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钱福顺住在冯开元家里,冯家父子的这番表现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惋惜着女儿月圆的匆匆永别,也在感念着冯家父子的真诚。虽然死者为大,但是国梁所做的一切,其实是把自己当做月圆的孝子贤孙了呀,能做到这些,可见月圆的死给国梁造成了多大的痛苦!感受着冯家父子的痛苦,钱福顺甚至对冯开元说:“唉,也难为了国梁我这凄惶的孥儿婿子啦!”

    冯开元说:“唉,一个女婿半个嗣儿,你也是他的老子咧!这国梁也是太苦命,头一个媳妇感情不和离婚了,月圆这么好的孩儿给他当媳妇,他也心满意足了,可是,这就、就……”

    钱福顺说:“人的命天注定,该死的不得活啊,谁也没办法咧!”

    出殡有时辰,也是阴阳先生给掐算好的。

    出殡前要“钉棺材”,也就是封棺。

    黑矿长作为“人主”,赶在封棺前来到了冯家。封棺时有木匠来,把提前准备好的对三角样的卯榫一个一个钉在棺盖与棺的深槽里。木匠问冯开元:“时辰到了,您看……”

    冯开元转头瞅着钱福顺,征询意见。钱福顺朝黑矿长示意了一下。黑矿长却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夫,你、你说、说吧。”

    月琴过来拉了黑矿长一把,正欲说什么。钱福顺低声呵斥道:“二孥子,你给老子悄悄的!”

    月琴赌气撒手,站在一边,让无声的泪水流淌。

    钱福顺又对黑矿长说:“你是人主,该你决定的。”

    黑矿长不看木匠,却是看着钱福顺说:“姐、姐夫同意,说钉、那、那就钉、钉吧!”

    冯国梁被安排站在棺旁,在木匠敲击卯榫的过程中,不停地提醒逝者:“媳妇躲钉钉、媳妇躲钉钉……”在这个过程中,是不许别人喧哗的即使是哭,也不能出声儿。

    木匠封完棺,说了句:“哭吧、想哭就哭吧……”

    月圆的姐妹们先就号啕大哭起来,国梁的两个姐姐国英和国秀也跟着哭了起来。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正当哭声一片的时候,国梁的大姐国英忽然间浑身一哆嗦,咯咯咯笑了起来,那腔调却极像月圆。院子里一下子就没了声音,有人在惊慌地躲闪,有人却已跑出了院子,心有余悸地告诉院子外的人说:“坏了坏了,冯家的大孥子着上鬼啦!”

    所谓“着上鬼”是当地的一个说法,也就是鬼魂附体的意思。人们说体质弱的人容易着鬼;也有人说,人死后有个磁场还没有消失,体质弱的人容易像个录音机、摄影机似的接收到死者的信息,然后再播放出来;还有的人说,是死者有冤屈或者有话要说才把灵魂附在人体上来表现和张扬的。这时候,只见国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满院子跑动,那姿态真是和月圆在世时的姿态相似得很。她见人们都在躲她,却就叫喊起来:“国梁、国梁你又到何地赌钱去啦?你把我的戒指咧?你把我的项链咧?我要戴咧,快些都给我。”

    没有人回她的话,院子里寂静得好生恐怖。

    只有月琴稍一愣怔,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泪水,然后疾步上前搀住了国英,国英却好像没有意识到有人在搀扶她,只是叫喊:“国梁、国梁你个龌龊,你是不是男人?你是不是真男人?你是真男人怎就不管我啦?我渴了,给我倒水,快些儿、快些儿……”

    月琴就跟着叫喊:“冯国梁,耳聋了?我妹子要喝水!”

    冯国梁没有经见过这种事情。此时,冯国梁毛骨悚然躲在墙角里连头也不敢抬。冯开元听说过人会“着上鬼”的事情,却是没有亲眼见过的。现在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家里、发生在眼前,这让他一时惊慌失措而又束手无策。要命的是他心里害怕得厉害,却不仅仅是怕“鬼”,更怕“鬼”把那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讲出来。如果是那样,他冯家就会遭遇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逃避的灭顶之灾,儿子冯国梁恐怕也是生死难料了。然而,他没有办法应对,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控制局面。他只是站在国梁身边惶惶如丧家犬似的,这时听到那边在叫国梁倒水,他拉了国梁一把:“快、快去倒水!”

    冯国梁仰起头,眼神慌乱地瞅着冯开元。冯开元使劲一把把他拖起来:“快去、快去呀!”

    冯国梁跌跌撞撞跑进房里,很快又跌跌撞撞跑出来,手里却端了一只倒满了开水的杯子,也不顾溢出的水滴烫手,只是把水递过去,说:“大姐,水、给你水……”

    月琴推了国梁一把,说:“大开水,烫着我妹子咧!”

    国英却抢似的把水杯夺过,她嘻嘻嘻笑着:“嘻嘻,你刚才唤我甚?好啊好啊,你唤我大姐,你再唤一声、再唤一声……”一边说一边就把一杯开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不见有丝毫被烫的难受和痕迹。只是见她一扔杯子,变了脸色:“冯国梁,你不打我啦?你打吧,来吧、打吧,你要我脱衣裳是不,我脱、我脱……”

    国英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冯国梁脸色煞白,掉转身子撒腿就跑。

    国英却转头看见了月琴,又看见了正惊恐地瞅着她的大姐月娥:“嘻嘻,大姐、二姐你们怎么来啦,月爱,你也来啦,怎来的?坐车还是步行,妈妈咧、大大咧?可有几天没见他们啦?”

    月圆的姐妹们围着母亲郝茹花呆滞地站在原地,听到国英在叫唤,一个个转过头看着离灵堂不远处的钱福顺和他们的舅舅黑矿长。其实,从一开始,钱福顺就站在那里。他不觉得害怕,他显得很沉着。这样的事情,他在上白彪岭经见过两回,也知道应对这种事情的办法。鬼怕恶人!倘若是在上白彪岭遇上这样的事情,根本就用不着他做什么,有疤三儿出面就足够啦!现在,冯开元过来求他了:“亲家、亲家呀,你看、你看……你得想个办法呀!”

    钱福顺没有说话,却是推了黑矿长一把。黑矿长意识到他的姐夫是要他去处理这个事情的。他慌忙躲闪:“我、我、我怕、怕鬼……”

    钱福顺骂了一句:“怂包软蛋!”

    冯开元还在求他:“亲家呀,你经见得多,你能稳定局面,你快想想办法呀!”

    其实,此时钱福顺早已拿定主意,他不慌不忙地说:“亲家你不用害怕,你也不用心疼你家大孥子,你看我怎样治她!”

    钱福顺说着,很重地咳嗽一声,朝国英走去。这一声咳嗽却是引起了国英的注意,她一转头看见了钱福顺,立刻浑身打了个激灵,披头散发地向钱福顺扑去:“大大、大大你来啦,怎不提前告我一声?大大,我妈没来?”她不管钱福顺怎样表现,依旧胡言乱语,“大大你偏心眼,大大你财迷脑,大大你嫌贫爱富,大大你听我唱段王宝钏《算粮》。”这样说着,做了个戏曲动作,退开一步,唱道:“当年彩楼选夫郎\/都是爹爹你作主张\/你见那平贵是花儿样\/反悔前言昧心肠\/喜棚赶走薛平贵\/立逼孩儿另配才郎\/孩儿我不从父不让\/你那时全不念父女情长\/为此事也曾三击掌\/儿甘愿寒窑受凄凉\/我夫妻虽贫穷甘苦共享\/我夫妻虽贫穷患难同当\/儿在寒窑受恓惶\/未要过相府的半升粮\/苦日月儿也能妇随夫唱……”

    钱福顺从来没有听过月圆唱戏,可眼前这腔调分明就是月圆的腔调,且还唱的有板有眼,他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同时也变得有些犹豫了。没想到,这时候,国英唱着唱着,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戛然而止,停顿下来,问钱福顺:“大大,斌武没来?你可不敢再迫害斌武啦,斌武是好人咧!”

    钱福顺一听说“斌武“二字,两眼里即刻就冒出凶狠的光来,他一步上前,推开意欲阻拦他的月琴,左手一把揪住国英的头发,右手抡起来,啪!啪!啪!几个响亮的耳光,让在场的人听得心惊肉跳。他一松手,国英就瘫坐在地上,先是连续打了几个冷战,继而呆呆愣愣地摸着脸颊问:“你怎打我咧,我做错甚事啦?”语气和神态却已恢复如前。

    钱福顺也不管她,只是来到灵堂前点着四炷香,说:“三孥子,不用瞎折腾啦,安安生生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