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钱福顺点着烟,说:“到了我家该吸我的烟,可我的烟没有人家你的高档,你这是大中华呀!”

    相里彦章笑了笑说:“我也不是经常吸这好烟的,是到你家来才装了一盒,是我嗣儿们孝敬的。”

    钱福顺说:“就知道不是你买的,现在是买好烟的人不吸好烟,吸好烟的人不买好烟。你嗣儿们有能耐,这烟怕也是别人送的礼咧。咱就不行,有几个毛毛钱也舍不得买好烟吸。”

    相里彦章呵呵一笑道:“看你自家把自家说得多可怜,其实老钱你家更是油淋淋的好日子啊!”

    钱福顺个子不高,人瘦,两只眼睛黑溜溜,亮闪闪,转得欢,显得很精神,却用有点酸的语气说:“九层火火(灶台)十层炕,烟囱在房上,都一样、都一样。好也好不到哪里,安稳就行。哪里能像你老哥哥儿成女就,有当官的,还有做学问的,还有办企业的,你老两口是福圪洞里的活神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好活法!”

    “好活不好活还要看会活不会活,这不在个穷富条件上,”相里彦章说,“我孩儿们小的时候,一大家子要吃要喝,要穿要戴,我们也是苦熬过来的。熬过来了,孩儿们也都大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老两口也就不多操那心了,图个老来闲、图个多活几年吧。”

    钱福顺说话爱模棱两可地揭别人的短,让别人觉得尴尬,他就争取到主动了。说着话,他便开始似是而非地点击相里彦章的软肋了:“还是你老哥会说话,想当年你老哥哥当下白彪岭的支书时,一句话逗得城里的头头们高兴,就把电给拉上了,真让我佩服得不行!”

    果然,听钱福顺这样说,相里彦章就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赶忙笑呵呵地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那都是别人瞎说、瞎编排的,狗尿泡打人,虽然不疼,臊气难闻。”

    钱福顺呵呵地笑,没有接相里彦章的话茬儿,只是在心里琢磨相里彦章突然来访的缘由。相里彦章不说,他就不问。他提到的这个关于相里彦章的典故,是不是真实,没人能说清,因为相里彦章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是桃花峡里许多人都知道这个事却是事实。说相里彦章当支书的时候,有一次,县里的几个领导来到下白彪岭检查工作,相里彦章陪同走在下白彪岭的大街小巷。那时,领导们看到,街上到处有玩耍跑动的孩子,时不时又见街门口坐着婆娘们抱着孩子,撩着衣襟,露着白色的奶子哺乳,见了人也不回避的。

    领导们问:“怎么这么多孩儿们?”

    相里彦章答:“没电嘛。”

    领导们又问:“这与有电没电甚相干?”

    相里彦章答:“村里人劳累一天,到了黑间也没个消遣做的,就是个脱衣上炕;上了炕睡不着,还是没个消遣,只能抱着自家婆娘闹了,这不就闹出这么多孩儿了?唉,愚昧落后呀!”

    领导们就哈哈哈开怀大笑。

    笑着又问说:“你那五龙两凤就是这样黑灯瞎火地闹出来的?”

    相里彦章说:“赶快把电给通上吧,有电就能有个发展,发展了就能有个文明,咱们的国策就能实施,咱们的国家就能够实现四个现代化。”

    不知道此后相里彦章还使过些什么手段,反正到那年春节的时候,下白彪岭就有电了,比上白彪岭整整早了一年。

    有了电就把饮用水引到了村里,有了电就能用电泵抽水浇地,有了电就能办加工厂什么的,有了电相里彦章就能用电动工具雕刻打磨石料了,只是满街跑的孩子们却没有减少。

    “你是真能耐呀!”钱福顺说,“你看我们上白彪岭,这么大的村子、这么多人口,比你们迟了一年才用上电。”

    “可上白彪岭比下白彪岭发展得快呀,谁能说这不是你钱支书的能耐?”

    “你是不当这村干部了嘛,”钱福顺脸上露出一抹自得的神采,“你要是还干着,肯定比咱要强咧!”

    相里彦章的老伴暗地里扯了一下相里彦章的衣襟,相里彦章明白老伴的意思,瞅瞅钱福顺现在正在兴头上,心情也好,适时提起了霍斌武的事情。

    扯闲话能够扯得投机,是因为钱福顺喜欢有钱有势的人。但是一说斌武和月圆的事,钱福顺立马就变了脸。

    “不行不行不行,”钱福顺连说三个不行,“老哥你怎么搭揽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事咧,你说这是能行的事情?”

    “怎啦不行,是门不当还是户不对?”相里彦章问。

    “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咧。这也就是你两口子来了为他家提亲,换了别人,我早把他扫地出门啦!”钱福顺有点激动起来。

    相里彦章和老伴一起来,原本也是希望老伴在关键时刻能帮上几句话的。

    这时候,老伴就插话说:“喔哟,这还没怎么说话,钱支书就要赶我们走咧?”

    钱福顺忽而一笑:“哎呀,不是赶你们,你们来,我还巴不得咧,好吃好喝都预备着,可你要给霍家提亲,我就不乐意。”

    “甚事情也有个商量,”相里彦章尽量笑呵呵地说,“霍家也是正经人家,这几年过的也是要甚有甚,你可不用小看和尚没丈母。”

    “我不小看他家,”钱福顺说,“我是看不上他家,我家祖上是经商的大户,他家是甚,他家是强盗沟的草寇。他家那个二斌子我也见过,和他老子霍把式一球样,看不下他!”

    “你看你,”相里彦章说,“你还是有个封建思想咧,现在也不能包办婚姻嘛,只要人家孩儿们好,你还多管个甚!”

    “好?能好到何地儿?跟了他家就好不了!”

    “茶壶不摔不漏,窗户纸不捅不透,”相里彦章的老伴说,“婚姻自然成,扯不断的姻缘,打不散的鸳鸯,我们也只是看孩儿们亲亲热热的挺般配,所以才想给孩儿们牵个线线、搭个桥桥的,其实人家俩孩儿早就好上了……”

    “早好上啦?”钱福顺紧跟着问了一句。

    “早好上了,这还能有假?今年正月十五还在我们村转黄溪,请了红绿灯咧!”相里彦章的老伴笑盈盈地说。

    老伴这话说早了,相里彦章赶忙打住,要说别的。

    钱福顺却叫嚷起来:“甚?好上啦?还转了黄溪、请了红绿灯?这倒反了天啦!”一边说一边命令郝茹花,“去、去、去把你三孥片子给我吼回来,好这个孥片子,敢骗我说是学生们要去转黄溪咧,回来还责问老子龙天庙是谁拆的,下白彪岭的人痔疮害到口上啦,在孩儿们跟前胡说甚咧?茹花,吼回她来,老子问问清楚,看老子怎收拾她……”

    “吼甚咧吼,把孩儿们惊吓的!”相里彦章站起身,加重了语气,“谁做了甚事谁清楚,你不用开口闭口骂下白彪岭,下白彪岭的人也不是泥捏的!今天这事情成就成,不成也就算啦,你要当着我们的面教训你孥子,这是想给我们不好看,让我们出不了这门咧嘛!”

    钱福顺知道相里彦章不是个好惹的主儿,相里彦章话茬一硬,他一脸怒容忽而就换成了笑容:“老哥哥呀,我不是冲你呀,也没有那个意思,你不用走,咱不说这事啦,家里有现成的酒菜,咱喝两盅。”

    相里彦章没好气,说:“我们喝不起!”

    郝茹花一直没有多说话,她是习惯看着钱福顺的脸色行事的。她现在见钱福顺这般态度,就从灶台角拿起长把儿笤帚来,并适时看了钱福顺一眼。在汾阳,家里来了客人,是不能当着客人的面扫地或者擦抹桌子的,以免客人误解为主人家逐客。当下,郝茹花见钱福顺没有阻止她的表示,这便开始扫地,嘴里还不知说谁地说着话儿:“吸烟不用把烟灰磕到地上,恶心龌龊……”

    相里彦章的老伴一挺身子站到了地上,拉了相里彦章一把,却是冲着郝茹花说:“撵我们走也不用这样撵,我们的腿脚还利索着咧!谁恶心龌龊?还不知道谁恶心龌龊咧!”

    相里彦章则没有说话,黑着脸看了钱福顺一眼,然后与老伴一前一后甩袖出门。

    钱福顺追出来,满脸堆笑朝着相里彦章的背影说:“唉呀呀,为了骡子家这本来就不是个事的事,值当的?”说话间,听得摩托车声从路口传来,却就看见,月圆坐着她舅舅黑矿长的摩托车正往这边驶来。黑矿长长得五大三粗,人很魁梧。只是五官有点紧凑,说话略显结巴。他是桃花峡一带最早骑上摩托车的人,胯下一辆二五零摩托车,跑起来风驰电掣一溜黄尘,很威风。常常就这般威风地到煤窑、到镇上、到城里,最多的时候是到上白彪岭来,来看他当支部书记兼村委主任的姐夫和大姐郝茹花。黑矿长一个急刹车停在他姐夫钱福顺面前。钱福顺往后躲了一下:“抢死的咧你!不在煤窑上好好看管着,带上月圆黄尘黑烟地风刮甚?显摆你威风咧!”

    黑矿长先傻乎乎地笑,后说话:“我、我来看、看看姐夫。碰、碰上月圆从、从学校回来就、就捎上了。”

    月圆从摩托车上下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大大,刚才那是谁咧?怎啦?”

    钱福顺两眼一瞪:“你就给老子丢人败兴吧!再给老子往下白彪岭跑,打折你一条腿!还不往回滚!”

    月圆大气不敢出,乖乖地跟在她舅舅的摩托车后进了院子,正看见她妈郝茹花端了两只杯子出来,是刚才她给相里彦章老两口沏的茶水。月圆凑过去问说:“妈,我大那是怎啦,凶巴巴的?”

    郝茹花白了月圆一眼,没有说话。

    黑矿长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停了摩托,说:“姐,倒、倒给沏下茶了,正、正渴咧,来、来我喝、喝喽!”

    郝茹花把茶杯举了一下,躲开了黑矿长伸过来的手,却问他身后的钱福顺:“一口没动,怎咧?”

    钱福顺没好气地说:“人走茶凉,倒喽!给他说两句好听的,他倒在我家里指手画脚起来啦,管你是相里彦章还是相外彦章,老子尿你还没空儿咧!”

    钱福顺这样说着,又朝正往自己窑洞里躲闪的月圆叫道:“过来!你给老子说清楚!”

    月圆大气不敢出,乖乖地跟着钱福顺进到了房里。

    相里彦章老两口回到下白彪岭后,没有先回家,却是直接去了霍把式家:“我相里彦章活了这么大岁数了,今儿为了你家的事,寻到人家门上,让人家欺负了个不用说,真是没病揽得害伤寒!”

    俏孥儿把茶水给相里彦章两口子沏好端上:“老哥哥、老嫂子,你们消消气儿,咱慢慢说话!”

    相里彦章说:“这钱福顺是蝎子放屁——毒啊,把我老两口的这疙瘩老脸伤成屁股啦!”

    听相里彦章老两口把去钱家提亲的经过叙述一遍,霍把式蹲在地上抽着卷好的喇叭筒烟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