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冯开元指着躺在床上的女人说:“我爱人,瘫了好几年啦,你看,年纪也不算大,头发就全白了,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钱福顺拽了拽月圆的衣裳,月圆就朝着躺在床上的冯开元的爱人叫:“婶、婶婶……”

    那冯开元的爱人面无表情,只是眨动着眼睛。

    冯开元说:“不用叫她,听不见的,唉,真是累人咧!”

    那中年妇女拿了一块毛巾为冯开元的爱人擦去嘴角流出的黏液,又爬上床,把她的头扶起一些来,说:“姐姐,来客人啦,你看看、看看……”

    那女人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冯开元就指了指扶着她脑袋的中年妇女说:“我爱人的远房表妹,在老家乡下也没什么事情做,念着她姐姐的好、心疼她姐姐,专门来伺候她姐姐的。”

    冯国梁在旁边说:“我二姨。”

    钱福顺看那中年妇女的穿着连上白彪岭的婆娘都比不上呢,却是对月圆说:“你国梁哥叫姨,你也该是叫个姨的。”

    月圆就叫了一声:“二姨。”

    二姨朝月圆笑了笑,却没有应声。

    楼上楼下地看了个遍。钱福顺说:“看看、看看,城里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样,茅子在家里洗澡也在家里,不出门就甚事也能办置了,还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有电视机、影碟机,这可就是共产主义社会了。”

    冯开元说:“城里也不都是这样,咱这几年过得不赖,其实也就是赚了这么些家当,没个甚的,离共产主义还差十万八千里,远着咧!”

    月圆也觉得冯开元家实在是阔气,却说不出怎么个阔气,只是有些羡慕。

    钱福顺附在月圆耳上问:“美不美?”

    月圆说:“你问我妈去。”

    钱福顺说:“问你妈个老婆子做甚?大是问你,给你在这样的院子里、房子里住,愿不愿意?”

    月圆说:“我没这福气。”

    钱福顺说:“怎没有?有咧,我钱家的孥子们都是有福的人咧!”

    冯国梁一直带着他们挨个房间走动。

    这时候,冯开元在楼下叫钱福顺说下来咱们弟兄俩说话吧,让国梁和月圆年轻的们坐坐。

    钱福顺就说:“月圆你和你国梁哥哥说会儿话吧,我和你妈下去坐。”

    月圆坐在冯国梁房间里软乎而有弹性的沙发中,两手夹在腿间,眼光有些忐忑地瞅一眼国梁,然后略低了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冯国梁甩一下头发,问:“你多大?”

    月圆赶忙说:“虚岁二十一,八月十五的生日。”

    国梁说:“赶得巧咧啊,正好是八月十五?”

    月圆无声地笑了笑。

    国梁又问:“平时在家做甚?”

    月圆说:“原来搭帮我妈喂鸡喂猪,刷锅洗碗,现在在村里的小学校当代教老师。你、你平日里做甚?”

    国梁说:“我能做甚,吃喝玩乐,怎高兴怎来。”

    国梁这样说话,月圆觉得放松了不少:“就真是吃喝玩乐呀?那得花多少钱?”

    国梁说:“有老头子支应着咧……”

    月圆问:“谁是老头子?”

    国梁笑着甩了一下头发:“我爸呀!”

    月圆也笑,说:“国梁哥你的头发真好看!”

    国梁没有说话,却是用手捋了一下发梢。

    两个人一时断了话题。片刻,国梁见月圆探着身子,掀起二人床上的床单一角看花色,他语气生生硬硬地说:“我结过婚,去年离了。”

    月圆没想到国梁会忽然对她说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该怎样应答,随口问:“国梁哥,你、你怎告我这些?”

    国梁反问:“你不嫌我?”

    月圆说:“我嫌你做甚,我凭甚嫌你?”

    国梁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时间不早了,国梁开车把钱福顺一家三口送到昌宁镇,说他的车底盘太低,没办法走桃花峡的路。钱福顺说正好他们要去月圆二姐家一趟的,就让国梁回去。国梁临走,从车里取出两条中华烟来,说:“我爸爸说了,知道婶婶抽烟,让我拿两条好烟孝敬给婶婶。”

    郝茹花嘴里说:“不用不用,瞅你爸爸多心的。”

    这样说着,却是把两条烟接住抱在了怀里。

    国梁说:“烟这东西能解解乏,提提神儿,不过,婶婶你要少抽,抽好的哦。”

    郝茹花心花绽放,笑得露出了红色的牙床,说:“瞅瞅这孩儿多会说话,月圆你要多向你国梁哥学咧!”

    月圆觉得国梁颇有修养的,是城里人的修养。但是月圆不表示什么,只是认为她妈这样的表现实在是太土气、太山里人,不能人家一给东西,就伸手接嘛。

    月圆他们是她二姐夫开着三轮车送回上白彪岭的。路过虹鳟鱼场还捎了几条虹鳟鱼。走到往下白彪岭拐的路口,月圆盯着那路口看了半天,但是没有看到斌武的影子。

    晚上,钱福顺嘱咐郝茹花,要郝茹花把事情向月圆说明白。

    郝茹花问:“怎说呀?”

    钱福顺说:“赖事不好说,好事也不好说?实话实说嘛!”说完,他就来到院子里,朝月圆住的窑洞唤了一声:“三孥子,你妈唤你说两句话。”

    月圆应声出来,进了父母居住的窑洞。钱福顺却只是在院子里溜达,并不进窑洞去。

    其实,当妈的和自己的女儿是没什么话不好说的。

    郝茹花先问月圆:“你冯叔叔家怎样,阔不阔?”

    月圆说:“阔着咧,像金銮殿。”

    郝茹花笑盈盈的:“你见过金銮殿?还说个像金銮殿。”

    月圆说:“我在戏里见过呀,戏文里也唱过呀。”

    郝茹花说:“就是个金銮殿的阔咧。妈还要问你,那国梁怎么样?好不好?”

    月圆说:“妈你问这做甚,人家好不好关我甚事。”

    郝茹花说:“哎呀呀,真是个蠢孥子,今天其实是带你去相亲来,妈和你大是相中国梁了,就看你的态度咧!”

    月圆本来在自己的窑洞里与妹妹月爱翻看从城里买回来的东西,兴致勃勃的,忽然听到父亲喊,还以为有什么好事情呢。没想到,却原来是由母亲嘴里说出来的这般一个让她始料不及却又无法接受的事情。她原本很好的心情一下子跌落下来:“妈、妈、你和我大耍弄我咧?”

    “不是耍弄你,”郝茹花说,“是真的咧,我们也私下里问过你冯叔叔和国梁啦,人家们对你的印象好着咧!”

    “我不,我就不!”月圆犯了脾气,她一甩手,返身朝门外去,钱福顺却像黑塔一样堵在门上。

    钱福顺声音低沉,却力度很大地说:“你做甚去?反了你啦!大人们是为你好,给你铺垫好日子咧,害你咧?连个好歹也不分!”

    月圆不说话,只是流着泪要从钱福顺身侧挤出去。钱福顺也生气了,一伸手把月圆推回窑里,月圆就爬在炕上哭吼。

    钱福顺说:“哭吼甚?你哭吼甚?老子们还委屈了你啦!那冯家多好的条件,就是在城里也是上上等人家,人家愿意这桩事,也是咱高攀人家咧。你还不知个天高地厚地哭吼个甚!”

    月圆忽然坐起身:“他是离过婚的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比我大好多岁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就是不答应。”

    郝茹花过来抱住月圆,为月圆整理着乱了的头发。

    钱福顺说:“甚事情能瞒得住你大,你大甚也知道。国梁是结过婚,前后不到一年就离了,大几岁也好,大几岁的男人会疼女人。”

    “是咧、是咧,”郝茹花说,“妈妈大大还能害你,冯家就国梁这么一个儿子,将来那万贯家财还不都是你们的。”

    “就不就不,我就不嫁!”月圆一返身又趴在炕上抽泣着。

    “想哭你就哭吧,”钱福顺说,“哭上十天也得把这事情办好。你不用老想着那下白彪岭的货,他算个甚,要甚没甚,穷得锅碗瓢盆叮当响,还是强盗沟的,跟了他家就等于是落草为寇啦!你冯叔叔家多好,你国梁哥多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个蠢孥子,阳光大道你不走,偏要走那独木桥,就不怕跌进水里淹死!”

    “淹死也心甘情愿!”月圆一骨碌翻起身,“吃糠咽菜也不嫁他冯家!”说着往外跑去,钱福顺一把没有拉住,却把月圆手上的山桃手链扯断了,圆溜溜的山桃核儿满地滚动,月圆怪叫一声,弯身在地上捡拾山桃核儿,又像个孩子似的对钱福顺,说:“你赔我的山桃链链,你赔!”

    郝茹华说:“甚的个好东西咧,妈妈给你拾起来穿好就行了,还要你大赔,不分个里外长幼啦?”

    钱福顺说:“赔?老子陪葬了你!”

    说着,伸手要推月圆,被郝茹花拦住了。

    月圆没有再搭理钱福顺,趁机脱身,跑出门回到了自己和四妹月爱住的窑洞。

    钱福顺好生恼火,推开郝茹花,顺手反握了一把笤帚追了过来,郝茹花跟着过来夺笤帚,说:“好好和咱孥子说,不用打孥子、不用打……”

    四妹月爱却是摇着月圆的肩膀问:“三姐这是怎啦咧、怎啦咧?”

    钱福顺朝四女儿月爱吼道:“没你的事,你躲得远些吧!”又朝月圆挥舞着笤帚把子,说,“告给你,少跟下白彪岭那货往来!下个月冯家上门来提亲,你不答应我打断你的腿!”

    钱福顺临出门时,吩咐郝茹花:“看住她些,不许她再往下白彪岭跑!”

    郝茹花说了句“看把你大气的”,然后给四女儿月爱丢个眼神儿,就随着钱福顺出去了。

    到底是当妈的心软,郝茹花一回到自己窑里就忍不住流泪:“你说这是不是真的亏了咱三孥子啦?冯家什么都好,可就是这国梁二婚,咱三孥子可是黄花大闺女。”

    钱福顺说:“你悄悄的吧。人家要不是二婚,能和咱家结亲?能舍得出那十几万彩礼?咱也不是图他家的财物,咱也不是耍弄咱孩儿,关键是人家条件好上加好,孥子嫁过去就是掉在福圪洞里了,将来还要当老板娘咧!”

    “可我就是不想看咱孥子那难受样儿。”

    “孥儿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这你也不懂?你不看她悄没声息的就和下白彪岭那货缠上啦?”见郝茹花没吱声儿,钱福顺继续开导她,“再说啦,那你想不想天天吸中华烟?想不想多去几回杏花村酒家?放心吧,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咱前俩孥子还不都是这样,现在怎?一个个穿金戴银美美气气的不比谁强?我这当老子的脸上也光彩咧。”

    郝茹花揉着眼睛说:“倒也是咧,你说怎就怎吧,你是我娘母们的天……”

    月圆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父亲钱福顺的心怎就这么狠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姐回来了,二姐回来了,她们一个个现身说法,轮番地劝说她,都说是为她好,可是谁知道她心里的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