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相里彦章操持,赶在正月十四,下白彪岭的九曲黄河阵就布设好了。

    龙天庙入口处用松柏枝叶扎成了方形的门楼。门楼左右门柱上贴一副大红对联:“请盏灯心想事成;阵中游一年通顺”。横幅也是大红的,书有“下白彪岭九曲黄河阵”字样。

    “转转九曲,满年通顺”。这在汾阳叫做:转黄溪。九曲黄河阵由365支灯杆组成曲折回环的地上迷宫。每杆顶部置灯盏,灯盏分别以五色彩纸或彩绢相围。以正中一支为核心,横竖左右皆为九数连缀,组成九九方阵。到晚上灯盏里要加油并点燃灯捻,那灯就色彩缤纷地好看。

    相里彦章的老伴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那些灯盏就是下白彪岭的婆娘们在她的带领和指导下做成的。

    布好黄河阵的时候,在阵中心设了一个简易的“亭”,相里彦章的老伴满面笑容端坐亭里,恭迎四乡八里的男女老幼来“转黄溪”并请灯。请灯有讲究,男请红,女请绿。求生男请红灯,求生女请绿灯;盼发财请黄灯,保平安请桂红的灯,想求婚就请红绿的灯。

    正月十五雪打灯,一早起来,天灰蒙蒙的,到吃过早饭的时候便有细碎的雪花儿飘飞了。斌武草草吃了几口早饭,放下碗筷就急匆匆赶到点将台那里去等候月圆。

    月圆来了。

    月圆是带着几个小学生来的,月圆的脸被凉风吹得通红,头发上还挂着雪末儿,见到斌武后却很高兴。她说:“哎呀哎呀,我想了一黑间才想了个哄骗我妈大的理由,才能出来转黄溪。”

    斌武问:“你想个甚理由哄你妈大来?”

    月圆瞅了瞅她身边的那几个小学生,然后凑近斌武的耳朵要说话,斌武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月圆说:“你躲甚呀,人家告你话咧嘛。”斌武赶忙低头把耳朵送过去,月圆低声说:“我说是这几个学生哭着吼着要我带他们来转黄溪咧!”

    斌武觉得月圆很聪明,他会心地笑,说:“就是个你可机敏咧,看把孩儿们冻的!”

    月圆说:“不关心我,倒关心起孩儿们了。”

    斌武说:“都关心咧、都关心咧,你也是个孩儿咧,一起走吧,你能来就甚也不说啦,我就怕你来不了,让我白等咧。”

    月圆:“人家敢不来,下刀子也得来,要不给压到滴水崖下可怎?真的让人家你等到天荒地老,我们可就罪过大了!”

    斌武心里美滋滋的,嘴里却呵呵呵地笑。

    雪花儿飘飘,山路有些滑,月圆在前面拉着小学生的手,斌武在后面护着孩子们,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月圆你操心滑、操心滑……”

    月圆觉得好笑,说:“你也操心些吧,倒像个大人似的,我没事,孩儿们也走惯山路了,这路不算难走。”

    龙天庙里已来了不少人,斌武把月圆带进了龙天庙。月圆带来的那几个小学生,一进庙便找到了下白彪岭村在他们村上小学的同学,这便相随着满场子耍去了。

    月圆问斌武:“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戏班子许愿不还愿,被压在滴水崖下的龙天庙?我还是头一次来,好大呀!”

    斌武说:“是啊。可灵验咧!原来神像和那九凤朝阳的树在的时候,要多气派有多气派,汾阳还不一定有没有这样一座庙咧!”说到这里的时候,斌武看见几个小小孩子正争着爬上斜靠在大殿墙上的创建龙天庙碑,孩子们爬上去,又从那斜面上滑下。斌武叫喊道:“侯鬼们,到别处耍去,不敢在碑上滑,操心把碑上的字都磨喽!”

    月圆说:“你可管的宽咧,那些古字你能认的几个?磨就磨了,又不是甚值钱的东西。”

    斌武说:“说不值钱是因为你不懂。那碑从唐朝到现在多少年了?珍贵咧!”

    月圆撇了一下嘴,说:“咱去看看,刻了些甚字。”

    两人就来到石碑前。

    斌武念道:“尝闻建庙塑神,无非为护国佑民记耳矧……县西桃花峡,旧无龙天庙,乡人×××捐资,邀众创建于先,桃花峡数村人等翕应于后。众曰,汝之吉善矣!汝之举,当夫,吾等当尽心竭力以从汝矣。遂各捐资,则议建神庙。乃卜其吉地于上下白彪岭之间……工既成矣,当勒碑刻铭以垂永久……”

    斌武咬文嚼字地念着碑文的时候,月圆也不作声儿,只是认真地听着,思谋着什么。斌武却就问道:“你知道这是说甚咧?”

    月圆凑到碑近前,伸手摸着还算光滑的碑面,说:“都是古体字,让我认字,我还真认不得几个,不过,听你念出来,就知道个大概意思啦。说这庙是咱桃花峡有人先带头掏钱,后来,住在桃花峡各村的人们积极响应,出人出力捐资捐款,然后建成了庙,刻了这块碑……”

    斌武说:到底是人家你在镇上念过书,一听就听懂啦!”

    月圆说:“那也比不上人家你咧,这碑文就像一篇古文,又都是古体字,人家你念得顺顺溜溜的,像背课文一样。”

    斌武心里有点得意,却不表现出来。正要再说些什么话,却听月圆问:“那这么好的庙,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儿啦?”

    斌武脱口说道:“回去问你大去吧,是你大带上人砸毁了的。”

    月圆说:“你又胡说八道,我大在上白彪岭,跑到下白彪岭做甚?”

    斌武很认真地回答:“我没有胡说八道,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说你大那会儿威风得很,带着你家村里的民兵们把桃花峡折腾了个底儿朝天,然后冲出桃花峡,打遍昌宁镇,还打进汾阳城咧!”

    月圆打断斌武的话说道:“你不用再胡说了啊!等我回去问我大,要是你胡编排我大,我就再也不理你啦!”

    见月圆一脸的不高兴,斌武就不敢再说什么。正尴尬着,见嫂子桃花和村里的几个婆娘说说笑笑地走进场子里来,他说:“我嫂子来了,月圆你和我嫂子一起看我的秧歌,我赶紧装扮去,迟了,我相里伯伯又要数说我啦。”

    月圆扭头看见了桃花,便推了斌武一把,说:“去去去……”然后莞尔一笑,向桃花跑去。

    黄河阵一般都配备一支秧歌队,进行得胜鼓表演。表演时,外围有大鼓大锣铙镲配合,在大鼓大锣铙镲的配合下,有捣腰鼓的、磕花棒的、筛铜锣的各四到六人出场表演。下白彪岭人少,一般都是按照各四个人出场。这些出场表演的年轻男女,要认真背记鼓点,结合鼓点敲击手中的器物,同时还要具备很好的身体协调能力,优美地完成整套动作、步伐、队形的变化。斌武是秧歌队里的骨干,斌武装扮成武士模样,手持两节花棒在队伍里表演。斌武身段好,悟性也高,他和着锣鼓的节奏闪跃腾挪手舞足蹈,充分彰显武士的敏捷灵巧和孔武有力、慷慨昂扬,引起围观乡邻们的声声叫好。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今天的表演所以更加卖力,是因为月圆在场的缘故。

    桃花站在月圆的一侧观赏,却是有意无意地说:“我家这二斌有两下咧,你瞅那身段、再瞅那动作……”

    这样说着,她偷眼观察月圆的表情。

    月圆只是悄悄地抿着嘴儿笑。

    演完一场后,斌武就跑过来,问月圆:“咱的花棒磕得好不好?”

    月圆在桃花面前不好意思夸赞斌武,月圆故意说:“不好。”

    斌武也不生气,只是笑得愉悦。

    桃花看见斌文从那边过来了,桃花就借故说:“你哥来了,我和你哥请灯去咧,你们说话吧。”

    桃花一走,月圆和斌武说话就方便多了。

    斌武问月圆:“人家那么辛苦地为你表演,怎么你就说不好?”

    月圆说:“你当我不知道甚叫地秧歌啊?咱汾阳的地秧歌分武场和文场咧,你们那算是个武场秧歌,可又阵势小、人也少,动作也不地道。说的准确些,也就是个转黄溪的开场吆喝。”

    昌宁镇每年的这个时候都组织秧歌队表演,月圆若不是来这里见斌武、转九曲,她早去了昌宁镇和她二姐一起看秧歌了。斌武忽略了这些,只是觉得月圆说的话实在是内行、实在是有一定的水平。斌武说:“你说的对、对着咧,我们村人少,这就是个转黄溪的开场吆喝。”

    月圆说:“其实我更爱听人家文场秧歌的唱咧,都是现编的,看见甚就编甚就唱甚,可失笑咧!”

    斌武忽而焕发了精神:“我也会的,我来给你编一段、唱一段……”说着便一伸脖子要唱。

    月圆狠狠掐了他一把:“你二百五呀,不怕人笑话?”

    斌武说:“不唱就不唱吧,这来狠劲地掐人,掐得人生疼!”

    月圆略低着头笑,又悄悄地在斌武身上刚刚被掐过的地方揉了揉,问斌武:“你请不请灯?”

    斌武说:“我请。”

    月圆又问:“你请甚样的灯?”

    斌武说:“我请红绿的灯。”

    月圆十分好看地笑:“你要求婚咧?你要向谁求婚?”

    斌武说:“远在天边边,近在眼跟前。”

    月圆赧颜地看了看周围,却对斌武说:“不害羞!”

    斌武也不管周围有什么情况,只问月圆:“你请不请灯?”

    月圆说:“你请我就请。”

    斌武又问:“你请甚样的灯?”

    月圆说:“你请甚样的,我就请甚样的。”

    斌武有些冲动起来,一把拉了月圆往黄河阵里走去。

    相里彦章的老伴笑容如花地看看斌武,又端详着月圆,却是没有多说一句话的。待斌武和月圆各请了一盏红绿色的灯盏走出黄河阵后,才问随后进来的相里彦章:“霍家二斌子相跟的那孥子是谁,灵眉俊眼的?”

    相里彦章说:“上白彪岭钱福顺家三孥子。”

    老伴说:“倒也是般般配配的一对对。”

    相里彦章呵呵呵笑了几声:“孩儿们瞎耍咧,弄不成。”

    斌武在送月圆和她的小学生们返回的路上,忽地兴致高昂地吼起了地秧歌:“喜鹊登梅攀高枝,放羊的爱上女教师;不怕说三和道四,死活都要成夫妻。嗯哼嘿……”

    月圆“哎呀”了一声:“你怎一张口就瞎吼喊咧,不怕孩儿们笑话!”

    斌武说:“侯鬼们知道个甚?给他们听听稀罕咧!”

    月圆放慢脚步品味着斌武唱的秧歌调子:“嗯、嗯,要说咧,你唱得还真是个这味儿。”

    斌武顺势提个要求:“不用光说不练,你也唱一段给咱听听。”

    月圆:“我不唱,身跟前都是我家村里的孩儿们,回去给大人们翻闲倒话,丢煞人啦。”

    斌武:“你低声些哼几句,我想听你唱得不行行咧。”

    月圆微皱着眉像是在想词,忽而眉头一舒,她轻声细语唱出一段秧歌来:“孥子大喽就常害羞,其实心里有小九九;不管你穷富和俊丑,贪图你人好有奔头。哼嘿……”

    月圆唱完一段,两手捂了脸颊:“哎呀,不唱了,唱的人脸皮皮还发烧咧!”

    斌武瞅月圆那般模样,实在是好看得很,心里就美滋滋的。

    月圆在一家子围坐饭桌旁吃饭的时候,很不适时地问她的父亲钱福顺:“大大,那个下白彪岭的龙天庙是你带人砸了的?你就不怕龙天龙母怪罪?”

    钱福顺没想到月圆会问起这些来,他生气地把筷子往碗上一拍:“你听谁说的?是不是今儿去转黄溪,下白彪岭的人们侃闲椽(说闲话)来?”

    月圆说:“我就是瞎问问,也没人说甚的。”

    钱福顺欲继续逼问,郝茹花却殷勤地把碗上的筷子拿起来,往钱福顺的手里递,边说:“你大乃是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响应光荣正确的党的号召咧……”

    “去去去,何地凉快到何地去!”钱福顺粗暴地推开郝茹花。

    月圆却不识相:“那敢是毛主席、共产党派我大去砸的龙天庙?”

    钱福顺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他抬手指住月圆:“热饭填不住冷屁眼,再给老子花妈妈刁嘴嘴,一脚踢得你吃甚也不香喽!”

    月圆不明白,随意说个闲话,却怎么就会惹得父亲这样恼火。恐怕那龙天庙还真就是父亲领人砸了的,要不然,父亲怎么一提龙天庙就会这般激动?父亲这做的是个什么事情啊!月圆赌气不再与父母理论,放下碗筷,起身跑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