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月圆苦涩地笑笑,没作声儿。

    钱福顺说:“你呀,你就这点和你姐们不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识个好歹!”

    月圆还是苦涩地笑笑。她所以想走桃花峡回来,本意是想能够遇上斌武呢;不是要和斌武怎么样,只是想见见他,哪怕看他一眼也就心安了。可是冯国梁鬼人鬼心眼,他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似的,一次机会都不给她。在她的认识里,冯国梁其实就是老话讲的“金漆茅粪桶”,外表金光闪亮,内在一肚子粪汤。

    冯国梁愈是这样,月圆就愈是要想桃花峡,要想斌武,更想斌武对她的好。

    许多个夜里,月圆都在做着一个同样内容的梦,梦里的三十里桃花峡依然是那样的美丽迷人,梦里的斌武依然是那样知冷知热贴心贴肺。

    这样的梦伴随着月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也让她在孤独寂寞的日子里有着一份美妙的念想。

    与二姨相处得时间长了。从二姨不多的话语里,她也品味出一些异样的味道。二姨的家在离城二十里外的农村,二姨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冯开元的公司里上班。二姨在她的这个远房表姐瘫痪后不久,便来到冯家伺候表姐。二姨不赚工钱的,只是为了还冯家照顾子女上班领工资这份人情。

    月圆说:“国梁和他爸都是小气咧,二姨你不赚钱,我这个儿媳妇都花不上他们的几个钱咧!”

    二姨说:“我不能说对我姐夫家不好的话,我姐夫和国梁对我也不赖,我伺候好我姐让她少受些罪就行了。”

    月圆说:“可国梁他打我、骂我……”

    二姨似乎很敏感:“给你们当媒人就是个摆设,就是个跑腿传话的……”

    二姨这样一说,月圆就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月圆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

    每一个白昼她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劳作,伺候婆婆、做家务、忍受国梁几乎变态的折磨。得了空闲,就是看看电视,跟着电视里的故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没有她喜欢看的电视,她就打开VCD,看着电视画面听听歌,驱散忧愁和寂寞。

    那天,公公冯开元拿回两张光盘来,他把光盘给月圆,说:“这盘很难搞到的,晚上和国梁一起看看吧。”

    月圆问:“甚好片子咧?”

    冯开元说:“看看就知道了,也许对你们有好处。”

    晚上,国梁回来了。

    月圆说:“爸爸给了我两张盘,让我们一起看咧。”

    国梁问:“甚烂盘,还要一起看。”

    月圆说:“我不知道呀,爸爸说要我们一起看,我就不敢一个人看的。”

    国梁没有再说话,却是打开VCD机子,把盘放了进去。

    电视画面和声音一齐播放出来,月圆禁不住惊叫了一声,她脸红心跳,眼睛却盯着电视画面。国梁似乎也吃了一惊,一时有点愣怔。又见月圆这个样子,不由得骂了一句什么。月圆有所醒悟。慌忙去拉窗帘,嘴里还说:“怎么是些这咧……”

    等月圆拉好窗帘,转过身时,国梁已经气急败坏地关掉了机子。

    月圆有点忐忑地问:“怎关了?就咱两口子,把声音关得低些,看看吧?”

    国梁说:“看甚咧看!睡觉!”

    月圆说:“咱爸说、咱爸说也许对咱们有好处。”

    国梁:“老牲口!”

    月圆:“你怎骂你爸老牲口?“

    国梁:“睡吧!没听见?睡吧!”

    月圆是第一次看那样的片子,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男女之间做那样的事情。国梁已经睡熟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趁着国梁和公公不在家的时候,月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地看了几回片子。正是这些片子,让她认识了许多新的东西,让她脑海里本来模糊的意识变得清晰起来。她学会了自慰,在自慰中获得精神放松,寻觅生活在这里的乐趣和理由。

    夏日的夜有些闷热,二姨因为家里有事,回去了。丈夫和公公都没回来。服侍婆婆睡了,月圆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视看看,换了几个频道,却没有她喜欢的节目,她觉得心里烦躁,就把公公拿回来的光盘放进了VCD机子……她面红耳赤她就想洗个澡,然后再到楼下看看婆婆,然后再睡觉,乃至去到梦里向斌武叙述衷肠。

    她脱掉衣裳,进了卫生间。

    恍惚中窗帘外边有个影子闪了一下,她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先是凑到窗前看了看,继而蹑手蹑脚走出房门,扶着阳台栏杆朝楼下看。只见公公婆婆的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着灯了。

    公公冯开元早晨走的时候说过他今晚不回来的话。难道是公公冯开元回来了吗?他不是说今晚不回来了吗?难道刚才会是公公冯开元?月圆疑疑惑惑地坐在沙发上思想,这样想着,脸就禁不住火烫起来,心里也有点慌。却在这个时候,听见公公冯开元在楼下问:“月圆,月圆哪,睡了没?”

    月圆心里正慌乱着,随口应了句:“没、没咧。爸,我就下去……”答应着,赶忙起来整理衣裳,又把电视机和VCD机子整理停当。抚一抚心口窝,正准备开门,却就听到了敲门声,冯开元已经上楼,站在了门口。

    月圆把公公冯开元让进房间,灯光下公公冯开元的脸上溢动着让她感到很温暖的笑意。冯开元坐进沙发里,说:“原以为事情不好办,得在厂里住一晚的,没想到事情办起来还挺顺手,这就提早回来了,也没给你打个招呼,没有惊扰了你吧?”

    月圆整了整衣领,说:“没有、没有的爸。”

    冯开元说:“怎么连院门也不锁就上楼啦?以后要小心咧,别进来个生人吓着了你。”

    月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冯开元,然后点点头,说:“嗯,我记住了,爸爸。”

    冯开元慈祥地瞅着月圆:“哟,洗澡了?看看,头发还没干,用电吹风吹吹吧,不用受了风,会头疼的。”

    “没事的,爸,快干了。”月圆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这公公冯开元可是比冯国梁会疼人啊,父子俩怎就不一样呢?

    冯开元问:“爸是过来取那两个片片的,有些时日了,该还人家了。哦,对了,你和国梁看了没?”

    月圆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摇了摇头。

    冯开元说:“怎,没看?爸是怕你不懂这些,才悄悄地问老朋友借的,公安局查咧,也不敢声张。不过,在家里,小两口看,也没甚的。你们怎么就不看咧?”

    月圆撒了个谎:“国梁不让。”

    冯开元骂了一句:“混账东西!”又说,“要不、要不,爸陪你看看?”

    月圆惊异地瞅了冯开元一眼:“不、不,我怎么能和爸看这样的片子咧?”

    冯开元无声地笑了笑:“不是说你没看过吗?没看过就不知道什么内容,有个甚不能看的?”

    月圆的谎话被冯开元揭穿了,她感到既慌乱又羞愧,头更低了,说了句:“爸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你没甚事,快下楼去吧,说不定国梁一会儿就回来了。”

    冯开元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国梁这货不成器啊,这几天跑到太原去耍了。”

    月圆抬了一下头,低声埋怨了一句:“去太原了?他和我连说都不说一声!”

    冯开元说:“我也是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人们骂人时常说,有人养,没人教。可这国梁是怎么教也教不成啊!有些话,爸是早就想和你说了,可这人老了反倒更爱面子了,张不开嘴,不知道怎说!”

    正常说话,说正常话,月圆就不再慌乱和羞愧了。她坐在另一只沙发里,直起上身,把两手夹在并拢的双腿间:“爸,没甚的,都是自家人,你要说甚就说。”

    “爸知道国梁对你不好,经常欺负你、亏待你,可这嗣儿大了不由父,爸也管制不了他。只能代他向你赔个不是了!孩儿,冯家委屈你啦!”

    月圆心善、心柔,禁不得几句绵软的话儿,听冯开元这么一说,先就唤了一声:“爸……”然后轻轻地摇头,泪水却在眼眶里闪动。

    冯开元又说:“孩儿你别哭,爸今儿把实情都给你说说,其实不说也瞒不住你的。国梁自小身体发育不良,前一个媳妇离婚也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国梁受了打击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爸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爸瞅得出来,爸心里也觉得愧疚咧!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你舒心……”

    “结婚前你们怎么不说?”月圆带着哭音问,“你们欺负我们山里人没见识!”

    冯开元再次长叹:“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谁家摊上这种事情都是要遮着掩着的,何况爸在这汾阳城里也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丢不起这个人啊!”

    月圆低着头抽泣着,刚刚洗过的柔发垂下来遮着脸颊。

    冯开元瞅着月圆柔美的长发:“孩儿你也不要哭,事已至此,咱不管他国梁怎么样,你进了冯家的门,就是冯家的人,爸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冯开元边说边探过手来为月圆理着长发。

    月圆抬起头,略躲了一下,轻唤了一声:“爸……”

    冯开元立刻就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来:“今儿买了一条纯金的项链,成万块钱咧,送给你的,就算是爸的一份心意吧。”

    月圆打心眼里想看看这“成万块钱”的好东西,嘴里却说:“爸,我不要,你留着……”

    冯开元说:“就是给你的,我留着做甚?来,过来,爸给你戴上,算是爸爸给你的一点点补偿吧。”

    月圆心里有些惶恐,也有些激动,在冯开元的催促中站到了冯开元的面前。冯开元坐在沙发里没有起身,手里拿着项链说:“弯下点腰,爸给你戴,来,低点、再低点……”

    冯开元忽然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

    月圆被这突生的变故击蒙了:“爸,你……”

    冯开元一反常态:“孩儿,你依了我吧,你说,你要怎,我都答应你!”

    “不——”月圆大叫一声,从冯开元的怀里挣脱出来,飞跑几步坐到床上,像一只警觉的羔羊,随时防备着恶狼的袭击。

    冯开元追过来,两腿一弯跪在月圆的脚下,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仰视着月圆,月圆看到那里涌动着浑浊的泪。

    冯开元说:“孩儿,你答不答应,爸只求你听爸把话说完。爸这也是被逼无奈啊,国梁那个样子,让我怎么办?也不知道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冯家生了两个孥子才生下国梁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我都这把年纪了,不能瞅着自家绝后哪!我这产业,我这一辈子辛苦积攒的财富,不能留给国梁这样的败家子啊,你给我冯家留个后,这一切的、这所有的都是你们的……”

    月圆扭头朝着墙壁,一言不发。

    冯开元的双手抱住了她的腿:“爸有财产,爸有钱,爸不嫖不赌,不抽烟也不喝酒,就是为了有个好身体,为了给冯家留个健康精神的后代咧,孩儿你就应了吧!”

    冯开元的手又探了进来,月圆一下子站起身,顺手操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冯开元没有注意到她手里拿了东西,却是站起身把头拱进她的怀里。

    月圆手里的烟灰缸随即砸在了冯开元的头上。

    长这么大,月圆还是第一次打人,而被打的却是自己的公公。

    她被自己的勇气和举动惊呆了。

    冯开元却忽然变得很冷静,他摸一把头上正在淌下的血,喃喃自语:“血、血……”自语着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转过头来说:“孩儿,爸知道你心里苦,爸也不怪你,可能是爸心急了,没让你有个准备,你要好好想想、仔细想想,给冯家留个后,你就是离婚,爸也答应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月圆仍然想唤一声“爸”,但是嘴唇动了几动,没有唤出声儿来。

    “离婚”这两个字却开始在月圆的脑海里放射着迷人的光彩。

    她要离婚,要回到生她养她的三十里桃花峡,回到上白彪岭,回到冬暖夏凉的土窑洞,回到斌武的身边去……

    然而,一提离婚,国梁就像一只疯狗似的汪汪乱咬,国梁叫嚷着:“便宜了你,美死个你,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冯家!离婚?老子看你怎么离,让你那财迷老子先把十六万彩礼还来?”

    是啊,十六万让钱福顺成了桃花峡首屈一指的富翁,钱福顺怎么舍得不当这个富翁呢?

    接下来,冯国梁重复着他一如既往的粗暴蹂躏,把那“离婚”两个字撕扯得支离破碎。

    想当初,在那面青草葱茏的阳坡上,斌武是怎样的温顺听话,甚至连她的拒绝都毫无怨言地接受。他是真的懂她的心,真的疼她、爱她、呵护着她的呀!

    依然是空落落的院子,依然是清冷冷的夜,只有心里、梦里的斌武还是那般地鲜活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