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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和姬(1)

    倒不是痛定思痛之后决定放弃,而是被人一脚踹进混乱之中。

    坏消息和坏消息似乎总是接踵而至的。

    胡清和妈妈分别打来电话——爸爸生病了。

    照照第一时间赶到机场,买了最近航班的机票,接到电话的三个小时之后,她在黄山机场降落了。

    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回到自己的故乡。

    在这之前,她从不舍得这么奢侈。

    可是,在秋葵离世之后,她忽然意识到人的生命太过脆弱,早一分钟看见父亲,都让她觉得安慰。

    在这个世界上,若连父亲都不在了,还有谁是她的知音呢?

    不管什么时候,父亲都会在,小时候父亲是打针的时候紧紧握住就不会痛的那只大手;青春的岁月里,父亲是遇上委屈时会紧紧拥抱着的那个臂弯;成年后,父亲是隔着人群注视着的那双明眸。

    在照照的印象中父亲总是温和而儒雅地看着报纸,喝着茶,是让人心生安全感的那个背影,但,不到60岁的父亲居然倒在了会议现场。

    这种时候一个麻利的前秘书胜过一切,是李二康立刻打电话叫了急救车,和现任秘书小张一起用一张会议桌将父亲小心翼翼抬到了楼下,据说正是他正确的处理为父亲赢得了生命的转机。

    这又给照照上了深刻的一课。

    人与人的关系是复杂的多面体,比如秋葵,于照照是有莫逆之交的同窗故旧;于如因是人生中邂逅的美丽女子;于另一个女人,是横刀夺爱的情敌;于秋葵的父母,这是个优秀可爱但早早夭折的女儿,是一生痛苦的烙印。

    每个人能看见的只是她的某一个角度。

    最亲近的人,也有你不了解的另一面。

    而李二康,在照照看来本来只是个攀着父亲的关系由小秘书变成实验中学校长的溜须者,今日却看见他审慎成熟果断的另一面。

    人的成熟恰恰在于视野的打开,原来看山是山,如今看山不是山。当然还会有通透世俗的那一天,看山又是山,那是中年以后人生的后话了。

    病床上的父亲,也有着照照没见过的另一面。

    他紧锁着双眉沉默地躺在那里,眉宇间有着无尽的哀愁。似乎他对这个尘世有着无尽的不满和抗拒。

    “爸爸是怎么会倒下的,医生有没有分析出原因呢?”照照问胡清。

    “可能是劳累吧,医生说最好全面检查,爸妈都不同意,我也觉得没什么大问题,爸的身体一向很好,医院还不是为了收钱!”

    在照照的印象中还在盛年的父亲,如今两鬓斑白,在病床上显得十分苍老,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让子女意识到——我们的父母已经是老人了。

    照照决定留下来等父亲出院再走,因此又和母亲爆发了一场争吵。

    “医院里有护士,家里有我们三个,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你不回去工作难道你爸爸就会好起来吗?走,你明天就给我回上海,坐大巴回去,下次再也不要坐飞机回来了,花这种冤枉钱干什么?烧包!”母亲大方气鼓鼓地说。

    她就是这样不善于表达自己,即使有着良苦用心,但别人却受不了她这种直接的措辞。

    “妈,我是请了年假出来的,工作也都安排好了。”

    “又没有过年,请什么年假?我和你爸爸上辈子不修,这辈子没有男孩,你姐姐有病,你是我们当儿子养的,你可不能让我们丢脸。”

    “翻来调去是那么两句话,你不嫌烦啊?再说了,胡清小时候也就是急性脑膜炎,好了也就好了,又不呆又不傻,你老把她说得像废品一样,哪有妈妈会这样说女儿?”

    医院的走廊上,大方和照照又争执起来。

    “我说的是事实,要不是看你爸爸的面子,人家二康怎么会跟她过到现在?结婚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换做我,早就跟她离婚了。现在你爸爸病倒了,你要再没什么出息,我们以后靠谁?”

    “妈,现在什么年代了,胡清有自己的工作,你也有你的茶园,谁不是靠自己?倒是李二康,我看爸爸倒了真正靠不住的是他。”

    照照这样说着的时候觉得无比的心痛和厌烦,为什么在自己的丈夫倒在病床上的时候,母亲想到的竟是这么世俗的事情呢?或是说,她和父亲之间,一丁点的爱情也不存在吗?

    跟母亲的争论是不会有结果的,只要活着,你们总是一场母女,谁也说服不了谁,但谁也摆脱不了对方。

    照照悲痛地离开地区医院,信步到老街上走走。

    小时候,照照最喜欢和爸爸在老街上闲逛。屯溪老街的地面是条石,一个一个的长方形绵延向前,对小孩子来说就是最好的跳房子地面,一个个跳过去,每一家店铺的排门后面都有惊喜:日杂店里有好吃的无籽西瓜;酱菜园里卖的辣白菜杆裹着红红的辣椒粉,是妈妈的最爱;工农小吃店里的馄饨和肉包子要排长长的队才能吃上。

    从歙县骑自行车到屯溪来逛街,是一家人的节目。

    二十年后,这里是人潮攒动的商业旅游中心,全世界的人如果上黄山的话都会在这里驻足买点茶叶山货,品味一下大宋朝的遗迹。

    如今的老街上大量的是租了门面在这里开店的外地人,以前的那种生活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不过本地的居民也还是习惯性地聚在这里,聊聊天,晒晒太阳,保留着闲散的生活态度。

    照照遇见齐思维的时候,他正坐在一把竹椅子上喝着茶。

    见照照一脸茫然地走过去,他用当地的彩色普通话大叫了一声:“胡照照!”

    照照一回身,他也不站起来,就那样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向照照招了招手。

    照照需要细细辨认一下才回忆起来他的名字,是初中时那个淘气调皮的“同桌的你”。

    坐进齐思维的店里,照照燥热的心凉快了下来。

    她想起来这里本来就是齐思维的家,初中的时候照照从歙县考到屯溪来上学,住在学校里,有时会到齐思维家来吃顿笋衣烧肉,每次齐思维的妈妈都会像看着宝贝一样地盯着照照,给她夹菜。

    那是个温婉的女子,后来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因为槌衣服的棒槌掉到河里,她一时性急去捞棒槌,结果自己掉进河里淹死了。

    班上的同学谣传说齐妈妈是被水鬼拖下河去做了替死鬼,这样水鬼就可以投胎了。

    从那以后,齐思维变得内向沉默了,再后来照照继续上高中,他在初中毕业之后据说进了墨厂,这已经是十几年没有见面了。

    如今的齐思维完全没有当年的样子了,他留着整齐的平头,白衬衫牛仔裤,显得很精神。他们家的老房子被他装修成一个卖文房四宝的小店,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笼子里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在啾啾地叫着。

    在照照的眼里,一切很有老电影的诗情画意,让她想起那部《最好的时光》。以前学摄影的她看见某个环境会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创作构图,后来每天对着电脑改稿子,这种本能荡然无存,但今天,她发现自己心中那双摄影的眼睛醒了过来。

    盛夏的阳光从天井里溜进来,照在水迹斑驳的老院子里,角落一只水磨石的水斗边,一只老旧的灰色瓦盆,一盆多肉植物长得风生水起,照照细看,居然是大和姬。

    就因为喜欢这个名字,照照曾经在办公室里种过多次,但不知道是办公室里辐射太重还是风水不好,据说很好种的几盆大和姬相继殒命。

    照照忍不住走过去细细端详这盆像吊兰一样长得婆娑摇曳的大和姬,没想到水斗里别有洞天,一尊长满青苔的假山安然地蹲在里面,亭台楼阁栩栩如生。

    “哇,这是什么?”

    照照不由得惊叹。

    “呵呵,雕虫小技,你喜欢就拿去。”齐思维懒洋洋地说。

    原来这是齐思维自己造的假山,用的不过是屯溪杨梅山上捡来的废石,倒是养在水里要花点时间才能有蔚蔚然的青苔。

    “没有这点青苔,这盆石就没有味道。”

    齐思维伸了个懒腰,往茶壶里加了点水,又斟了一杯茶给照照。

    燥热的天气,跟母亲的争吵生气,老街上摩肩接踵的世俗铜臭气,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忽然都淡淡地飘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老房子会有自己的气场,照照以前每次来齐思维的家,都会有一种放松舒适的感觉,阔别多年再回到这里,照照依然有一种泡着温泉喝着茶的恬然感觉,那种放松和温和的气场按摩着她紧张的心绪。

    但作为一家店,它太寂寞了,整个下午,几乎没有一个客人走进来,偶尔有人探进头来看一看,不知为什么,竟又转头走了。

    齐思维也不招呼客人,就这么懒懒地坐在竹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