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斌武也笑,无声地笑。心底里却觉着月圆真是个好女子,天上地下都难得的好女子。

    斌武认了些字,就常常在相里彦章家看书或者听相里彦章讲古今故事,还有关于桃花峡的传说和典故。可能是在相里彦章家得到了熏陶和滋养,他的作文写得很好。他上学的最后那年,老师布置写一篇人物记叙文。他就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岭上有个女孩》。他写的这个女孩就是月圆。老师看了作文,高兴得不得了,说咱们这桃花峡里快出作家了。老师又让斌武在班上把作文朗读出来,被老师表扬后的斌武十分高兴,也没有一点点的为难,大声朗读,还声情并茂,却是把个同桌的月圆羞得小脸儿红扑扑地发热。后来,班里就有同学们传说,月圆和斌武是“相好的”啦。

    月圆在教室墙根儿底对斌武说:“你写我做甚、做甚嘛?你看他们都笑话我咧!”

    斌武生性倔犟,说:“你好,我就要写你,就写你的好,就写!”

    月圆说:“你怎这来来犟咧,害他们说我和你的闲话!”

    斌武狠狠地说:“谁再说你闲话,我打死他!”

    这样隔了没几天,班里的几个男生起哄,说上白彪岭的月圆和下白彪岭霍把式家的霍斌武好上了一类的话。月圆虽然是钱福顺支书的三女儿,月圆却没有一点点村干部子女的霸道。月圆脸上挂不住,只知道把头窝在胸前不言语。那时候,斌武扭头瞅了月圆一眼,却瞅见月圆的眼睛里闪动着湿湿的泪光。斌武的心就疼了,斌武大叫一声,向那几个男生扑去,把其中一个摁倒在地,挥拳就打。别人怎么拉都拉不动,还是月圆跑过去,叫道:“斌武,不能打人的!再不听话,我以后不理你啦!”斌武这才住手。

    这个事件之后不久,斌武就读完了小学五年级。霍斌武还想继续读书,但是霍把式却认为他已长大成人,可以为家里出力流汗了,因此好说歹说不让他再去学校念书了。

    斌武心里有气,气他的父亲不够个意思。想让人家有文有武,却又不让人家念书,真不知道当父亲的是怎么想的。斌武肚子里憋了气就不愿意说话、他闷声不语跟着霍把式种地,进城或者赶集去卖醋溜膏子、酸梅糖。但是,无论如何他坚决不学霍把式特别想要传授给他的“把式”。霍把式看斌武这般样子,心里也是十分不爽,只是无可奈何。隔两年,霍斌武在相里彦章的资助下开始放羊、牧牛。他经常去的地方就是强盗沟。强盗沟算是霍斌武的根据地呢。牛羊喜食青草,也吃农作物秸秆,如玉米、花生蔓、红薯蔓、豆秆与豆荚、麦秸等,冬天来临前,斌武就把乡亲们田地里的秸秆收罗起来,储存在强盗沟,或者他家的院子里,像一座座小山似的;也刈许多青草晒干码成草垛,以备冬季给牛羊食用。斌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舍得下力气,也不觉着劳累。他把强盗沟和他家院子旁圈牛羊的那几孔旧窑洞里垫上一层一层的黄土,让牛羊在黄土上拉屎拉尿,又不停地踩踏。到开春和秋种的时候,就有乡邻来买这些已经变成了肥料的土,光这一项收入,一年也能赚个几千块钱。只是拉土、垫土实在是个力气活儿,这个钱赚得辛苦了些。但斌武不在乎这些,他更在乎的是怎样让他的牛羊队伍尽快发展壮大。那时候,田地里的粮食产量不高,粮食的市场价却还不低。霍把式就舍不得把玉米、豆类这些粮食让斌武当做精饲料喂了牛羊。斌武的牛羊真正就是纯天然放养的,投工多、投入的资金少,牛羊的队伍却在日益发展壮大。强盗沟是大自然赐给霍斌武的一块天然牧场,霍斌武在强盗沟与牛羊共舞,与林、泉、青草窃语交流,与花、蝶、蜜蜂共享天然。这日子倒也过得劳逸结合、悠闲自在。羊在山坡上吃草,他能看得见;牛在沟里游走,他看不见,却在牛脖子上挂了铃铛,听铃铛响就知道方位。吆喝一声,牛儿就会优哉游哉来到他的身边。在三十里桃花峡,这样牧牛的不止霍斌武一人,所以走在峡里就常常能听到清脆的铃声在峡谷里回荡,仿佛演绎着新的“彪岭樵歌”。却是,只见两边悬崖峭壁,满目山桃浪漫,脚下潺潺流水,不闻人畜声息。

    年轻的霍斌武以他无怨无悔的劳作咏唱着自己的“彪岭樵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新的人生故事却是在这个时候,酝酿着美妙的内容。

    霍双儿带着孩子从上白彪岭回娘家来。

    霍双儿在她家临街的院子里盖了一间平板房。平板房的门开在院子里,却朝街上开了一扇窗,出售油盐酱醋烟酒茶等日用杂货,上白彪岭的人们称这里为“双儿小卖部”。因为要守着小卖部,双儿不能经常回来。可是,一回来就和她妈有说不完的话。说的又都是些上白彪岭的家长里短。霍双儿说,上白彪岭的钱福顺支书真是厉害,虽然没有那生儿子的本事,只生了四个女儿。但是这四个女儿却让钱福顺支书家的日子充满了富裕的阳光。钱福顺支书把大女儿月娥嫁到了彪岭关下的吴城。汾阳人称吴城那边的人是“西路家”,有藐视之意的,一般是不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西路家的,男大当婚也不娶西路家的女子为妻。但是钱福顺大女儿嫁的这个西路家可不一般,因为不一般,钱福顺就不讲究什么西路北路了。人家是吴城地界说一不二的人物,那个租赁的煤场就是人家镇上的地盘。钱福顺把二女儿月琴嫁给了昌宁镇开着百货铺子的人家,就是后来开了虹鳟渔场的老周。钱福顺说他的这两个女儿是掉进了福圪洞里。别人也看见,他的这两个女儿每次回家,都提着大包小包的,手上戴着金戒指、耳朵上挂着金耳环,脖子里还挂着金项链,把大家的眼睛刺激得好多日子不舒服。钱福顺的媳妇郝茹花在家里鬼都不是个有胆子的鬼,如果她长着尾巴,那一定是成天夹着尾巴生活。但是在外边,她却特别有村干部家属的派头,特别爱显摆。郝茹花会抽烟,常常在两指间夹着一支过滤嘴烟从街上走过,出东家、进西家,有时干脆就抓两把瓜子站在街上磕着、聊着,像个招惹嫖客的妓。她在人面前不称丈夫的名字,只称钱支书。她穿上一件新衣服都要到处地张扬,骄傲地告诉婆娘们这是钱支书在城里买的衣服,钱支书真是有眼光,穿着合身,就像定做的一样!时间不长她又换了一身新衣裤,说这是大女儿送的、这是二女儿孝敬的……一村的婆娘们当面都附和着她说些好听的话儿,背转身子却撇着嘴说三道四,说她是癞蛤蟆落在了花椒树上——蹄蹄腿腿都不知道往何地放啦,还说她是个“蠢笨妖精”。

    夫贵妻荣,其实这都是因为钱福顺支书有能耐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们说钱支书的小舅子在上白彪岭开煤窑,每年都要给上白彪岭不少钱,所以村里隔三差五的就请戏班来唱戏、闹红火或者放电影。上白彪岭一有这些活动,整个桃花峡就活跃起来了,周围村庄的人都往上白彪岭跑,赶集似的凑个热闹。钱福顺家经常有客人或者镇上的干部来喝酒吃饭,没钱能行?见钱眼开的钱福顺支书会自己掏钱?当然不会。但是,煤窑上每年给村里多少钱,上白彪岭却是没几个人清楚的。好在,钱福顺支记不是个吃独食的人,这几年村里的路硬化了,人畜饮用水也从峡里引到了岭上,村容村貌大为改观,且有时候村里就把乡镇收的这个款、那个费也给垫支了。也因为这样,虽然生活在上白彪岭的父老乡亲们没有共同富裕起来,日子却也过得温饱安乐、和谐幸福,没有人去思考这其中的奥妙。为什么这样做事情、这些事情是怎么做的?只有钱福顺心里清楚,这叫让小利,得大利,所谓舍得舍得,就是舍小得大。参透了这一点,钱福顺才能在这上白彪岭党政一把手的椅子上稳稳当当坐到现在。镇上的、城里的干部或官员经常在钱福顺那里吃点、喝点,还要拿点,不知道他们知道些钱福顺的底细不?却是都不过问太多的。

    钱福顺身边有个好帮手,人们叫他疤三儿。村里人说“疤三儿从小就操蛋。长得土眉鼠眼,衣裳泥糊狗疖,脯子头涎水卟嗒。脑袋像酸杏儿,胳膊像鞭把儿,脖子胡芹根,脸上尽坑坑(小疤点)。走起路来斜插步,三圪搅,何地倒运往何地跑……”话是这样说的,可见人们对疤三儿的印象很差。而这印象却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形成的,缘于疤三儿日积月累做的那些事情。他在十来岁的时候自认为得到了制造火药的秘诀,也就是钱福顺支书掌握的那个一硝二磺三木炭比例。他家有人在煤窑上挖煤,煤窑上放炮用炸药,配炸药用硫磺。他就央求家人给他弄了些硫磺,至于木炭,则找了些干树枝自己烧制,然后又跑到老厕所里,在厕所老墙上刮了尿碱,当硝来用。料备齐后,按照那个一硝二磺三木炭的比例配置火药。这火药还真就让他配置成功了,划着了一根火柴试点,没点着。这便凑近了看,那火药却“呼”一下燃烧起来,他躲闪不及,一张挺好的脸却被烧伤了,落了一脸星罗棋布的疤点点,所以有了“脖子胡芹根,脸上尽坑坑”的美誉。因为在家排行老三,人们就叫他疤三儿。疤三儿成了疤子后,有一次,他走在上白彪岭的街上,正遇几个比他小的孩子们在石碾那里玩耍,嘴里还念着他疤三儿也念过的童谣:“疤子他疤\/爬过墙墙偷甜瓜\/茄子逮住葫芦打\/吓得疤子满街跑\/东跑西跑\/一疙瘩砖头绊倒\/砖头底下有屎咧\/溅了疤子一脸咧\/回家吃了疤拌家\/疤儿疤孥儿疤亲家\/疤媳妇子疤嗣儿疤外孙儿……”孩子们是无意的,疤三儿却认为是在骂他脸疤。于是,疤三儿怒不可遏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把那几个孩子打得鬼哭狼嚎仓皇逃窜。至此,这个童谣在上白彪岭就很少能听到了。疤三儿后来去城里的电影院看过一回电影《少林寺》,从电影院出来就跑到理发馆剃了个光头,然后身无分文却从山西汾阳跑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钱福顺派人找到他时,他的头发已经长出两寸长,人却瘦成了皮包骨,只是无缘跨进少林寺的门槛。他对找到他的人说,要他回去就得答应他一个条件,不管对谁都要说他确实在少林寺学到了功夫。来人答应了他的这个条件,他才回到了上白彪岭。疤三儿回到上白彪岭后无论是在本村打架,还是与邻村上下发生斗殴,均表现出一种奋勇向前敢打敢拼不要命的凶狠,颇有钱福顺当民兵连长时的英雄气概。钱福顺很赏识这样的角色,钱福顺结合村政建设的需要和自身斗争的经验得出结论:身边没有几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干的人是不行的,屁股下的这把交椅是不稳当的。钱福顺认为,像疤三儿这样的人,给他戴上橛子就能是个为我所用的好牲口。于是钱福顺亲自点名让疤三儿出任上白彪岭的治安主任。钱福顺没有看错人,疤三儿对钱福顺非常忠心,只要是钱福顺的安排,他不说对错,不论是非,坚决执行。在桃花峡说起上白彪岭的疤三儿来,那也是大名鼎鼎的。有不怕钱福顺的,却没有不怕疤三儿的,这混蛋不要命啊!有小孩子哭起来没完,大人们说一句:疤三儿来了!小孩子竟然就乖乖地不再哭闹了。

    村里村外有对钱福顺不恭不敬的事情,疤三儿自会带着他手下的治安人员出面摆平。

    钱福顺支书慧眼独具启用了疤三儿一个人,就打造了上白彪岭内无忧外无患的良好局面。

    钱福顺支书的日子就一直过得非常滋润。

    “可能是支书家吃的好、营养能跟上,他家的四个孥子就长成了四朵花,个个漂亮好看。嫁个好人家,也是门当户对。”霍双儿这样说的时候,她妈俏孥儿就撇了一下嘴说:“我瞅也不一定,有钱人家样样多,心眼也活,他那两个孥子嫁过去好不好,只有她们自个儿知道。”

    霍双儿说:“肯定是好咧,要甚有甚不缺甚,还能不好?”

    她妈妈说:“人家缺甚你知道?钱福顺还缺嗣儿咧!”

    霍双儿就笑,说:“看我妈说的呀!人家怎就没嗣儿?那疤三儿比他嗣儿还嗣儿、还孝顺咧!”

    她妈妈说:“疤三儿,疤三儿还算个人?跟上旋风撒土土,跟上巫婆装神神,那是只咬道儿的狗,他把钱福顺的屁眼舔得干干净净。”

    霍双儿说:“狗舔屁眼是为吃屎咧嘛!”

    母女俩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没有主题的闲话,说来说去还是在说上白彪岭、说上白彪岭的钱支书。这时候,霍斌武放羊回来,手里拿着些用野草野花编织的小动物,逗弄着小外甥。小外甥嚷嚷着:“给我、给我……”斌武说:“吼二舅……”小外甥就叫唤二舅,斌武却说:“高些、吼得再高些……”却就听到姐姐霍双儿说起了钱支书的三女儿月圆,他赶忙把东西塞给小外甥,侧耳捕捉着姐姐霍双儿和母亲的谈话内容。

    霍双儿说钱福顺支书的三女子月圆在昌宁镇上读初中,住在她二姐月琴家。这三女子每星期六都要回家一次呢,刮风下雨都要回,恋家呢……她是姐妹四个里最乖巧、最漂亮的,钱支书将来肯定是要把她嫁到城里的。

    她妈笑呵呵地,说:“尽瞎猜测,照你说,三的嫁到城里,四的就该嫁到太原,再有个五的还要嫁到北京咧!”

    娘母俩说着、笑着、乐着。

    霍斌武习惯了他妈和他姐的这种交流方式,他从来都不关注她们的交谈内容,认为都是些没油淡水的话。但是今天,她们谈到了月圆。月圆是他心底里始终亮着的一盏温暖明亮的灯,现在他姐竟是这样无意中撩动了灯捻,明亮的灯苗忽地蹿了起来,着实令他欢欣鼓舞,却是忍着,全然一副不露神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