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里彦章说:“这就叫寿终正寝。”

    霍把式说:“也没要我们伺候她几天,尽尽孝心,我这心里总是不舒坦。”

    相里彦章说:“自古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老太太活着时你没让她受罪,这也是个孝顺,你和俏孥儿好好过,善待人家,这也是个孝顺,老太太在天之灵看得着的,会保佑你们的。”

    霍把式频频点头,说:“老哥哥这话说得我心里舒坦多啦!”

    其实,人们不太清楚霍把式是撞开了哪扇福门,竟然就把汾阳城里的漂亮女人带回下白彪岭做了他的媳妇,却还捎回来这般一位精明干练的老丈母娘来。但是,大家看到,自从带回城里的媳妇后,他就不再外出卖艺,农忙时在田里挥汗劳作,农闲时到昌宁或者城里卖些山货和药膏。当日去,当日回,极少在外过夜。他还让相里彦章给他凿了两只各三十斤重的石锁,每天早晚要在院子里舞动一番,说是怕丢了武功,日后还要传给后辈儿孙。

    霍把式娶了城里的媳妇,下白彪岭的人们很羡慕;霍把式当然就有理由自豪,有理由把腰杆子挺直,抬头阔步地走路了。

    周边县市一直有个说法,说汾阳出美女。而汾阳的美女不光是人美,而且德行也好。不仅能赶时尚,而且勤快、会说话儿、落落大方。乡村的女子尚且如此,城里的女子那就更没得说了。果然,霍把式这城里的媳妇什么都好,就连怀孕也很及时。婚后约半年的,俏孥儿的肚子就一日日鼓了起来。当时霍把式认为自己一身阳刚之气,所以自信这第一个孩子一定是个响当当的儿子。不料,这隔着肚皮的事情,实在不好捉摸,孩子一出生,就惹得霍把式有些不悦了,却又碍着丈母娘的面子,还有不想影响俏孥儿的心情,所以表面上还是一副很高兴的模样。他和俏孥儿说:“给咱孩儿取个名字吧。”

    俏孥儿说:“你我都不认得几个字,还是问问咱大和我妈吧。”

    霍把式去问他的父亲和丈母娘。

    两位老人都说取名字还是找个有文化的人好。

    那会儿,在下白彪岭,所谓有文化的人真是凤毛麟角,唯有相里彦章是大家公认的文化人。

    相里彦章那阵儿正在上白彪岭当老师,他比霍把式大好几岁,两人相处得不错。

    霍把式有点垂头丧气地来到相里彦章家。

    汾阳人把未结婚的女子统称为“孥子”或“孥片子”。用土语说出来,能让人感到明显的轻视和贬义。

    霍把式见到相里彦章的时候,相里彦章正坐在家里的八仙桌前,一边悠闲地品着茶,一边翻看着一本线装的旧书。

    霍把式一进来就说:“瞅人家你好活的呀,品着茶、看着书,快成神仙了。”

    见霍把式进来,相里彦章就把那本书合上放在一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咧。”一边说,一边示意霍把式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了。

    霍把式落座后说:“书里有甚没甚,人家你能看出来,你是神仙咧。我们是肉眼凡胎,甚也看不出来。”

    相里彦章笑了笑:“听你这话酸溜溜的,怎咧,有甚事?”

    霍把式就叹了一声说:“老婆生了,生了个孥片子。”

    相里彦章笑嘻嘻地喝一口茶说:“添人进口,好事情,祝贺祝贺!”

    霍把式心里不畅快,在丈母娘和俏孥儿面前不能表现出来,在别人面前就可以随意些了,他就有点直冲冲地说:“你听清楚,是生了个孥片子,你祝贺我家生了孥片子咧?”

    相里彦章说:“我听清了,生了个孥子嘛!孥子也要祝贺的,没有孥子,哪儿能有侯嗣儿。”

    话听起来有点像土匪的黑话。其实不然。汾阳人又把未结婚的男子统称为“侯嗣儿”或“嗣儿”或“老侯嗣儿”(光棍)。侯是王侯贵族的侯,日后当官发财;嗣是子嗣的嗣,是家族的香火和根系。看看,做汾阳人的儿子承载了多少祖先的期望?但这个“侯”字怪得很,在汾阳人的理解里它还有小的意思,比方说“侯毛驴”,那就等于是说“小毛驴”。却还经常重叠起来使用,叫做“侯侯毛驴”什么什么,不去深究了。

    当下,霍把式听相里彦章这么一说,心头就亮了一下,问:“你是说,我霍继业再生就能生侯嗣儿啦?”

    相里彦章说:“先生看孩儿的孥儿,再生当官赚钱儿的嗣儿,这就瞅你是个甚把式啦。你是谁,你是有名的霍把式咧嘛!”

    相里彦章这般说,霍把式心里便畅快了许多:“那、那就烦你给我这孥子取个名字吧?”

    相里彦章听了,一摆手说:“哎呀,这我可做不了。你怎不让你老子和你丈母娘取咧,人家是长辈!”

    霍把式说:“就是这俩老人叫我来寻你的,说你是有文化的人,除了你,在咱下白彪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咧。”

    相里彦章那时候也还年轻,经霍把式这么一夸,难免也有点想卖弄学问的冲动:“既然是这样,那我给你说说清楚,这取名字可是有讲究的。我是听老辈人说的,后来也翻了些书,实在也没弄明白,只是知道了个大致意思。说要讲究阴阳、五行、四柱、八字。意思是说,万物都有一阴一阳,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构成的。这个五行是相生相克的。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这是相生;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这叫相克。给孩子取名字时,先要推八字,从八字里推出金木水火土甚缺甚旺,缺的要补上,旺的要减弱,也就是说在他的名字里要加上代表金木水火土的字。且这名字不能和上三辈人的名字有重复的字。”

    霍把式说:“这来球复杂咧?”

    相里彦章说:“我这说的也只是个皮毛,所以也不敢给你家孥子瞎取这个名字。”

    霍把式说:“我霍家穷苦人家,也不识文断字,也没啦那么多讲究,你就给取吧,人家拴狗、拴马、二捣蛋还是个名字咧,我家孥子只要好听、好叫点儿的名字就行。”

    相里彦章说:“丑话说在前头,你执意要我给取名字,我就不揣冒昧了。”

    霍把式说:“甚是个不揣冒昧咧,咱听球不懂,你还是给取名字吧。”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相里彦章已经抿了一口茶,然后闭上眼睛,上下嘴唇紧闭着不停地蠕动,忽而上下嘴唇一开,“咂”地响了一声,他睁开眼睛,伸出中指在茶杯里蘸了些水,然后在身旁的八仙桌桌面上写下了三个字:霍双儿。

    这三个字霍把式是认识的,认清了就笑,说:“咱起码还能生两个嗣儿?”

    相里彦章说:“呵呵,你真会理解。”一边说一边顺着霍把式的话往下溜,“不过,命里是这样的,最终还要看你是个甚把式。”

    霍把式展了展腰,习惯性地把袖子捋起,露出两条粗壮的手臂,又拍了拍胸脯,说:“没问题、没问题!再生俩嗣儿,让他们继承霍家的祖业!”

    相里彦章笑:“你家可有甚祖业?瞅你那德行,就是个耍把式卖艺的,出手快、跑得快。”

    霍把式不爱听这样的话,当下便回敬道:“看你这话说的,你这是小看我霍继业咧嘛!”

    相里彦章一边用一块很干净的抹布擦桌子上的字迹,一边说:“当哥哥的和你说笑咧,你还王八咬指头不松口啦?”

    霍把式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哥哥才不臭迫我咧!”

    霍把式所以非常信服相里彦章,缘于他认为相里彦章是藏在这三十里桃花峡的神人。神人就是神,说什么就是个什么。这是以事实为依据的,相里彦章早年就给他的儿子们排好了名字,依次为仁、义、礼、智、信。意思就是说至少要生五个儿子。后来的事实证明人家是能说到也能做到的,果然就生了五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在桃花峡,被人们誉为“五龙两凤”。霍把式羡慕得厉害,也想多生几个儿子,奈何天不遂人愿,在生孩子这事情上,城里来的媳妇俏孥儿是不怎么争气的。人家相里彦章的媳妇是像那滚金蛋蛋似的,丁零当啷地往出生儿子,生了五颗金蛋蛋一样的儿子,到后来还像那盛开的并蒂莲一样,生了两个女儿。可是,霍把式的媳妇俏孥儿却像那地墒不足的老田,又像是应着相里彦章谶语一样的话,长女霍双儿之后,隔了几年才为为难难地生了长子,再隔几年才又努努力力挤牙膏似的生出次子来。霍把式有心说再生吧,这城里媳妇的地里却是任凭霍把式怎么耕耘灌溉播种,好歹不再出苗了。

    霍把式有能力播种,但没办法继续收获,只是希望已经拥有的苗苗能够茁壮成长。

    他一直坚持的说法是,他家祖上是镇守彪岭关的武将,所以他才成了祖传的习武之人,但他是爱武也爱文的,所以就期望这两个儿子文武双全。霍把式来找相里彦章为儿子取名的时候,相里彦章家已经有了收音机,是旧的,但能收好几个台。相里彦章坐在八仙桌旁,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晋剧戏曲片段,一边还自得其乐地用手指叩击着桌面。

    霍把式说:“你给我家孥子取的名字,我大和我丈母娘都说好咧,这不,好就是个好,生下嗣儿了。”

    相里彦章知道霍把式的心思。他说:“生嗣儿生孥儿,那是你的能耐,与我取名字没甚关系。我早就说过,那些讲究我不懂的,我看你还是寻寻别人的好。”

    霍把式说:“我也早就说过,你是文化人,我相信你。我霍继业是走过江湖的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就图个能文能武,振兴家业咧!”

    相里彦章:“你看你,不要强人所难嘛。”

    霍把式说:“你有文化,取个名字有多难,我怎就成了强你啦?要说是强,我今儿还就强你个难了,我谁也不找,就找你,谁让你是我的哥哥咧!你给取,我放心。我说啦,就图个能文能武,振兴家业,好听,吉利,别的不管。哎,对了,你不是还要我给你俩工钱吧?”

    相里彦章听霍把式这么一说,话语就有些恼怒起来:“我是那样的人吗?不是你来,给我钱也不干这干不了的事咧!”

    霍把式道:“我就是用话激你咧嘛,你也不用再推三推四了,快给我嗣儿想个好名字出来……”

    相里彦章说:“你这个人真是难缠,缠得人又火又气还没办法。不过,你要求不高,我也就好琢磨了。我看是这样吧,咱别的就不讲究了,只讲究个名字不与先辈重复就成了。名字里既不含金木水火土,也不论什么阴阳笔画,只把你这当老子的期望表示出来,算是个寄托,对孩儿也是个激励。你看行不行?”

    霍把式说:“哎呀哥哥,我就是这个意思咧,咱不讲究才是大讲究咧嘛。”

    相里彦章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是严肃认真的,他用两个指头不停地叩击着八仙桌,果然就叩击出字来,这便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写出了一个“斌”字。

    霍把式不认识,却念:“文、武。”

    相里彦章用土话骂了句:“球势!扁担横放下也不知道是个一。文字和武字合起来是一个字,念斌。”

    霍把式有点不好意思,说:“咱认的字不多,可也不球势吧?不过,我还想知道这是个甚意思,你给咱说说。”

    相里彦章道:“你等等……”这样说着话,就站起身往里屋去了。他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却就多了一本书。他翻动着书页,指着里面的解释说:“你看你看,这个‘斌’字,如同彬彬有礼的‘彬’字。意思是文质兼备的意思。我不记得是哪位古人说的,但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文墨之彬彬,足以舒吾愁兮。”

    “哎呀哎呀,我霍继业可听不懂这话,你就直接说这“斌”字的意思吧,不用咬文嚼字。”

    “斌字,用在名字里,其实就是文采和质地兼备的样子,对,更有个文武双全的意思。”

    霍把式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嘛,我就是要文武双全。斌,就这个怎看怎好看的斌字了,文武都有了,加上我那大孥子的双字,可就真是个文武双全了咧。”

    相里彦章问:“先别决定,现在你把你家祖辈的名字想想,没重复的吧?”

    霍把式一边扳着指头,一边嘴里念叨着他父亲、他爷爷的名字,继而肯定地说:“没有、没有。”忽而又问,“可是大嗣儿叫斌,二嗣儿叫甚?”

    那时候霍把式的二儿子还没出生。

    相里彦章说:“你这是凑灯捉虱子咧?甚时候能生出二嗣儿来,现在就给起名字?”

    霍把式有些愤愤不平地说:“我家三代单传到我这里,为甚不能再生几个,你家光你就丁零当啷生了七个,还五龙两凤。这老天爷也是不公道球咧!”

    相里彦章说:“这你还来气呀,怨天怨地的,怎不怨自家没本事?”

    霍把式:“谁说我没本事,没本事就能生出一孥儿一嗣儿?你家不是早就排好仁义礼智信啦,我家就不兴先把名字起好?这也是跟上你学咧嘛!”

    相里彦章被霍把式的话噎得够呛,却也不恼怪他,只是上嘴唇不停地碰着下嘴唇咂咂咂地响半天,方说:“那这样吧,大嗣儿叫霍斌文,将来有了二嗣儿就叫霍斌武,有本事再生出三嗣儿四嗣儿来,就叫斌福斌禄斌财什么的,到时候再说。”

    霍把式说:“你一个霍双儿就把话说死了,还能有三四?”

    相里彦章说:“你可不敢狗怪树圪杈,屙不下屎来怨茅子,我倒好心做了驴肝肺了?”

    霍把式说:“哎呀,不敢不敢,你不是树圪杈,我霍继业也不是狗,我可不是那意思。”

    虽然事情是这样的,但是霍把式仍然还是很高兴,一个斌字,文武都有了;而且斌文重文,斌武重武。这不仅是个好,更是个妙。

    霍把式家每遇这样的大事小情都是离不开相里彦章的,尤其是在父母和老丈母娘过世之后,相里彦章几乎就成了他家的坚强后盾。

    今天,他再次登门,是为了请相里彦章到家里吃顿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