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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风铃(3)

    小芽臭她:\"好东西会分给你?\"

    花红说:\"看一看嘛,长长见识嘛。\"

    小芽摇头。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跟人见面熟的人,不喜欢无缘无故粘住别人瞎三话四。

    贺天宇穿着一件雪白的汗背心从大路上走过来,离老远就朝两个女孩子笑着。\"说什么保密的话呢?头挨着头的!\"

    花红头一歪,上上下下打量他,评价说:\"贺天宇,你现在算不上第一了,有人把你比下去了,还是从美国来的!\"

    贺天宇笑笑:\"是欧老师丈夫的儿子,对不对?\"

    花红瞪大眼睛:\"你也知道了?\"

    贺天宇说:\"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

    花红伸伸舌头,惊叹消息流传的速度之快。

    小芽一直没说话,她总觉得贺天宇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她不好意思下死劲地盯住他看,就飞快地瞥一眼,然后闷在心里想。想来想去觉得他从头到脚都还正常。

    这时候,一直呈现出暗淡的暖色调的夜空一下子黑得透彻起来,星光开始在头顶闪耀,月亮像是被谁猛一下甩上了天幕似的,出现得突兀而又辉煌,简直像舞台上骤然亮相的女主角,光彩四射,仪态骄人。

    就在这样的一瞬,小芽看见了闪烁在贺天宇皮肤上的亮。跟她曾经在叶飘零身上看见过的发亮的磷光一模一样,是那种飘忽的、悬浮的、风吹即散的奇妙物质。

    小芽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疼得收缩成一个硬硬的铁块,而且冰冷,而且沉沉地下坠,牵得她五脏六肺都在微微痉挛。

    花红在旁边惊讶地喊:\"小芽小芽,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亮啊!\"

    贺天宇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让人心动的话:\"月亮不亮不行啊,它不能让你们两个比下去嘛。\"

    花红开心得咯咯直笑。

    小芽垂着眼皮说一声:\"对不起啊,我有事先走。\"一低头,逃一样地离开了麦场。她听见贺天宇和花红同时在后面喊了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答应,脚底下的步子反倒走得更快了一些。

    青蛙的叫声一路紧追她不放,呱呱呱呱的,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同一支庞大的蛙队寸步不离地追随在后一样。月光把晒干的路面照得灰白,路边的河水却呈现出黛青的颜色,偶尔有细碎的波纹微微泛出,银光灿灿,像无数支闪亮的针头在水面上点点戳戳。二伢子大概太想讨好小芽了,把剪回来的蒲棒头浸了过浓的药水,一股\"六六六\"粉的气味穿过纸包散发到夜空,使小芽闻得有点反胃。

    小芽已经走到场部的边上,无意间一扭头,发现河水拐弯处矮着两个一动不动的白色影子。从轮廓上看着好像是人,却没有头,头的部份是一个白色的圆球体,又不太规则,支支愣愣的。小芽呆住了,一瞬间浑身的汗毛唰地炸开,汗水呼地激了出来,脑袋嗡嗡作响,眼睛也模糊成一团。她弯下腰,没命地\"啊\"一声尖叫,撒腿就往回跑。

    她听见后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了她一句:\"小芽!\"声音非常熟悉,但是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脚步声在后面啪哒啪哒地响起来。追上来的人身手敏捷,跑得很快。小芽心里掠过一个绝望的念头:她要死了,她马上就要被人勒住脖子,哧地一下掐死了。

    她果然被一双大手抓住了肩膀。那人不说话,只是呼呼地喘气,手里用着劲,要把她的肩膀往回扳。小芽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心脏停止了跳动,浑身软得像一根面条,轻而易举地被那双手拨弄过去。

    在昏死之前的一刹那,小芽还来得及瞥了一眼那人的模样。正是这一瞥,小芽心里吁出一口长气,神志恢复了正常。

    抓她的人是哑巴黄滔。他穿的是一身白色衣裤。

    小芽被黄滔的大手拉着,跌跌冲冲地走到河边,看见黄规章同样一身白色,袖口裤管都用绳子扎着,佝偻着腰背,笑得一脸歉意。

    小芽心有余悸地说:\"我还以为看见了……\"她没好意思说出那个\"鬼\"字。

    黄规章像个孩子样的,把手里的一块蚊帐布展开,夸张地往头上一顶,脖子处松松扎一个结。\"我的防蚊发明。\"他得意地对小芽介绍。\"白色不招蚊子,扎紧关口又使它们无缝可钻。如何?就是差一点把你吓坏。\"

    小芽说:\"我是没想到晚上河边有人。\"

    黄规章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两根细竹竿:\"欧老师来了客人,场部又没有杀猪,没什么可吃的,我想钓些虾子。\"

    小芽问:\"钓着了吗?\"

    黄规章沮丧地叹口气:\"虾子太狡猾,换什么饵都不肯上钩,半天才弄上来几只,还不够鲜一锅汤的。\"

    小芽俯身看地上的一只脸盆,半盆清水里果然只潜伏了三五只小虾,看着倒像烧在瓷面上的齐白石的国画。

    小芽说:\"恐怕虾子不该用竹竿钓,该用虾兜捞。\"

    \"真的?\"黄规章像个天真的小学生。

    小芽很肯定:\"我弟弟他们捞过。\"

    黄规章神情雀跃地:\"那好,你教教我,虾兜怎么做?用什么材料?\"

    \"你真要捞啊?\"小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干脆我回去喊我弟弟来,让他帮你捞算了。\"

    黄规章笑着摇头:\"不劳他帮忙。自己动手,乐在其中嘛。\"

    小芽说:\"那好吧,我回去把我弟弟的虾兜拿来。\"

    \"行,今天算是借用,明天我仿制出来之后就可以还他。\"黄规章笑嘻嘻的。

    小芽就放下手里的那包蒲棒头,再一次地返回家中。

    四

    花红终于有机会跟罗小欧有了一次比较亲密的接触。

    下午放学的时候,小芽叫住花红说:\"你认识不认识江边会打鱼的那个黑头?\"

    花红雀跃起来:\"认识认识!我爸过端午还找他买过两条翘嘴白。那人的脾气可怪了,买鱼要找他预订,订什么鱼打什么鱼,订几条打几条,多一条也要往江里扔……\"

    小芽打断她的话:\"走,我们去找他买鱼。\"

    花红惊讶道:\"又不逢年过节……\"

    小芽说:\"招待远客不比过年过节重要吗?\"小芽就把昨晚黄规章父子钓虾的事说了一遍。花红连声后悔:\"真是的!我怎么就没有早点想到呢?\"拎了书包就跟小芽走。

    才爬上江堤,花红一眼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漫步闲逛的罗小欧,马上指给小芽看。罗小欧当时背对着她们两个,手里拿着一根柳枝,轻轻地一下一下甩着,像甩着一条柔软的毛茸茸的马鞭。有时候堤上的槐树低下一根树枝,他就一踮脚跳起来,试图捋下一两片树叶,跟个顽皮的争强好胜的孩子似的。他的肩膀随着手中柳枝的挥舞左右摇晃着,很有韵律,非常地和谐,跟他的身高、跟堤上的风景、跟下午江边西斜的光线都协调得恰到好处,就像是一幅为拍电影而摆出来的画面。

    因为紧张和激动,花红一下子说不出话,只紧紧拉住小芽的胳膊,声音走调地嘀咕着:\"啊呀,啊呀。\"

    小芽建议:\"喊他一块儿去吧,他肯定没见过打鱼。\"

    花红满脸娇羞地:\"你喊。\"

    小芽故意逗她:\"我才不喊。我看到人家又没有脸红。\"

    花红用劲攥住小芽的手,攥得小芽指骨头都疼了。她看一眼前面的罗小欧,又看一眼小芽,憋了几次劲,最终还是说:\"算了,我们走快点,赶上他吧。我喊不出来。\"

    罗小欧这一天换了一身装束。他穿着一条厚厚的浅蓝色的裤子,有点像机耕队做工作服用的\"劳动布\",颜色却泛着白,像是水洗过多次因而掉了原色一样。裤腰依然很低,紧紧地卡在胯部,腰前腰后零碎地钉着一些铜扣铜牌,铜牌上凸起一只浮雕样的苹果。裤管是直溜溜的,硬挺挺的,显出穿衣者的两条腿笔直而修长。

    五年之后,这样的裤子开始在国内流行,遍布各城市大街小巷的各类摊档,小芽才知道这叫\"牛仔裤\",是美国西部牧马放牛的硬汉们穿出来的东西。小芽见过周围无数的男女老少穿这种裤子,她自己也穿过,但是无论怎么穿,总没有罗小欧那种\"玉树临风\"的味道。那一年那一天,罗小欧穿着牛仔裤在高高江堤上漫步行走的样子,给两个女孩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小芽此后一生中对于穿牛仔裤的男人总有一种不恰当的苟求。

    罗小欧被两个女孩喊住之后,转过身,指着小芽,用怪怪的普通话惊喜地大叫:\"你是昨天带路的女孩子啊!是我妈咪的学生啊!\"他又指着花红:\"你也是吗?你跟她一样漂亮!我妈咪的学生都是这么优秀?\"

    花红兴奋得身子都摇晃起来,像站立不住要昏过去似的。江心洲的男孩从来不会当面赞美一个女孩子,直截了当地夸奖她\"漂亮\"。即便心里非常仰慕和喜爱,他们也只是用眼神、用含蓄的动作和隐晦的语言间接表示。所以,当罗小欧非常自然地从嘴巴里说出这个令花红心跳的字眼时,她一时间几乎不能够轻松地承受。

    \"我我我……\"花红倚在小芽身上,结结巴巴表达自己的意思:\"我们想……不知道你想去哪儿?我们可以带路……真的。\"

    罗小欧耸耸肩膀:\"我随便走。这儿风景很好。下面的那些水真的是长江吗?\"

    花红点头:\"是长江。长江入海口,所以江面特别宽。\"

    罗小欧长长地\"哦\"了一声,解释:\"我只是在地理书上学到过。\"他又用柳枝指着江堤下面:\"那些是什么?\"

    \"芦苇。\"花红说:\"江心洲的芦苇。你要是在秋天来,芦苇抽穗开花了,那才好看。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你,说不出来。小芽?\"她捅捅小芽的胳膊。

    小芽笑笑:\"我也说不出。\"

    罗小欧又是\"哦\"地一声,脸上有一点失望。花红实在不忍心看他失望的样子,就绞尽脑汁地推荐他看一样东西:江猪。她还把传说中江猪的模样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小芽倒觉得不该让他心存幻想,就实事求是地说,江猪不容易看到,农场里有一位温医生,一连好多天坐在江边等着江猪出现,结果一次都没有能够如愿。小芽建议他跟着她们一块儿去看打鱼,打鱼是一件相对来说比较平常的事,不需要等时间碰运气。

    结果却是万分地不巧,连打鱼也不能看到,因为他们兴致勃勃走到江边黑头的小屋时,发现木划子和鱼网都在,人却没了影子。

    \"没关系的。\"罗小欧反过来安慰她们,\"我们就坐在江边说说话好了。我很喜欢跟你们说话,很开心哦。\"

    三个人开心地爬到反扣的木划子上,一溜排地坐下。罗小欧在最边上,兴奋地挨着他的是花红,花红过来才是小芽。

    花红先提议罗小欧讲讲美国。可是这个题目实在太大太杂,罗小欧想了半天不知道从何谈起,开了几个头,又笑着自己掐断,样子就很为难。

    花红爽快地止住他:\"算了,你还是讲几句英语给我们听听吧,看跟我们英语老师讲的是不是一样。\"

    罗小欧马上说:\"那我们来对话。\"

    花红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我们只会认单词,讲不来的。\"

    \"试试嘛!\"罗小欧鼓励她。

    花红扭过头看小芽,脸上是一种兴奋、紧张、期待和羞怯混杂在一起的神情,眼睛亮亮的,鼻尖红红的,十分可爱。

    罗小欧说开始就开始,马上用英语简单地致了一句问侯词。花红还真听懂了,试探着回了一句。罗小欧称赞一声:\"很好。\"再讲第二句,是赞美江心洲的美丽风光。花红连蒙带猜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好说了个单词:\"是的。\"第三句,罗小欧说得有点快,花红听不懂,转头用目光问小芽。小芽也不懂,摇头。罗小欧于是解释:\"我是问你,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么好的风景,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也就是说,你心里最想做的事?\"

    花红愣愣地看着罗小欧,有半天没有出声。

    罗小欧柔声鼓励:\"说啊!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什么都可以说的。\"

    花红声音很轻地:\"我说不出来。\"

    罗小欧笑着:\"那就用中文说吧。\"

    花红低下头:\"我说了,你一定不能笑话我。\"

    罗小欧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保证。\"

    花红又停了一刻,猛然抬头,一闪身跳下木划子,目光盯住罗小欧,连退几步,绝望而恶狠狠地说:\"我想做的事情很坏,我要你亲我,很想很想!要你亲我一下!\"

    花红的眼睛红得像要出血,嘴张开着,很粗地喘着气,身子簌簌地发着抖,像是遭遇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

    小芽惊恐地叫了她一声:\"花红!\"

    花红簌簌地抖着,话说出口之后勇气便逐渐消失,脸色由红转白,身子也慢慢地软了下去,眼看着就要瘫坐在地。

    每一秒钟都尴尬得如一千年那么长久!

    这时候,罗小欧双手在木划子上用劲一撑,飞身弹起,双脚嚓地落地。他紧跟着跨一大步,扶住了花红的双肩,俯下脑袋,用鼻子拨开花红额前的乱发,嘴唇轻轻靠上去,温柔而又怜爱地给出一个吻。

    之后,他像兄长一样地拍拍花红的肩:\"可以了吗?\"又由衷地说:\"你好可爱。今天是非常可爱的一天。\"

    花红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被自己所做的事情吓呆了一样。小芽最后一个滑下木划子,走过去轻轻拉起花红的手。她看见花红眼睛里涌出很大很大的一颗泪。

    五

    放学的时候,小芽看见黄滔远远地朝她这边招手。小芽不能确定哑巴喊的是不是她,就询问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黄滔使劲地点头,做出很热切的神情。小芽拎着书包飞快地跑过去,刚要问他话,黄滔马上捂住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开口,然后满脸飞红、十分兴奋地抓住小芽的胳膊,拉着她就往自己家里走。

    小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黄滔的神气兴奋得有点怪,好像意外间发现了一个藏宝的洞,迫不及待要分给她一些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