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遵照父母的指示,他这两天没有去煤窑干活,在家装饰新房,筹备婚事。

    明天就是他结婚的大喜日子。院子里已经按照汾阳人的讲究,准备得差不多了。新垒的炉灶已生了火,添了碳,坐了锅;荤的、素的,吃吃喝喝该上笼蒸的上笼,该入盘的也已入盘。明天要用的桌子椅子,锅碗瓢盆,碟筷勺盅壶一类的器皿,霍把式自己家就有,不需要租赁。请来的厨师,各就各位正在忙碌。

    霍家其实有一大一小两座紧挨着的院子。小院子原本是村里别人家的,后来,人家开辟了面积比较大的新院子就搬走了。霍把式多少花了点钱买了,成为自己的房产。现在,被霍斌武用做养羊养牛。霍斌武在那圈羊的窑洞上方,凿了一个直径约一米的斜洞。羊儿们回来后就一只只顺着斜洞溜进窑洞里,他则扛着或抱着羊铲沿着便道绕回家来,牛们走在他的身后或者前面,一路牛铃叮当,驱散下白彪岭村的寂寞,生动着人们的听觉。霍家靠小院子的土围墙那里是搭了牛棚的,斌武把牛们的铃铛卸下来挂在木桩上,把牛们一头一头拴好。然后添了草料,才往大院子这边来。大院子是住人的,院子里有一溜儿六间土窑,每两间窑洞之间有个门,算是里外间了。按照兄东弟西的老规矩,霍把式老两口住中间。靠东的两间做了斌文的新房,靠西的两间,一间堆放农具、杂物,一间留给霍斌武居住。

    小院子圈羊的窑洞紧靠着霍斌武住的这两间窑洞。霍斌武放羊回来的时候,天已擦黑。这时候,帮忙的人们早已离去,院子里弥漫着炉火焦炭混杂着油炸蒸煮食品的味道。他漠不关心地扫了一眼院子里的陈设,然后像往常一样把长长的羊铲立在门口,把羊鞭挂在土墙上,拍打拍打身子,准备进自己住的窑洞歇息。却听见霍把式站在门口数落道:“那几只羊就要把你累死咧!家里忙成这样的,连个忙也帮不上,你能做甚咧你,草包是大汉,能吃不能干!”

    斌武对霍把式的数落十分不悦,但他不说话,只是使劲拍打着身子。

    霍把式说:“穷干净,富邋遢。不用穷拍打了,和你哥到沟里洗涮洗涮去。”

    斌武扭头说:“他那来大的人啦,自家不能去?”

    霍把式忽地提高了声音:“你说甚?你再给老子说一句!老子瞅你是吃饱喂肥,认不得主儿啦!”

    这时候,斌文出来叫了声:“大,我自家去吧,斌武放羊也不轻松咧!”

    “他倒要死咧!不成器的东西!”霍把式反倒更生气了。

    老伴俏孥儿闻声抱着些衣物出来,递给斌文,又转头对霍把式说:“你是怎啦咧,不用老是对孩儿们吼三喝令!”

    “你就‘信’吧!”“信”(音)在汾阳话里是“惯”“宠”的意思,霍把式说过这话,转身进了窑洞。

    母亲俏孥儿走到斌武面前,轻轻地为斌武拍了拍身子,温和地说:“不用顶犟你大,你大心里亲得你弟兄俩多咧,只是不会说话、爱耍个老子威风咧,你们都大了,这还不懂?”见斌武歪着个脖子不搭茬儿,用手推了推他,“去吧、去吧,你哥哥明天结婚,你去帮他擦擦背,他够不着咧,你也顺便洗洗……咱干干净净办喜事,别让亲戚朋友们笑话。”

    桃花峡里有几个自然形成的石洼,人们把泉水引进石洼里。冬天的时候,石洼结了冰,常有小孩子们用自制的滑车在上面滑冰。初夏冰消,就有男男女女避开别人在石洼里洗澡、清洁身体。霍斌武很不情愿地与他哥找了一个石洼。他哥在石洼里洗,他却坐在石洼边借着月光看书,也不知能不能看得清。后来,他哥叫他擦背,他把书揣进怀里,胡乱擦了几把了事。他哥也不怪他,只是个笑眯眯地说:“你也脱了洗洗吧?这水不凉不热,正好咧。”

    斌武白了斌文一眼:“我又不结婚!”

    斌文心情好,似乎斌文就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回走着,他还问了斌武一句:“你看的那是甚书?”

    斌武心情不好,没好气地说:“你管我!”

    斌文还是笑眯眯的。

    斌文说:“哥哥忘了告你啦,大大让你这两天把牛羊圈在山上,怕明天人们来吃饭,气味熏人咧。可是哥哥给忘了说了,圈在院子里就圈在院子里吧,也没甚。”

    斌武看也不看他哥一眼,却“哼”了一声说:“倒甚也由喽你们咧!”

    斌文也不恼怪,一味笑嘻嘻的。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相里彦章披着一身辉光,低声哼着晋剧腔调儿走进霍家的院子。

    霍把式老两口在新房门口恭候着,一见面,俏孥儿先把一个小红包包双手捧给相里彦章。

    相里彦章推辞着说:“这是做甚咧、做甚咧嘛!”

    俏孥儿说:“喜钱、是喜钱、喜钱不能不收的。”

    相里彦章说:“喜钱明天才给咧嘛,急甚?”

    俏孥儿说:“这叫提‘钱’(前)见喜呢嘛,讨个吉利。”

    相里彦章看了一眼喜笑颜开的霍把式说:“还是人家你这城里的老婆家会说话,有你那老丈母娘的大家风范。”

    霍把式感觉相里彦章这话挺受用,心里就很舒坦。

    进了新人房,相里彦章环视着房内,见窑顶吊了一盏大瓦数的灯泡,上面罩了个大红的薄沙罩,把房间里映衬得红火喜庆。地上摆放着的木制家具都是新的,是当时挺流行的组合式,叫做组合柜,在红色的灯光里绽放着油漆的亮泽。组合柜的中间放了一台电视机,坐在炕上就能看。

    相里彦章说:“都置办下电视啦?”

    霍把式道:“黑白的、黑白的……”

    相里彦章说:“怎不弄台彩色的,一步就到位了嘛!”

    霍把式说:“我霍继业家不像你家咧,弄不起!”

    相里彦章说:“大斌这几年还赚不下个彩电?”

    俏孥儿接了话说:“大斌在煤窑是赚了些钱,可这一结婚也就花光用尽啦,唉!恓惶的我嗣儿……”

    相里彦章:“哭穷咧、又哭穷咧,你家是肥不露肉、瘦不露骨,老是个藏着掖着,我还不知道?”

    俏孥儿说:“瞅他伯伯说的呀,我家这是根儿里穷咧,麻袋底子绣花儿,图个表面好看。肥不起来是因为攒不下多少肉,不露骨头是因为皮包骨咧。”

    三个老人说笑着。

    斌文一直跟在三位老人后面笑眯眯地不吭声儿,这时候却说:“妈,不用说了,和我伯伯说这做甚。”

    俏孥儿顺手拿起炕角的小笤帚扫了扫铺开的被褥,说:“你伯伯又不是外人,说道说道,他也不笑话。”

    相里彦章看见炕上已铺开两副被褥,炕角还整齐地叠放着两副,说:“哟,四铺四盖都准备全了。也不赖,花花样样的。”说着转向俏孥儿,“大妹子呀,你把大斌他大的被褥给我铺上吧,不用把新的让我这老身子弄恶心喽。”

    “瞅他伯伯说的呀,能请到你来就是我们的福咧,还敢给你用旧的?”

    话语投机、融洽,大家心情都好。

    看看时间也不早了,霍把式老两口嘱咐斌文一番“你伯伯说甚你都乖乖地听着、记着”的话,就回自己住的窑洞里去了。

    斌文先上炕把窗帘拉了,要躺下的时候,问了一句:“伯伯,咱们睡吧?”

    相里彦章说:“睡吧。你今儿脱光了睡。”

    斌文问:“还要脱光?”

    相里彦章说:“脱光,一根线也不挂。”

    斌文就不敢违背,脱光衣服,很快钻进被窝。

    相里彦章躺下后问:“能睡着?”

    斌文说:“不拉灯,晃咧。”

    相里彦章说:“晃咧?我看你是想新媳妇咧吧?”

    斌文不说话。

    相里彦章又问:“见过女人的身子?”

    斌文没有回答,原因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其实,男女方面的事斌文也是知道一些的。煤窑上那些挖煤的汉子们成天在一块钻煤洞,也没个什么娱乐消遣的事情,得空儿常常是说些荤话、编排些荤故事开心。斌文不善言谈,又没结婚,往往是被编排的对象。但是斌文从来不会因为这些恼怒发火,只是笑眯眯地在心里顺着那些荤故事的线索想象一些情节,丰富一些内容,自我感觉还挺美的。但是,女人的身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还不怎么清楚。因此相里彦章“见过女人的身子”的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准确回答的。在煤窑挖煤的人好多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其中,没结婚的居多,他们往往是带着干粮来挖煤的。而结了婚的男人们一般是不带干粮的,他们的媳妇们一到午饭时分就来送饭,顺便看看自己丈夫的安全情况,然后顺便捎带一些煤块回去。因而,在煤窑外边常能见到女人的影子。斌文在煤窑挖煤,有一次从煤窑里送出煤来的时候,他憋了一泡尿,就去煤堆后面去撒尿,无意中却就看到不知是谁家的媳妇正背对着他宽衣解带。其实这个时候,只要斌文装着咳嗽一声,那个女人就会停止动作的。但是,斌文没有咳嗽,斌文只是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直到那个女人褪下裤子,把上衣往上一搂,蹲下来,将个大白屁股彻底展露在他的眼前,并有尿尿的声音像房檐流水敲击着他的耳膜。斌文是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见了女人的屁股,斌文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他尿意全无,呆着、痴着,一直到那女人立起身,拉起花裤衩遮住屁股,又把裤子提起来系裤腰带的时候,才如梦方醒,仓皇离去。好多天的夜里,这般的大白屁股就炫耀着斌文的梦境。这算是见过还是没见过女人的身子?斌文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相里彦章,但这样一件事情是绝对不能告诉相里彦章的,他认为相里彦章是会批评他,甚至谴责他不正经、坏心眼的。

    相里彦章又在问他:“问你咧,你怎不回话,娶个好媳妇,高兴得不知道说甚啦?”

    斌文嗫嚅半晌,说:“每天在煤窑里圪钻,往何地见女人的身子咧。”

    相里彦章无声地笑了笑:“看来大斌还真像你大说的,是个‘实心眼’。”这样说着的时候,相里彦章从放在枕头前的衣服里拿出两本线装的颜色已发黄的旧书来,先翻开一页递给斌文看。

    斌文一看,脸上就发烫得厉害,表现出一种想看又不敢多看的尴尬。

    相里彦章问:“怎咧,见过?”

    斌文心里惶惶,直摇头。

    相里彦章说:“给你这实心眼开导开导吧。照这上面说的,女人有三孔,你知道哪个孔是你用的?”

    斌文还是摇头。

    相里彦章有意取笑斌文一下:“这事情可不能‘怎也合适’啊!”

    斌文就脸红脖子粗地唤了声:“伯伯……”

    相里彦章指点着线装书上的图画说:“瞅仔细喽,中间,这儿、这儿、知道了不?闹错了,新媳妇可就遭罪咧。”

    斌文开始点头。

    “记住,再怎么心急,也不敢像你挖煤似的使劲瞎闹,要稳重、要轻缓,不然让新媳妇害怕了,往后就没你的好享受了。”相里彦章这样说着,也不知斌文是懂了没懂,却不停地点头。相里彦章把另一个册子给斌文看,说:“这可是我先人从外面带回来留下的。知道这是甚?这是春宫图咧,伯伯今黑间让你开开眼,长长见识,可不能对别人说啊!”

    “不说、保证不说!”斌文一边保证着,一边就有些心急地伸手来拿。

    相里彦章用书拍了一下他的手说:“急甚、急甚?朝窑顶躺着看。”

    斌文是绝对听从相里彦章的。

    斌文看着、看着、不觉眼睛直了,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竟就忘了身边还有个相里彦章。

    忽地,相里彦章掀开了他的被子。

    斌文吓得搂被子捂身体,口里直呼:“伯伯、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