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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百一十八号壮丁

    出了寨门,蒙县长问,麻乡长呢?

    牙营长说:“绑了。”

    “绑了?”

    “是他自己叫绑的。他说,你们绑了三百一十八号壮丁,出不了壮丁的又要一楼一马一羊,都知道是我麻某引你们进寨,我死不要紧,我一家八口惨了。他要我们绑他拴马背,动手慢了,他还自己撞了石柱。没死。”

    蒙县长倒抽一口寒气,仰靠轿椅。下千梯石,蒙县长不叫驻轿,黑黑地默在轿里。

    牙营长也不吱声,免得陪话尴尬。

    蒙县长什么人?不骂,假假一句也不。不问,一点不焦急。不慌,若无其事。

    雨是天上雨。风是古来风。大峡谷一万年哪一夜不这么鬼哭狼号阴霾惨雾呵。可今夜与昨夜是别一番滋味了。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他昨夜乘了一通酒兴上山,满以为能在老岳丈的石楼上逮住从他家疯走的发妻。即便已是疯魔妖婆,他也得把三五句话说与她听,不是为的她,是为的自己,死兆经久地笼罩,他如鲠在喉,真是不吐不快,他要把三五句话说与她听,说了如何?那可不管。他们有一对儿子,是顺了老岳母一句话叫的小名,大的叫虎头,小的叫虎脑,他是进黄埔才派人回来接到广州读书的,他就想着虎头虎脑让私塾教久了会落时代之伍,果然虎头、虎脑只用一年就把国文、算术、英文三门主课追上了,虎头虎脑的小学,文牍没同窗能比,他上前线了,养伤了,是责任感滚滚红尘把虎头、虎脑养大成人。虎头当兵到擢官到死难他是清楚的,虎脑失踪、坐牢、杀头,他是似懂非懂。他的发妻,虎头、虎脑的生母,与多少官宦妇道不会有什么差别,怎么就会疯走了呢?他必须找到她,他必须亲口告诉她一句万劫不复的真话或者一句万劫不复的假话。他欠她太甚,不是一句诅咒可以了断。但一切没有。没有人。偌大的石楼与啸啸的家族居然好像不曾有过。所谓灰飞烟灭,真是一场西风呵。曾经多么高贵的老人,比条死狗也单薄,裹在尸布里,还得等乡官来验尸才能入土为安。一头不能再孤独的黄牛,要它那么逃难,一块那么薄的旧磨,要那样埋藏。蒙县长兀自幽幽慨叹。想着今夜又是另一番风尘了。堂堂县太爷亲自往深山古寨宣讲抗日,没一个壮丁来听,没一个壮妇来听,老弱病残童稚猫狗窝了一群,不知不觉作了鸟兽散了。正慨叹民风日下,正气不申,只颓废了一梦,有了,抓了几百壮丁,还逮了几百头牲口。伤天害理,就这么伤天害理一回了。

    路过老岳丈的伤心之地,蒙县长揭了轿窗幽幽一叹。没错,竹门还是印着白苍苍的人影,连祭灯都燃不起的丧礼噢。

    又到昨夜吹仙箫的栈道。蒙县长驻轿,牙营长滚下马来,蒙县长问牙营长:“麻乡长呢?要他来见我。”

    牙营长怔了一下,抗辩道:“不行呵蒙县长,我们一百八十人拴三百一十八人,还赶几百牲口,一路险着呐。我们跟麻乡长隔好几里路呐,往回,你必须前头走,险着呐。”

    蒙县长转而说:“要谢秘书来见我。”

    牙营长急忙应道:“谢秘书脑够用,殿后呀。”

    蒙县长不吱声。

    “这一功,”牙营长叹道:“这一功……”

    蒙县长问:“是你的主意?”

    “英雄所见略同噢,是谢秘书早想到的,早谋划好了。”牙营长又感慨道:“动手之前,我说要给蒙县长报告,呀嗬,谢秘书拦住,他说,不要为难蒙县长,失手了,大不了,我们担死罪嘛。”

    “嗯。”蒙县长说:“失手的事都想到了,没想到我蒙某是睡在床上?”

    “哪会没想到噢,”牙营长跳一脚,叫道:“哪会失手噢,封寨门,拴壮丁,又不是头一回试的身手,这活早上手喽。”牙营长卖了个关子,说:“这枭寨它真嚣,一风闻抓壮丁,女人就散到栈道上,男人就钻洞。谢秘书叫孟连长勒麻乡长,勒到他吐舌头,他不吐舌头。我们抓见噢,他吐舌头,我们才改用烟熏老鼠,后马就守在山顶洞口,探一头拴一个,拴了三百一十八个。”

    蒙县长没吱声。

    牙营长站不住了,催道:“蒙县长,现在,你可是全是全县的福星喽,匪啸、暴乱、冷枪,我们还在路上呀。快快走吧,进得县城,才算万事大吉噢。”

    蒙县长叹道:“牙师长只是打过旧军阀,我比牙师长多打了一回日本鬼。日本鬼押俘虏下得狠手,一杆枪能押十个兵,你这一杆枪押三个老百姓要慌成这个样子?”蒙县长说着,往老石洞爬去。

    牙营长慌忙找个僻静石缝藏轿子和拴马,侧目以待。

    逶迤而过的可是万物之灵呵,温温顺顺而过的可是蛮牛疯马呵。人也敛气,畜也敛气,全因为疏疏朗朗的火铳竖在缝中,那火铳可是不言不语,可那火铳的魂大。性灵与铁在一起,血也冷了。

    几百号押的被押的过去了,几百头畜生过去了,牙营长拦住捆在马背的麻乡长。谢秘书会得牙营长的眼神,滚下马来,叱令后头的一串伤号打住。

    蒙县长果然不是进洞吹那仙箫,是站在斜石角下检阅哩。这下他爬下石梯,说:“给麻乡长松绑。”

    自由得很不自在的麻乡长啪地跪地给蒙县长叩头,叩那包得很厚很结实的半颗头,那不是裂得很惨的一块么,麻乡长偏很响地再叩那么两记。因为麻乡长一直没话,所以显得特别的倔强。

    蒙县长抽了一顺嗓,调子是勒在喉口,话很短,很急促,说:“不错,还要把你,和你最要好的人关在一起,他们信你,事情就顺了五成。”说清这么句话,猛一螳螂腿劈在麻乡长肩头,麻乡长噢噢一串哀叫颠倒了三个滚,直滚到羊肠小道下的乱石缝里。蒙县长就要麻乡长张嘴呼命,呼了命。他就弯腰把手伸给麻乡长,麻乡长爬了半天爬了三尺,把只手勾住蒙县长的指头,像一条很粗很长的鱼,自动爬到了老渔夫的筏上。牙营长知道蒙县长的眼色,帮那麻乡长,麻乡长又像是粘了蒙县长的手指尖,直飘上马背。

    不独麻乡长大惊,牙营长、谢秘书和孟连长也大吃一惊,谁都没想着半死不活的鸦片县长猛一绷身,骨是骨,筋是筋,一股侠气,裂帛有声,应了股市井的传言:蒙老爷的儿子人家可是北伐功臣咧!

    这时,后面的一名马驮伤号正巧赶到,蒙县长竖一掌,暗示停下。那伤号刚听闻麻乡长噢噢痛吟,抬头一看,一方斜石上挤着几位官吏,禁不住痉挛了一阵。伤号是反绑了双臂扒绑在马背上的,马不勒鞍,人就给扎了十字,一边头抬不起,一边腿抬不起。蒙县长问:“伤在哪里?”牵马的抚马头一转,这赤脚汉子是破布缠了右脚板。蒙县长一看,那脚板却是个瓜粗的血疙瘩。牵马的说:“他叫蛙,跳一丈呢,踩在大竹刺上,三寸竹刺从跖骨和趾骨缝里咬破,他逞能,一扳,竹刺不断,趾骨断了,猪号三声,又要撞石头,找死,死怕他咧,抬不起脚,抬动了,醉了咧。”大家一听,皮惊肉跳。这个管昏倒叫醉的说法是歹毒,不过一看那蛙的猿猴面色,是皮笑肉不笑的,不像痛,真像醉。蒙县长下令:“松绑。”大家又是一惊。孟连长跨一步挡到蒙县长面前,低声说道:“不可呀。蒙县长,这小子不是人,松了绑就绑不上了。”蒙县长一把推开孟连长,一指扣在大名叫蛙的莽汉腰根上,把绳头给掐住,一分一寸地抽散,三下五除二给解了。蛙果然不是人,是蛙,一扭身趴着变成仰着,他一绷腰,居然一弹一转之间从马背上坐了起来,瞬时高高在上。“哎唷唷唷!”他抱起他的右腿,半天不能踏在马背。牵马的和孟连长、牙营长一串挡开蒙县长,拉了个对付蛙的架势,蒙县长又把牙营长拉开,伸一臂给蛙。蛙明白,弯腰抱了蒙县长的薄肩,轻轻从马背一脚落地,缓缓坐在地上,蒙县长说:“孟连长,给他把绷带解开。”原来蛙是一句一句话听得明白,他抱腿仰倒,让孟连长解那破布。孟连长老念着蛙不是人,单跪在蛙的裤裆夹缝,抱那腿,解那布,可就是别扭。他是提着心要随时搏杀,因为是你死我活的意思,十指就哆嗦个不停。蒙县长看那孟连长的指爪颤着抖着,僵硬得不行,遂弯下腰把孟连长推开,单膝跪下,裂帛数声,打开了血布,蛙吓得蛙嘴洞张,惊出一匹雾气。蒙县长也颤了一下,原来打死结拴了这么大半天,脚背一口伤穴居然还裂着拇指粗的凹痕,牙张的筋骨白印红印,穴心一团淤血如一枚猫眼,居然碧绿如珠,炯炯放光。蒙县长骂道:“往死里打结,要锯腿的!”蛙一听这话,咬牙切齿,那唇面的寒风,咝咝作响。他自己勾了右掌的虎口使了一下力,掌骨嘎叭嘎叭乱响,甩一下,似乎在修理一件工具,但那右掌软了,这才轻轻一勾一掐那惨白的肿脚,那肿脚似乎并非他的,愈掐愈深,却泛不上一丝血影。他嗷地叫了一声,勃然大怒,击了一掌在那疙瘩死肉上,一时痛得仰倒,满地打滚,滚出一滴一注的血来,旁人惊了不说,蛙自己也见了,见了狂喜,收身坐起来,抱那脚看,汩汩是流血。当时几条汉子不忍,退了几步,一时敞亮,蒙县长倒是看得有滋有味,笑道:“蛙,不动。”说话时从兜里掏出一掌薄的扁铜盒,口咬盒盖,嘣地揭了,往血洞浇了薄薄一口烈酒,蛙给烧着一般,张牙裂齿,大嘴哈哈。蒙县长又扳倒蛙,翻上脚板底来,也朝那血洞浇了薄薄一口烈酒,收了盒,再长跪下去把蛙挽起来,厉声叱道:“不动。”说话时又从兜里掏了一圈软布,撒了,原来那是两层纱裹药膏,一上一下把伤穴封住,又从兜里掏出一圈绷带,撕了两尺,松松紧紧,软软硬硬,直着斜着,包扎妥当,又找回那地上的血布把脏的抹了抹,问:“还能骑马?”蛙只顾看脚没听见,蒙县长又问:“还能骑马?”蛙一时憋得人都发红了,就是不会叫一声蒙县长,说:“只能骑马啦。”蒙县长往马背抬了一个手势,蛙从地上弹起来,单脚乱跳,慢慢伸长,啾地上了马背。孟连长和牙营长左右散开,异口同声道:“蒙县长!”蒙县长知道他们要绑蛙,没说话,低头甩掌。孟连长和牙营长都知道蒙县长的意思,只得多隔一人一枪,催马上路。

    只有谢秘书能明白蒙县长的意思,押送这类猛汉,要稀松些人马。挤了,是人说话,枪说不了话;稀松了,是枪说话,人说不了话。他笑招牙营长和孟连长回头,又拦住一匹驮着伤号的马。

    蒙县长一看,这人还能活吗?都蔫了。

    蒙县长一扬手,几位也惊了,都看那人已经青了不说,蔫了。

    那人蔫了,可麻绳却是冻硬的,又软又硬,孟连长竟然半天解不动那长汉腰根的绳结。

    蒙县长退后三步,险些坠崖。

    谢秘书慌乱里挺身而出,挤掉孟连长,只是解了半天也没解开绳疙瘩。

    牵马的兵丁吞吞吐吐,说:“长官,长官交代打的死结。”

    谢秘书倒退一步。孟连长倒退两步。

    牙营长一时弄不明白,他是怕伤号死了。

    蒙县长从裤里掏了把跳刀,啪地跳出刀芒,嘎的一声断了那绳头,割了,割了,再割了。收刀,退后一步。

    牙营长且扶且抱,把伤号抱了放地上,先是趴着,后是仰着,仰着,大家才发现伤号的右臂是弯铁一样扣着。

    蒙县长看明白了,他拉开牙营长,单膝跪下,扶那肘到贴身的肘内,慢慢剥开袖子。大家聚看,原来肘上的肿块比拳头粗,是桡骨折了,错刺直下,插入肱骨缝中,一团筋肉,挤成黑块。这伤号是痛昏了。只见蒙县长双手合十,贴那黑疙瘩开始揉搓,搓得缓慢,揉得轻巧,一面歪了脖子寻思一面搓揉。蒙县长问:“干什么的?”

    孟连长啪地立正,答道:“亡命之徒。”

    谢秘书知道这回答不对,趋前一步,说:“这种人在匪群里,是能叫啸一下的。”

    牙营长认为这都不得要领,他说:“这种人不打个半死是不会招一句话的,我把乡长叫回来。”

    蒙县长摆摆手。

    都想到蒙县长不要麻乡长露面说话。但都惊了,蒙县长双掌已经飞动起来,那死肘死臂胡乱甩胡乱抖,更不得了的是伤号的眼睛鼓起来了,嘴也努了,看这死鬼感觉着痛了,这个人不是乐了就是悲了,这可是不祥之神,死了犹是恐怖,这醒了,就更骇人了。

    蒙县长双手只是痉挛一样急急搓着揉着,把副咬牙切齿的脸直朝伤号盯着。伤号先是巨痛,而后歇了,得是醉掉。那灰黑的面颜,开始薄薄地白了一块,又白了一块,可白了那块又变青了,青的那块倒是透明了,青的透明是发绿,绿的很可怕。蒙县长问道:“是怎么伤的?”

    几个人都跳了一脚。

    牵马的说:“这家伙从崖上跳下来,骑,骑骑骑,骑孟连长背,要,要要挟死孟连长,孟连长一肘,一肘,打在这家伙肩,肩胛骨,这家伙喷,喷血,倒,倒了,孟连长扭,扭的,是我拴,拴,抬上马。这家伙逞,逞威风,是他他,他自己扭断,断。”

    蒙县长嘴角荡了一丝光影,弄不明白那是哭是笑了。蒙县长开始呵气,一掌缓了,一掌急了,一掌急了,一掌缓了,原来蒙县长呵的气是一口比一口短了,短了,突然哈地一声叫。只听嘎啪一声,那伤号蹦坐起来,嗷嗷地破号,叫罢,却缓了。蒙县长收罢手,那肘也松了,蒙县长抱伤号的头要他躺下。伤号不肯,只把头抖了抖,猛醒过来,一双泪眼,瞪的铜铃大小。当时大家都退了两步,只见蒙县长跪了一手扶上一手扶下吊那伤号的臂膀,看了一会儿,发现伤号腰间绑着樵夫常挂的空刀竹夹,把刀夹卸了,压在臂上,夹了,绑上,那系刀夹的绳子不够,牙营长已经把拴人的绳头递上。蒙县长连臂带夹,结结实实缠了,把绳头割断,打了个活结,舒口气,问道:“还能骑马?”

    伤号不明白蒙县长的意思。

    谢秘书说:“长官问你还能骑马?”

    伤号明白了,可他不明白还要不要绑他。蒙县长不等他回答,提了他右臂,直拉他上马,伤号让牙营长帮了刚坐稳马背,马一动,竟然滚下马背。因为是滚的另一侧,没一个人能帮忙,摔得个钝响。

    蒙县长把人扶起来,问道:“怎么回事?”

    伤号趄趔一步,道:“长官,我颈椎,木。”

    蒙县长问:“腰椎呢?”

    伤号又道:“腰椎,木。”

    蒙县长一掌砍在伤号右肩上,说:“你躺下。”

    伤号躬腰要躺,哪想蒙县长一屈膝已经单膝跪下,扶伤号侧下身去,掌推伤号的坐骨左侧,再转推坐骨的右侧,但看伤号的躲闪腾挪,找出个下手的地方。蒙县长刚把伤号侧转着趴好,伤号倒还记得蒙县长的膝头抵住的正是他裤裆,伤号亦痛亦痒,忍不住就忸怩起来,牙营长和谢秘书孟连长都笑了。蒙县长掌法好,自骶骨而尾椎,自尾椎而髂骨,自髂骨而耻骨,自耻骨而坐骨,轻轻推,是细细在找呢,终于从左侧回到右髂骨,这一勒一拍,伤号嗷地叫了一声。蒙县长不再挪移,就圈着推着,抹着揉着,压着颤着,慢慢旋动,急速起来,伤号哀号不休,开始挣扎。这时辰不像是治伤,倒像是扭打,蒙县长张牙舞爪,那模样叫三位属下忍不住都笑了。蒙县长终于慢慢逆骨盆而腰椎,自腰椎而颈椎,往复几遍,突然卧倒,双脚把伤号的右脚夹了,猛一抬他的双膝,嘎咯一声。蒙县长爬起来了,伤号唷唷唷唷还叫,只是这回不叫痛,是叫爽哩。伤号爬起来,泪流满面。

    蒙县长叱道:“干什么?”

    伤号说:“长官,你这是一骨换一骨呀!”

    蒙县长问:“什么叫一骨换一骨?”

    伤号说:“我知道长官腰椎也不好。苍天保佑长官!”

    蒙县长吃了一惊。这要死不活的人竟然知道他腰椎也不好。他一想,默默颔首,再颔首,哑笑了一声。

    这中间伤号上了马。是蒙县长拍了一下马,马上路了。伤号信不再绑他,笑了副很傻的模样。

    孟连长又在牵马人后面多派了一人一枪,可再没兵丁了。孟连长就心底着慌,特别是最后一名伤号在马背又是呼喝,又是怒骂,孟连长就有些乱了。等见谢秘书又帮蒙县长把马拦住,禁不住跳起来呼道:“蒙县长,再不能解了。”

    牙营长这时才惊醒,也应和道:“蒙县长,再不能解了。”

    蒙县长静静地洗耳恭听那伤号在骂什么。

    伤号骂道:“磨蹭什么?还磨蹭什么?”

    这倒不是骂,是不耐烦了。这伤号还在喷血呢,这伤号秃的是一副凶悍的马脸,左眉糊涂只剩几根从刀疤缝里散乱出来的紫毛。那刀疤吓人,在鼻梁上斜一槽腥红的,又落在右腮上一坑青色的。

    蒙县长反掌勾了伤号的下巴猛一扳,说:“松绑。”

    孟连长把谢秘书和牙营长拉开,又把蒙县长挡开,背对伤号给蒙县长扮了副苦脸,说:“这家伙是疯子。我不砍他一刀还拴不上哩,万不能解了。”

    “我是头马!蒙县长,你是县长吗?我是头马!”伤号大喊。

    谁都惊诧不已,这伤号他好像认识蒙县长。

    谢秘书瞟了牙营长一眼。牙营长只是想着,点着头,想着,点着头。谢秘书就跟蒙县长说:“蒙县长,头马呢,是土匪一个古衔,就是山大王直接吩咐事的,一出寨门,算是说话的人了。”

    蒙县长想起来小时候是听说过的。只是他就想不起这头马怎么就摆得出一副一见如故的样子。他推开谢秘书和孟连长,亲自给伤号松绑。可这头马的腰后打的是连连三个死绳结,蒙县长解着解着,来气了,他问:“砍了一刀,还能吓个连长?”

    这话是嘲笑孟连长,孟连长认了,他只是和那头马眼瞪眼,那头马皱了鬼脸,把孟连长气得蹦起来。

    散了五花大绑的绳子,头马张牙咧齿,趴马抬头,呼嗬着出了一口恶气,垂着右肩,血浆还在热流。

    蒙县长一爪把头马从马上拉下来,头马果真身手不凡,一颠肚子,两腿都到左侧来了,只一踮脚落在地上,赤着脚呢,比蒙县长高出一拳头来。也不知道蒙县长动了什么招数,一道光影,头马嗷地叫了一声轰隆摔倒在地。蒙县长一膝头压住头马的左肘,双手撕开头马的衣领,原来孟连长那一刀斜倒在头马的肩胛骨上,骨肉之间是分得清清白白,淤血不干,就在骨肉的裂口洇着。蒙县长又从袋里掏出那大半圈纱带,抖了三尺,咬断,左一折右一折在掌声上比画了三次,虚量一下头马的伤口,横竖盖不住,姑且把纱带放膝头上,又掏出一方纱布药膏,重叠妥当,再掏出那扁盒烈酒,猛一倾,珍珠玛瑙洒在头马的伤穴上,头马如吻焰火,又号叫又挣扎,四爪乱蹬。这里蒙县长稳如泰山,待那糊涂血肉红了,又白了,就势剥开膏片,三五笔把那伤口涂了一遍,推埋了肉坑,把皮合上,绷带就肩头而腋下,就腋下而臂头,自臂头而颈脖,上下纵横,十字三角,勒住了,再合上衣领,拉上袖口,用绳子把右臂固定在胸上,亦虚亦实,有张有弛,打了个活结,余下的绳头,嘎地砍断。蒙县长立起膝盖,一时麻了,险些摔倒,一掌撑在地上,哂道:“人不是断了气掐了脉才会死的。”他站起来,没站稳,趄趔了一步,道:“大动不得,血口不住,气虚了,还得死。”

    就不知这话是教训谁。

    “蒙县长,我可不愿意去打仗。”头马躺着不动,冷不丁这么来了一句。

    “呀嗬,”第一个气不顺的是牙营长,他冷笑道:“你知道是要你去打仗?”

    “呀嗬,”头马仿牙营长的调子说:“蒙县长在枭寨不是说话?是放狗屁?”

    “呀嗬,”这回轮到谢秘书惊奇了,问道:“头马大人,你们不是屁滚尿流钻老鼠洞了吗?你听见蒙县长训话?”

    “呀嗬,”头马还嫌敌人罗嗦了,清清细细说道:“我敢赌你们三位大哥,蒙县长在枭寨训的话,我比你们三副耳朵听得清晰!”

    牙营长谢秘书孟连长全跳起来,细想了,也真是,孟连长知道牙营长和谢秘书尴尬,往头马的肚子下了一脚,哪想到头马空出的左臂比猿也快,只一勾一拐,孟连长四面朝天一升一降,摔在地上。待要爬起来扑人,蒙县长一脚踩了他肩头。蒙县长说:“别动他,舒筋松骨正走血呢。”孟连长爬起来,却抬不起头,他不服气,他想是他太把头马当人了。

    谢秘书说:“头马,我敢跟你赌。”谢秘书要给牙营长和孟连长挽面子了。他说:“风是大,雨是冷,我们是听不全蒙县长的训话,可要真比不上你这钻老鼠洞的,那就认了。”

    “我是钻老鼠洞,可我钻老鼠洞之前我是钻树洞!蒙县长在大树杈下训话,我是趴大树杈洞里喘气,风往上刮,我句句听在耳里。”

    不独三人,谢秘书、牙营长、孟连长,连蒙县长也在心里苦嗷了一声。

    “蒙县长,不要带山狸去打水獭,红毛世界在山上,红毛能飞檐走壁,可到海里,还不如一块石头呐!等倭寇上山,烧他割他吊他摔他,省力呐。”头马可还不明白,飞机军舰一起出动的日军可不是传说里吹海螺焚木船的海盗了,他教训道:“倭寇一身是宝,倭寇的毒箭药得死蛇,倭寇的钢刀削铁如泥,倭寇的火铳一杆是一杆,捋得一顶倭寇的头盔上灶,煮臭地鼠它也香,捋得倭寇一双靴子,暖一辈子,落棺了再扒下来,暖第二辈人。听说倭寇来了,送宝呐,躲他闪他,求他上山了!”

    谢秘书等三人听了,可气而又可笑,正不知道怎么封头马的嘴。

    蒙县长也很惊讶,他俯看头马,头马是皱眉头伤着脑筋哩。

    “我堂叔跟孙中山‘暴动’,夸下海口说日后不当总督也要当督军咧,死了没人抬尸回来,两代人还不清那光洋债咧!”头马大苦大悲,道:“我表弟跟共产党闹龙州起义,断一只手臂跑回来,吊榕树示众咧。”头马甚至有泪浆,他哀求道:“山里老虎管猴子,猴子管麻雀,山里人万万不能出山呀!”

    牙营长哂道:“呀嗬,哪天头马你当副官,长官要叫你先生咧!”牙营长说:“起来吧,赶路要紧。”说罢,叫孟连长和谢秘书看好,一把提了头马左臂推到马背上。

    头马刚坐稳,马一动,颠了下来,险些摔折脖子,这人的手不知有多快,一撑一拐,弹到路下,挂在石尖上。

    众人先是一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叹服了。

    蒙县长知道再伤再残都能趴马,唯独把臂和胸扎了就趴不下了。蒙县长一把拉上头马,说:“你上轿。”把头马一推,自己嗖地趴上了马背。蒙县长是腰椎骨盆都出过裂缝的人,但他能趴。

    这下谢秘书牙营长孟连长都慌作了一团。

    再说头马也不是个糊涂蛋,他在轿旁怔忡。

    蒙县长已经拍马向前。谢秘书暗示牙营长和孟连长,孟连长架了头马的左臂推进轿里。牙营长跳到右侧摆弄了一阵,悻悻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