说你对我们没有意见。钱你拿着,这是你的工钱,你可以走了,明天就不用来了。  ”刘亚军一下子愣住了,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为什么  ?”  “不为什么。像你这样有正义感的人应该去做社会的栋梁,不应该管自行车的。  ”  “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刘亚军火气开始往上冒。  “不要生气嘛,对你的身体不好啦。  ”刘亚军感到眼前的这个人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突然感到忍无可忍,他抓住了保安的衣襟,吼道: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你他娘的还讲不讲道理。  ”

    办公室里一阵躁动。有人抱住了刘亚军的身体,把刘亚军拉开了。

    就恢复了正常,他用惯常的讥讽口吻说:

    “看在你是个残疾人的分上,我饶了你,不然的话,就把你打趴下,让你从这儿爬出去。  ”

    “我知道你们他娘的违法乱纪。”刘亚军吼道,“当心我拿炸药包把这个地方炸掉。  ”

    “同志,你这样说话要负责任的,你这是公然威胁,你等着瞧吧。”说完,保安就溜出了办公室。

    5

    刘亚军失去了工作。他也没告诉张小影。张小影对他在外面干活,态度十分矛盾。一方面刘亚军干的事确实算不上  “高尚  ”,不应该是一个英雄干的,对此她心里还是有抵触情绪的;另一方面,当刘亚军把一个月的工资交到张小影手中时,张小影会显得特别高兴。张小影高兴的样子令刘亚军心酸。为了不让张小影难过,他争取再找一份事做。他必须每月交给张小影三百元钱。大概是因为忙碌吧,这段日子他们几乎没吵过架。家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他在街头闲逛的时候,碰到那个黄牛。刘亚军还没有从失去工作的愤慨中摆脱出来。他对黄牛说,他娘的他们搞三陪服务,我他娘的去告他们去。黄牛不以为然,说,你算了吧,他开这样的饭店,公安那里早就摆平了的。刘亚军说,那些人一个个都应该枪毙。黄牛说,让公安去枪毙他们  ?你算了吧,公安也就管管我这号人,我也就倒腾倒腾电影票,被他们抓了十回了。刘亚军说,你当然也不算是个好东西。黄牛大人不记小人过地说,你算了吧,别同他们争这口气了,老实说你争不过他们,你同我倒电影票得了。刘亚军说,我可不想被公安抓起来。

    刘亚军没再找到工作,悲哀越来越强烈地笼罩在他的心头了。他想,他其实早已融入不了这个社会了,就像毛主席所说的,他被开除了球籍。一切都源于那颗炸弹,如果没有那颗炸弹他断然不会成为现潮难平。

    他整日在街头游荡。自从他决定到社会上做点事以来,外界给他的刺激实在太强了。这些刺激加深了他的不平。这个社会无疑在堕落,街头到处都是不洁的东西。广告上的女人穿得越来越少,奶子越来越大;舞厅和发廊林立,里面充满了色情;更不像样子的是他们甚至在街上开起了性商店;还有贪官污吏和物价飞涨  ……只要你在街上走一圈就可以发现这是一个勃起的社会,每个人都想操一把,捞点儿便宜。问题是:他们只顾自己操,自己捞便宜,早已把他这样的英雄给忘记了。

    他因此对社会充满了比往日更甚的仇恨。他闲逛在街头,双眼像毒蛇的信子那样充满了挑衅,体内有一种强烈的破坏欲望。他知道这种破坏欲来自一种叫仇恨的情感。他仇恨街头的玻璃幕墙;仇恨映照在玻璃幕墙上的蓝天白云;仇恨那些健康的双腿;仇恨街头的树;仇恨鲜花店里的花朵  ——以前他曾莫名其妙收到过很多鲜花,现在他觉得那些鲜花表达的情意有多么虚假;仇恨街头像流窜犯一样窜来窜去的音乐;仇恨春药;仇恨那些晃来晃去的巨大的乳房。他仇恨一切。每当这种时候,刘亚军很想砸碎街上的什么东西或找什么人打一架,以发泄心中的悲哀与不满。

    正当他认为再也赚不到三百元钱,将让张小影失望的时候,一个灵感降临到了。想到他可以做这样赚钱,他的全身都颤抖起来。他感到这事意味深长,具有象征意义,是一种抗议和控诉。他感到他干这件事就像那个叫唐  ?吉诃德的可怜虫同巨大的风车搏斗,只不过自己的风车十分抽象,肉眼根本看不见。他的敌人总是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

    灵感来自于一只可乐罐头。那天,刘亚军像往日一样在街巷内行走,狭窄的街道两边是高耸的楼房。这时,一只可乐罐从天而降,落入他的怀抱。莫名其妙地被可乐罐击中,他很生气,他手握那只可乐罐,随时准备战斗,目光像狼一样在天空巡视。如果知道是谁砸了他,迹可循。他的愤怒渐渐消退后,仿佛灵光一闪,他的心头出现一个主意。也许这是一条赚钱之道,他可以收集可乐罐换钱,凑齐那三百元钱。他的目光开始转向地面,他发现在街巷的沟壑里有许多可乐罐和别的饮料瓶。他的想法似乎可行。

    他把自己被可乐瓶砸中当成是上天给他的启示。他开始实施这一想法。他改造了自己的轮椅,在轮椅前装了一个筐子,他还请人做了一把长长的钳子,这样他不用弯腰就可以把那些瓶啊罐啊捡到筐子里。当然他不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张小影,没那个必要。他了解张小影,她知道后一定会强烈反对的。他知道张小影最终会知道这一切的,但那时恐怕她想反对也来不及了。重要的是替张小影赚到钱,免得她为钱而伤透脑筋。他把捡来的废物堆放在桥脚下,为了不让人偷走,他做了一些伪装。

    刘亚军的头发越来越长了。张小影好几次都催他去剃头,但他没有理发的打算。他喜欢上了自己的这一形象,落拓、颓废、孤傲,这让他觉得自己还像一个战士。他这样做还有一种自虐的成分,他想通过这一形象告诉人们:看啊,这个破烂王曾经是一个英雄啊。他觉得这一形象很有力量,是投向社会的一把匕首和投枪。有人说他这样子就像一个艺术家,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是唯一像艺术家的破烂王。

    刘亚军在捡破烂时,偶尔会顺手牵羊偷一点小东西。有时候,碰到看不惯的建筑,他会搞一些小动作,或把窗子砸了,或从窗子里塞一些垃圾进去。干完这一切,他觉得这样做很不好,可当机会来临,他还会忍不住这样做。他发现近来不时有警察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不过他一点也不怕他们,总是像一头公牛那样仰着头向警察走去。

    张小影终于知道刘亚军捡破烂的事了。张小影有一天下一班回家,发现刘亚军从一条小巷里钻了出来。刘亚军没有看到她,他的轮椅转了一个弯,向花房方向开去。张小影感到奇怪,刘亚军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她没叫他,而是跟在后面观察。他的一些可乐罐和别的饮料瓶子。张小影对此有点迷惑,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不过她也不是很吃惊,他总是做出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情来的。快要到桥头时,刘亚军停了下来。他的车停在桥墩的一条深沟边,他向右侧身往深沟里看了看,然后拿出一把钳子  ——他居然带着一把钳子。钳子伸向了深沟,他的身体和车子都倾斜着,看上去很危险,随时要掉到沟里去的样子。一会儿,刘亚军手中的钳子提了上来,钳子的顶部多出一只铁皮罐。刘亚军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好像他又攻占了敌人的一个堡垒。现在,即使傻瓜也知道刘亚军在干些什么了。他竟然在捡破烂  !

    就好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张小影感到脸火辣辣的痛,胸口像是被什么堵塞了似的难受。她大口大口喘气,抚住脸向花房奔去,好像她所见的一幕是见不得人的,是令人羞愧的,好像她掩住脸就可以把自己湮灭。她还没有懂得自己为什么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只觉得像是有突如其来的洪水把她内心的堤坝冲垮了。当她回到花房,呆呆地坐在客厅里时,她才弄懂自己的内心及其愿望。她不能接受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去捡破烂,刘亚军捡破烂这件事是对她多年来所付出的一切的绝妙的讽刺,甚至是对这桩婚姻的绝妙讽刺。她当初为什么嫁给他  ?因为他是一个英雄,一个与众不同的英雄。她这几年含辛茹苦照顾他,也是因为他是一个英雄。如果他是一个捡破烂的人,她还会嫁给他吗  ?如果她接受他是一个捡破烂的人,那她就得接受这样一个结论,她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她这一生的意义就是因为她是一个英雄,是需要她照顾他的,而不是让他去捡破烂。将来当人们记起他们来时,人们会怎么看待刘亚军的这种行为呢  ?她将怎样对他们解释呢  ?也许人们会指责她没有照顾好刘亚军。她觉得那个竖立在内心深处的十全十美的自我形象开始摇摇欲坠。

    她对这事反应如此强烈,还有着更隐蔽的原因,她从刘亚军捡破烂这件事看到了她一直不愿正视的境况:他们的存在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只是她还不肯承认这一切,不甘心她的行为失去意义。她不甘心。

    他偷偷地跑到那条黄色小街上,让她脸面尽失。一切都是因为他,如果他好好做人,如果他好好地配合她,他们现在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他为什么不能理解她的苦心呢  ?想到这里,她就痛哭起来,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的骨头已变得坚硬,肌体也变得粗糙而干枯,泪水似乎也流完了。她就这样号啕干哭着。她决心一定要制止他。

    刘亚军回来的时候,轮椅上已没有了车斗和钳子,当然那些罐罐瓶瓶也都不在了。他已把破烂藏到桥墩下。他进屋的时候感到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张小影红着眼睛木然坐着。可能是谁欺侮了她。不可能是学校里的同事,她在学校里一直是个出色的教师,没人会对她怎么样的。不过那个肖元龙倒是有可能,他甚至怀疑肖元龙对张小影非礼了,这个老流氓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会放过肖元龙。

    “你怎么啦  ?”刘亚军冷冷地问。

    张小影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刚才她一直流不出泪来的,这会儿眼泪却汹涌而出,就好像是刘亚军一句话把她关闭已久的泪腺之门打开了。一阵快感传遍了她的身体。

    “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哭个没完烦不烦人  ?”

    “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

    张小影突然停住了哭泣,中间没有一点过度。她问话时一脸决绝,眼光里有一种可怕的光亮,好像这些光亮是一把刺刀,要杀了刘亚军。

    刘亚军一下子猜到张小影为什么这么伤心了。她终于知道他在捡破烂了。他清楚张小影是不会喜欢他干这种低贱的活儿的,她总以为自己还是个人物。

    “你怎么不说话,你说呀。  ”张小影的声音高亢而尖利,就好像刘亚军是她不争气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去捡破烂,为什么呀  ?你不怕别人笑话,我还怕呢,我丢不起这个脸啊。  ”

    她沉浸在自己强烈的情绪里,哭泣里隐藏着不甘心。一会儿,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刘亚军,说:

    “我们不干这个好不好,我们不要干这个事好不好  ?”

    刘亚军一直低着头,没同她多说。她一时有点情绪是正常的,她慢慢会适应的。既然她能同意他去看守广场,她最终也会同意他捡破烂的。这两者也就是一步之遥。他打算阳奉阴违,瞒着张小影继续干,装模作样他最拿手了。再说了,除了干这事,他还能干什么呢  ?

    几天后,当张小影发现刘亚军没听她的劝告,还在捡破烂时,她气坏了。她拉着他的头发,差点把他拉下轮椅。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还手,遏制了自己的冲动。他的头随张小影的拉动而转向,像一棵没有意志的树。她对他的死样感到悲愤,开始辱骂他。后来,张小绝望了,她不再对刘亚军说什么,而是站在那儿,一脸决绝和悲壮,好像她即将英雄就义。这回,刘亚军生出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她他娘的想干什么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呀,这是我惟一能为这个家做的事呀,她用不着这样对待我,就好像这事夺取了她的贞操似的。

    刘亚军知道她永远放不下那个圣母梦。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她还这样,她的病看起来越来越严重了。他想砸碎她的梦想,这样她这病或许会好。她不能这样自我欺骗,应该正视现实,现实就是:他们什么都不是了,他们也根本没有什么面子问题。他决定把放在桥墩下的那些破烂搬到院子里来,既然她都知道了,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了。就让她面对吧,也许这些破烂能使她不再做梦,能让她清醒一点。

    在张小影上班的时候,刘亚军就把破烂都运到了院子里。

    张小影下班回家,看到院子里堆放的破烂,那些破烂冷漠、高傲,像是在嘲笑她。她突然涌上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冲向那堆垃圾,用手捧住一部分,然后把它们掷到院子外的垃圾箱里。一会儿,她把堆在院子里的所有破烂都搬掉了。她搬完后,瘫坐在院子里,感到比无空虚,人好像一下子全跨了。她无声地哭泣起来。

    刘亚军捡破烂回来已是傍晚五点多了。他进院子,发现辛苦捡来的破烂不见了,知道她那固执的死心眼脾气又犯了,她把破烂扔了。

    她究竟想干什么  ?她一天到晚给我脸色看,好像我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他决定不再同她废话,把那些破烂找回来。他不想同她讲任何道她为什么不明白我的苦心呢  ?难道他愿意我像过去一样呆在花房里,足不出户,管它春夏秋冬  ?她这个死心眼,就盼着政府再想起她,为此她严格要求自己,也严格要求我。当他把那些瓶啊罐啊重新搬回院子时,他悲哀地想,他他娘的真是没用啊,他就是想为她干点事也不能让她满意。

    张小影见到那垃圾又回来了,心头冒火。她想都没想,就态度坚决地又把这些东西搬了出去。因为动作中带着强烈的情绪,她没注意那些破烂中的尖锐之物,她的手指被刺得鲜血直流。她在搬时,他一直冷静地看着她。她搬完后告诫他,如果这些东西再出现在院子里,她就远走高飞。

    “我不想伺候你了,让你一个人呆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同这些垃圾一起生活吧。  ”她这天骂得很难听。

    刘亚军一直没吭声。她感到很奇怪,他现在居然这么有忍耐力,他原本是十分火暴的啊。张小影想,他俩在这个问题上没办法统一了。天啊,一个英雄居然在捡破烂,人们会怎么说我呢  ?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在虐待他。她骂了会儿,又恳求刘亚军:

    “你不要再干这个了好不好,你找不着工作你就待在家里吧  ?我们家也不缺这几块钱。  ”

    刘亚军依旧面无表情。

    然而,第二天,那些破烂又出现在院子里了。

    她恨透了那些垃圾。她也不想再同他多说了,就是同他说一百遍,他也不会懂得她的苦心。她从学校里搞了一点汽油来,喷在破烂上,用火点上。花房的院子里一下子冲起熊熊火焰。

    刘亚军见状非常愤怒,他吼道:  “他娘的,你想干什么呀,什么英雄啊,英雄是谁  ?我怎么没见到这里有英雄啊  !谁在乎你啊,这话本来我不想说,现在说出来,你洁身自好等着人家把你再封做一个圣女,是痴人做梦。  ”

    6

    看上去像一个垃圾场。刘亚军还联系了一个破烂王每月来他这里收购一次。他捡破烂的收入比他管车子的钱多得多。张小影依旧给她脸色看,每天一声不吭。花房因此有一种骇人的寂静,就好像花房里没了生命气息。刘亚军想,她他娘的现在对我要求是越来越高了,都  “在野  ”了,她端的架子却比他们走红时还大。她对他的要求也比过去高,高得简直苛刻。他刚刚捡出一点乐趣来,她却来横加干预。她这个死脑筋,就好像我过所谓的  “高尚  ”的生活是比她的生命还重要的事情,就好像唯此她才能向党和人民有所交代。她真的是不可救药了。想干点事是多么不容易,我现在是内外交困,社会容不下我,连老婆都不能理解我。

    只要身体允许,刘亚军就去小城的各个角落转。他的火气还是像原来一样大,莫名其妙同人家吵架是常有的事。他同人家吵架后,他就再没有力气同张小影吵了,这倒让他们相安无事。

    有一天,刘亚军路过县展览馆,展览馆海报栏里贴着一张关于人像摄影展的海报,海报上的女人几乎全裸着。他一见到裸体女人,身子就热了一下。他的心情很复杂,他对这样的展览嗤之以鼻,可他又很想去看一看,以弄清他们究竟堕落到哪一步了。他摇着轮椅向展览厅走去。

    一个保安拦住了他,不准他进去。刘亚军的眼睛射出好斗的光芒,他问:

    “为什么不让我进  ?”

    保安打量刘亚军,面无表情。

    刘亚军见保安不吭声,又要向展览厅走。这回保安火了,他说:

    “喂,你到哪里去  ?”

    “看裸体女人。  ”刘亚军用一种粗俗的口气说。

    “你他娘的哪个单位的呀  ?”

    “你他娘的管得着吗  ?”

    “你他娘的穿得破破烂烂的,不是要饭的吧  ?”

    着没一点兴趣了。他的头发也很乱很脏,看上去同一个叫花子也无差异。但即使这样,这个保安没权阻拦他,因为他是买了票的。刘亚军想,这是个势利的家伙,现在社会上充满了这种势利小人。刘亚军最讨厌这种势利鬼。

    “你他娘的骂人。  ”刘亚军用手指着保安,他的手几乎要碰着保安的脸,  “你有种再说一遍。  ”

    “我他娘的骂你怎么啦,你这个叫花子。  ”

    保安的话还没说完,刘亚军摇着轮椅向保安冲去。轮椅猛地撞到保安身上,差点把保安撞到。保安气急败坏,拿着对讲机说了几句。

    一会儿,警察开着警车来到展览馆。他们的眼神空洞却充满力量,因为这空洞里装满了国家的意志。他们同那个保安说了几句,然后来到刘亚军面前。

    “你捣什么乱呀。  ”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刘亚军说。

    “我们注意你很久了,你他娘的到处捣乱。把他抓走。  ”为首的那个警察说。

    警察们显然不想同刘亚军多说什么,他们围上来把他架了起来。当刘亚军被连人带轮椅塞上警车时,他的心头充满了悲凉。这个世界真的彻底堕落了,已经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了。他发出阴森森的响亮的冷笑。

    刘亚军在派出所关了一天。这一天没人理睬他,派出所的人甚至问也不问他。后来,还是张小影把他从派出所接回家的。

    张小影听说刘亚军被抓后,全身都颤抖起来。特别是警察告诉她关于刘亚军这段日子来的种种劣迹,张小影感到无地自容,她在警察面前连一点尊严都没有了,不要说圣母的尊严,连一个人民教师的尊严都荡然无存。她对刘亚充满了仇恨,恨不得杀了他。我的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一个破烂王  ?他现在哪里还有一点英雄的影子,他简直成了一个流氓。她把刘亚军带回家时,没说一句话。过去她还有哭的欲望,现在她连一滴泪也不想流了。她决定不让他再去社会上游荡。她推着他回家,把他推进了北边的屋子,并在房门上锁上一把大锁。我宁愿让他呆在屋子里,也不愿他去社会上胡作非为。我不需要他那点钱。我不需要。

    刘亚军听到张小影把门锁起来了,他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对自己被锁起来感到愤怒。他去开门,那把锁死死地缠住了门。他用拳头砸门,门坚硬无比,他的拳头都砸出了血。透过门缝,他看到张小影一脸冷酷地站在门前,脸上布满了古怪的笑容。刘亚军被这笑容吓住了,他从没见过张小影这样的表情,刚才涌出的愤怒慢慢退却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给张小影带来的伤害。他心里突然涌出悲凉的情感,又一次看清了自己真实的处境。

    他确实是想帮助张小影的,可到头来无论他怎么做都没法让张小影满意。他想,他早已没用了,他什么也帮不了张小影,不管他有多么努力,他都逃脱不了被世界抛弃的命运。他看到自己自以为是的挣扎是多么可笑。这是早已注定了的,他无法对抗注定了的命运。他其实早已可以离开这世界了,在这个世上他一无用处,之所以活着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勇气让自己消失。

    既然张小影不想让我出去,那我就在房间里呆着吧,也许这就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光线从窗口射入,这光线让他想起张小影茫然的双眼。他来到窗边,伸手把门窗关死,房间顿时黑暗一片。他待在房间里开始沉思默想。

    他慢慢似乎想明白了,不出门是对的,其实他一直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见这个世界,其实他一直只想一个人呆着。对他来说,所有的眼睛都是一种压迫。呆在漆黑的房间中是多么好啊,他甚至见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好像他已成为一缕气体,消融在黑暗中,成为黑暗的一分子。他感到自己有点喜欢上了黑暗。

    在黑暗中,他像一只受伤的豹子,在舔犊着自己的伤口,旧伤新痕一起涌上心头。这段日子支撑着他的那种貌似坚强的东西正在慢慢融解,他变得非常软弱,有一种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的愿望。他流下里的勇气还是有的。既然张小影不喜欢他出门,把他锁了起来,那他就呆在屋子里吧。他经决定不再出门,永远躺下。我出门干什么呢  ?已没人再需要我了,也没人再理我了。我和这个世界已没有关系。我的世界只在这房间里面。他做出这个决定后,对自己说:

    “我要永远睡在这黑暗之中。  ”

    他很快体验到待在黑暗中的乐趣,这乐趣是他意想不到的。在黑暗中,他变得像个思想家那样热爱思考。他把自己分成两个人,进行对话。那是一些令他感到有趣的思维游戏。

    人为什么活着  ?因为怕死。人为什么怕死  ?因为别人活着。要是全世界的人一起死,你还怕死吗  ?不怕死。结论:活着的目的就是比谁活得更久或看到别人比自己死得更早。换一种问法:从理性上讲,你愿意去死吗  ?愿意。为什么  ?好奇心。什么好奇心  ?死后去哪里。你猜会去哪里  ?去黑暗之地。为什么  ?因为坟墓是黑暗的。结论:死亡和黑暗是同一回事,我现在在黑暗中,所以我死了。

    那北屋现在很安静。张小影原以为刘亚军被她关起来后会强烈反抗,事实上他变得很安静。这让她害怕起来。一次她把饭送到他房间里,发现他把窗帘都放了下来,整个屋子一片漆黑,她都看不清刘亚军在什么位置。上一餐的饭菜他已吃得一点都不剩,她拿着这几只空碗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她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头。之前,刘亚军一直拒绝吃任何东西的,她送进去的饭菜,他都没有动一下。现在他却吃得一点不剩。这反而使她恐惧。她从黑屋子里退出来后,没再把门锁上。她把这个动作做得十分夸张,目的是要他知道门已畅通无阻,他可以从北屋出来了。令她失望的是刘亚军没从黑屋子里出来。北屋没有任何动静。

    几天过去了,刘亚军依旧没迈出北屋半步。一天,张小影回家时发现北屋的门上贴着一张纸。那是刘亚军写的。刘亚军在这张纸上告诉张小影:他将永远呆在这黑屋子里,不经他允许请,请她不要进去。

    了,无比软弱地沿着门缓慢滑下。她无声地哭泣起来,一遍一遍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