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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汛是清朝军制中小于营的单位,汛之下,设塘。通常情况下,一汛兵有一百多人,以把总为领兵,正七品。洪江汛把总署的人数较少,只有五十人左右。洪江汛把总署的把总名叫王顺清,身材铁塔一般,皮肤却像女人,白白嫩嫩。

    洪江虽然是著名的商城,全城有四万多人口,繁华程度,在整个湖南,只有长沙堪与之相比,但级别却低,行政方面仅设巡检司,隶属于黔阳县。巡检司是清朝最低级行政机构之一,相当于今天的派出所加上街道办事处,主要处理地方治安事务。巡检只是从九品的小官。不过,洪江又设有汛把总署,汛把总署和县衙同级,都是正七品。与县衙相比,王顺清这个汛把总,做了十几年,县令自乌孙贾之后,竟然换了六任。每一任县太爷的上任,虽然是皇上钦命,但每一任县太爷的离任,却都与乌孙贾和王顺清大有关联。

    民间传说,王顺清才是真正的黔阳县令。

    今天,汛把总署里坐了不少人,王顺清的级品最高,实权最大,自然坐了首位。他的左边,是穿着文官服的县丞周永槐,相当于今天的副县长。右边是县主簿赵廷辉,主簿这个职位,在今天很难找到准确对应。在一县之中,主簿位列第三,既有今天的政府秘书长的职权,又有财政局长的职权,还有税务局长的职权,同时,也可以认为是第三副县长。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是县令的左右手。今天的副职只低半级,但清朝的副职,最少低一级,有些甚至低两级。县丞和主簿,都是八品官。这三个人之外,还坐着一大堆人,分别黔阳县巡检张俊录、洪江巡检章益才等。

    赵廷辉说:“按说,古大人今天就应该进入县境了,怎么也没个准信传来?”

    “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土匪?”周永槐说。

    王顺清摆了摆手:“哪来那么多土匪?那些土匪都只是些鸡鸣狗盗的鼠辈,从长沙到洪江,一路都是官道,靖州协上万官兵,沿途保护,没事的没事的。”

    话音刚落,一名汛兵奔跑而入,口里叫:“报——”

    王顺清道:“老子日你个乖。慌什么慌?什么事?”

    汛兵道:“报告把总爷,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返回洪江的路上遇到土匪,一场血战,死伤无数。”

    所有人大吃一惊,全都站了起来。

    王顺清问:“死伤无数?消息确切吗?”

    汛兵说:“白马镖局的人,已经到了巫水官渡,马上就要进城了。他们的家属接到消息,都已经向渡口赶去了。”

    王顺清摘下帽子,露出光光的脑袋,他举起右手,在光头上摸了一把,叫道:“老子日你个乖。越怕事越有事,新的县太爷就要上任了,该死的土匪,倒是会凑热闹!走,一起去看看。”

    这些人之所以集中在此,恰恰是为了迎接新任县太爷。

    这新任县太爷也是奇怪,在长沙接了官印,就再也没有消息。按常理,他应该在经过宝庆府时,向宝庆知府乌孙贾报到。可事实上,王顺清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古立德离开长沙后,便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若是一般的官县上任,王顺清才不会这般猴急,此前一连几任履新,地方士绅和官员,也都从黔阳县城赶到洪江迎接,王顺清却连面都不见,一定要等人家主动来拜见他。但这次不一样,来的虽说是县令,品级却是正六品。别说王顺清不明白朝廷在搞什么名堂,就连知府乌孙贾大人,也担心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政治信号。

    身在官场,每一点非同寻常的迹象,都可能预示着巨大的风暴,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异常小心,否则就有可能玩掉自己的官帽,甚至玩掉自己的脑袋。乌孙贾来信告诉王顺清,密切注意这个古立德,不能有丝毫大意。

    偏偏这时候闹起了土匪,王顺清能不急吗?

    一行人有骑马的,有坐轿的,急急出了汛把总署,直奔巫水官渡而去。

    洪江虽为城,但和全国所有的城均不同,洪江没有城门。

    今天的人们,对于没有城门习以为常,但在清朝以前,一座没有城门的城,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一点,只要看看中国几个与城有关的字,就可以明白。在中国的古代,最大的城,叫国。今天,人们全都认为国是指国家,却很少有人知道,国的真正字义是城,专指王城或者诸侯之城。国字完整地显现了城的根本要义。国的繁体是國,口字里面,一人持戈,也就是说,有士兵持戈防守,又四面城墙的,才叫国。除了国之外,还有一种城叫邑,邑是大臣的食税之地,也是有城墙的。邑中虽然没有体现城墙,但食邑的名称中,往往有耳旁。比如今天姓氏中带耳旁的或者地名中带耳旁的,都不是封国,而是食邑。这个耳旁,代表的,就是城墙。再一种就是城,筑土成功为城,强调的,就是城墙。

    后世根据保存的完好程度,说中国在明末清初有十大著名古城,如云南的丽江、大理,湖北的荆州、襄阳,湖南的凤凰,山西的平遥,四川的阆中,安徽的歙县等。其实,明末清初的著名古城,远不止这些。这些城,更多在军事意义上,均为有城墙之城。

    洪江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座商城。而当时,最为著名的商城只有三座:平遥、洪江、和顺,有北有平遥、南有洪江、西有和顺之说。这三座城,平遥属于金融之城,属于中国银行业的发源地。云南腾冲的和顺是玉石之城,是最大规模的边贸交易之城,而湖南湘西的洪江,却是内地的贸易之城。三座著名的商城中,洪江以及和顺,均没有城墙。

    没有城墙,显示了贸易文化的包容性和开放性。相比和顺以建筑为城墙,洪江的开放性更强,七冲八巷九条街,四通八达,真正体现了商业的融通天下,海纳百川。

    王顺清等刚刚行至渡口,迎面驶来一辆破旧的马车。一般老百姓见了这帮官员,自然会避让,而这辆马车,竟然不停不靠。马车后面不远处,有一队人马,哭哭闹闹,显然是白马镖局的人和他们的家属。

    王顺清当即勒马,大喝一声:“大胆刁民,见了朝廷命官,为什么不避让?”

    马车仍然不停不让,一直向前驶来。王顺清大怒,再一次喝道:“来啊,把这个大胆刁民给我拿下。”

    队伍中冲出几个汛兵,扑向马车。快到近前时,马车倒是停下来了,施施然从上面下来的是胡不来。胡不来摇着扇子,笑笑说:“王把总,好大的派头啊。”

    王顺清一看,竟然是熟人,顿时换了一副面孔:“胡不来?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胡不来反问。

    王顺清摆了摆手:“老子日你个乖。快点让开,兄弟有紧急公务,没时间跟你扯淡。”

    “我才不跟你扯淡。”胡不来说,“我过来,是传古大人的口信,叫你们立即回去汛把总署,商量剿匪事宜。”

    王顺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古大人?哪来的古大人?”

    赵廷辉反应快一些,问道:“古大人,难道是新任黔阳县令古立德大人?”

    “还是赵主簿反应快。”胡不来用扇子在面前扇了几下,“正是古立德大人。”

    王顺清有些糊涂了:“老子日你个乖。古大人在哪里?为什么没看到?”

    胡不来知道,在这洪江地界,王顺清就是天。不过,从今而始,这个天要变了,变成他胡不来了。他不能给王顺清太多机会,当即脸色一变,拿起了腔调:“古大人说,繁文缛节就免了,一切等到了汛把总署再说。”

    周永槐还算清醒,试探地问:“你是……”

    胡不来装着没听见,转身回到马车前。这次,他倒是很知趣,并没有坐到后面的车厢里,而是和车把式坐在一起。车把式挥动马鞭,这辆旧车开始前行。面前的这帮官员,还没摸清楚方向,只好让开一条道。

    一般来说,新官上任,肯定要讲究官威,就算没有仪仗,找朋友借,也要借一些仪仗出来摆一摆威风。王顺清等人得知新任县令坐在面前这辆又旧又破的马车上,自然不肯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

    王顺清问:“怎么办?”

    周永槐来黔阳县的时间不长,不认识胡不来,说:“刚才那个人是谁?好大的架子。”

    赵廷辉说:“以前洪江城里的一个混混儿,倒是考上过秀才,但没有考上举人,后来跑到长沙府给人当了师爷。”

    章益才说:“车里真是古大人?会不会有诈?”

    赵廷辉说:“走,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老子日你个乖。”王顺清说,“他如果敢唬老子,老子把他的骨头拆下来当柴烧。”说过,王顺清一调马头,追着马车而去。其他官员也都先后上轿,急急地往前赶。

    马车的速度并不快,王顺清骑的马,是整个黔阳县最好的一匹,脚力好,几步就跨到了马车边。

    “古大人,你看,还要不要做什么准备?”王顺清隔着车帘问。

    “去了汛把总署再说吧。”古立德隔帘答道。

    王顺清双腿一夹,枣红马加快了速度,跑回汛把总署,先是命令汛兵在门前排成仪仗,又让把早已经准备的锣鼓家伙摆在门前。那辆旧车刚刚出现在育婴巷口,王顺清一挥手,锣鼓家伙便敲了起来。

    古立德坐在车上,听到锣鼓声,猛地惊了一下,立即叫停车。车还没有停稳,他已经跳下来,挥手道:“停停停,都什么时候了,还敲什么锣鼓?”

    那些敲锣鼓的也不知他是什么人,再说,锣鼓正响着呢,哪里听得到他在叫什么,所以根本没有人理他。古立德知道自己说话没用,几步跨到王顺清面前,高声叫道:“叫他们停下,洪江城里死了五个人,伤了几十人,你知道吗?这时候还敲锣打鼓,百姓知道了,怎么看官府?”

    王顺清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精瘦的男人,暗想,这么个人,竟然是新任县令?当然,他也看清了他的手势,是要制止锣鼓。锣鼓毕竟是欢迎他的,他既然要停,那就停下来。王清顺挥起双手,摇了摇。锣鼓全部停下来。

    其他官员的轿子,也都到了,先后下轿,要上来和新任县令行礼。古立德装着没看见,快步向汛把总署正门走去。一般官员,上任之前,都会在家里悄悄练官步。所谓官步,也就是四方步,双脚向前迈的时候,脚尖不是朝着正前方,而是在落地之前,稍稍往外侧那么一下。这种官步有一个好处,不容易走快,也就显得从容。古立德不同,他的步子迈得很快,也很大。仅此一点,就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官员,而且还是从京城里下来的官员。

    古立德自然不管这些,直接走进汛把总署,见当中是一张八仙桌,两边摆了椅子。他直接走到左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王顺清是跟着他进来的,口里还说着一些大人驾到、蓬荜生辉之类的废话,并且考虑是不是要谦让一番,将左边的位子让给古立德。没想到,古立德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他便坐到了右边那把太师椅上。

    其他官员进来,均向古立德行礼。古立德摆了摆手:“免了免了,时间不多,大家都坐下。”

    一般这种情况,主人是要牵位的。

    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自己的位子,这个位子重要与否,只要往席位上一看,立即就明白了。同时,中国又是礼仪之邦,明知自己该坐哪个位子,又不好意思坐上去,便需要主人领位,在民间叫牵位。这次,因为古立德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王顺清这个主人怕自己落了后,自动坐上了次位,没有人牵位了,其他各人,也就依次而坐。虽说没人牵位,可排列的座次,一丝不差。

    见大家坐好,王顺清欠了欠身子,说:“古大人,人都来了,要不,我介绍一下?”

    古立德看了看诸人,立即从位子判断出了彼此的身份,说:“不必了,王大人。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古立德,新任黔阳县令。本来按规矩,应该有一个相应的履新程序,因为事出突然,这个程序,我看就免了。刚才,你们在渡口也都看到了,白马镖局遭到野狼帮土匪的洗劫,幸得忠义镖局拼死相救,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就在忠义镖局的车队里。我注意看了一下,这伙土匪不下三百人。各位大人,三百人啊!如果再有些留下看山寨的,我敢肯定,这股土匪,可能多达四百人。这么大一股土匪,肯定不是一天纠集起来的。我想知道,为什么至今没有人向朝廷报告?”

    王顺清移了移屁股:“古大人,这个事,有点复杂。”

    “有点复杂?怎么复杂?”古立德问。

    赵廷辉说:“刚才,大人也提到了,这伙土匪是野狼谷的野狼帮。野狼谷是雪峰山的一处山谷,三县交界,主要在洞口县、会同县,也有一部分在我们黔阳县。而野狼帮的巢穴,在洞口县境内,理论上,应该由洞口县上报才最为妥当,两个相邻的县,都不适宜做这件事。”

    古立德道:“如果说县里不适合上报,洪江汛呢?为什么不上报靖州协?”

    王顺清感觉新任县令是在找自己的麻烦,立即说:“古大人有所不知。这伙土匪虽说在野狼谷出没,但在此前,一直没有进入黔阳县境,更没有进入洪江。”王顺清的言外之意,洪江汛把总署管理的是洪江,管不到黔阳县,更管不到宝庆府。古大人若是要问罪,该直接去问宝庆府或者靖州协。

    “那这次不同了。”古立德说,“这次在青羊坡,黔阳境内。而且,死了五个人,伤了二十多个,重伤的几个,结果还难预料。我想了一下,我们必须马上决定几件事。第一,怎么上报?是汛把总署和县政府联合上报,还是各报各的?第二,白马镖局死了人,县政府是不是该出面慰问一下?还有,忠义镖局大义施救,县政府也应该有所表示。怎么表示,谁去表示,要定下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剿匪。”

    大家全都沉默了,所有人本能地认为,这个古立德是来搞事的。别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如今的湘西,哪个县哪个府不闹土匪?湘西南地区,大大小小的土匪,怕有几百股。这个地区闹土匪是有传统的,许多人白天为民,夜晚为匪,甚至有很多土匪世家或者说职业土匪。如果每个地方,都将此类事情上报,这官帽还能戴得稳?

    王顺清到底是地头蛇,这十余年间,他在洪江说一不二。但今天,他得放低点姿态,这是乌孙贾大人特别交代过的。他略想了想,说:“前两件事,我的意思,还是由古大人定。古大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至于第三件事,是不是等上面来定?”

    古立德:“为什么要等上面定?”

    王顺清说:“刚才,古大人也说了,这股土匪,有四五百人。我们呢?汛把总署只有五十几个人,加上县里和洪江巡检司,一百人不到,指挥又不统一。这么点人,恐怕不光剿不了匪,还会被土匪打得落荒而逃。”

    赵廷辉说:“我个人谈点想法。白马镖局在青羊坡遭土匪袭击一事,肯定要上报。一来,白马镖局死伤那么多人,这件事一定不能瞒。第二,忠义镖局忠勇仁义,冒死赴难,可嘉可敬。第三,此次,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对野狼谷的土匪予以重创,为天下人树立了榜样,我们理应上奏朝廷,对这种大义予以表彰。”

    周永槐插话说:“我赞成。”

    赵廷辉继续说:“我建议,立即组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对白马忠义两镖局,予以肯定和慰问,另一个小组,立即组织材料,向上报告。至于这个报告怎么写,我觉得,还是可以讲究一下的。如果直接上报闹土匪的事,上面一定会怪罪下来,我们不妨换个角度,以报告白马忠义两家镖局的义忠事迹,顺便将土匪的事带出来。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胡不来知道地方官这些搞法,他担心古立德长期在京城当官,不熟悉地方事务,直接上报地方闹土匪的事,既让朝廷震怒,又得罪地方,便在古立德耳边小声说:“这也不失为两全之策。”

    古立德知道,自己初来乍到,既不适合迅速站到所有官员的对立面,又不能完全为地方官员所摆布,道:“那你们说说,剿匪的事,怎么办?”

    谈到剿匪,大家再一次沉默。

    剿匪这种事难办,不是哪一个地方官的问题,而是机制问题。

    历朝历代,对于军队的控制,都极其严格。

    明朝之所以灭亡,来自两方面的打击,一是李自成,一是满清。李自成把明朝灭了,满清又把李自成灭了。几乎所有后来人,都看到了这个现象。确实,它是现象,显然不是本质。真正的本质,明朝是一座古老的城堡,李自成和满清只不过是两个弱小的贼,他们不遗余力地盗挖城堡的城墙。城墙的豁口越挖越大,于是,李自成最先冲了进去,占领了这座古堡,只不过李自成立足未稳,满清就冲过来了。

    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现象,而不是真相。真相是,无论李自成还是满清,只不过是两个小贼,两个小贼若想把城墙挖开两个大洞,需要经年累月,需要明火执仗。而这座古城堡有那么多士兵,他们为什么不杀掉这两个贼?事实是,他们杀不了,他们手里没有兵权,兵权在皇帝那里。皇帝太远,授权下达时,那两个匪已经跑到了别的地方,不在授权范围之内了。

    正如古立德所面临的情况一样。土匪若是跑到洪江来闹事,古立德有权剿匪,王顺清也有责任剿匪,可他们剿不了。土匪有四五百人,而他们手中所有能派上战场的,也不过百人。古立德可以上报宝庆府,王顺清可以上报靖州协,这是他们的直管部门。而宝庆府手里并无兵权,乌孙贾虽然是知府,却调不动一兵一卒。清朝兵制,以镇为军,下设协、标、营、汛。协相当于现在的旅,约有四千人。靖州协完全有足够的实力出兵剿匪。

    问题是,协统无权调动一协之兵。别说是协统,一协之兵,就连总督大人都无权调动,必须有兵部的官文。协统能用之兵,大概也就一营左右,还不能成建制地调动,而且需要极其繁复的手续。一营兵才六百多人,去剿灭四五百土匪,谁能有必胜的把握?若不胜,自己的官帽就玩掉了。就算能胜,这场仗需要打多长时间?很可能旷日持久,那么,军费从何而来?

    所以,土匪成了地方军政体系的一个脓包,大家都知道它就在那里,但谁都不愿意捅破。捅破了,很多人都要因此丢掉官帽甚至丢掉脑袋。不捅破,它又一直在扩大,总有一天自己会破。所有官员都清楚,只愿自己运气好,在这个脓包自己破掉之前,能够安全离开。

    这种场合,胡不来原本没有说话的份,但他有些按捺不住,说:“如果上报,无论怎样处理文案,最终都绕不过剿匪。”

    古立德看了胡不来一眼,心里有些不满。你一个师爷,哪有你说话的份?转而一想,这个会开得有点尴尬,胡师爷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便问:“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胡不来说:“如果要剿匪,只有两种办法。一种办法,自然是按正常程序上报,再由兵部下文,由靖州协执行。可是,这样做有两大问题,一,公文往返,需要很长时间。二,靖州协出动,涉及额外的军费开销。这个费用,兵部恐怕不会拨,巡抚大人那里,恐怕也不会出钱。羊毛要出在羊身上,这个钱,估计得县里掏。”

    大家不语,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新意。之所以没有人剿匪,说到底还是一个经费由谁掏的问题。

    古立德问:“那你的第二个方法呢?”

    胡不来说:“既然经费由县里掏,何必把这些经费给了靖州协?我们不如自己训练民团。”

    所有人都看向胡不来。胡不来在洪江混过很多年,认识他的人不少,这里的人,谁都不会认为他是个人物,可是,他竟然会出这么个主意。那些人倒不会对他另眼相看,只是对这个主意另眼相看。

    如果县里组织民团,至少需要招募一千人左右。这些人是拿命相搏,自然需要费用,一个团丁一年耗费五十两的话,这就是五万两银子。再说,训练团丁,自然需要装备,这些装备可是需要钱的。而无论是训练还是剿匪,都需要钱,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县政府拿不出这笔钱,只有一个办法,向民间派捐。而即使派捐,一般百姓,也拿不出多少钱,最终还是要向富人伸手。反正,这是一个赚大钱的好机会,搞得好,赚个几万,都不是问题。

    王顺清说:“这事,得有一个详细计划。”

    周永槐也说:“训练民团确实是一个办法。别的不说,就是这洪江城,本没有城墙,完全是不设防的,土匪进出洪江,比回自己家都方便。有了民团,土匪应该不敢进洪江了。不过,这件事毕竟不是小事,搞不搞,怎么搞,还需要古大人拿主意。”

    一路上,古立德早已经考虑过,要在黔阳剿匪,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成立民团。民团只是准军事机构,如果朝廷允许,可以由县政府领头来办。如果朝廷不允许,民间可以自己搞,官方只从背后支持。

    古立德说:“如果你们没有别的意见,我看,民团的事,可以先在洪江搞起来。到底怎么搞,由王大人、胡师爷、章巡检联合当地士绅,一起想办法。”

    王顺清第一次对黔阳县令表现出了特别的认同,说:“好的,我听古大人的,先搞起来再说。万一有什么问题,我再具体向古大人报告。”

    古立德说:“谈到治安问题,还有一件事。在长沙,我看过黔阳县的相关资料,其中有两件大案一直没破。这两件大案,一件是由黔阳巡检司负责的,一件是由洪江巡检司负责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件大案,是当地官府的耻辱。

    黔阳县城的那件案子,被民间称为采花大盗案。案犯常常在夜晚翻墙进入城内富户,用迷药将特定对象迷昏,实施强奸。强奸之后,还会将其家中财物盗走。最多的时候,此人一夜作案三起。类似案件的受害人家里,通常都有女儿或者儿媳被强奸。开始,还有人报案,只是说家里遭到盗窃,却瞒过有人被强奸一节。后来,人们都知道,哪家若是被采花大盗光顾,一定有女儿或者媳妇被迷奸,受害人竟然不敢报案了。

    此案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时间,黔阳县城到底有多少人家受害,连县衙都没有确切统计。

    另一件大案发生在洪江,民间称为无影神手案。此案的性质,和采花大盗案有些类似,主要目标一是富户,二是财物。当然,也有很大不同,第一大不同,无影神手案不存在任何性质的性侵害,案犯的目标更为单纯,仅仅是钱和贵重物品。第二大不同,无影神手案的现场,通常都是密封空间,案犯并无入室迹象。所以,民间传说,案犯有一只无影神手,可以伸长十几丈。此案持续也有一年,官府至今未查出眉目。

    古立德的前任之所以丢官,与这两件案子有极大关系。这两件案子,受害者都是富人。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们既然是富人,在官府就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他们通过这些关系向上告状,就把上任县太爷给告下来了。

    古立德很清楚,真正应该丢官的,应该是张俊录和章益才,他们是巡检,巡奸缉盗,维护地方治安,是他们职内之事。可不知为什么,这两个人的官帽还戴得稳稳的。这就是怪事,上上下下,庸官懒官贪官一大堆,他们竟然活得比谁都好。

    提起这件事,张俊录和章益才连忙检讨。

    他们不能不担心啊,皇上竟然让一个六品官员出任一个小小的县令,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当然,别说是黔阳,就是整个湖南,都已经听说,古立德是被贬官的。他原是朝廷的六品言官,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皇上贬到了黔阳担任县令。事情的微妙,不在六品言官担任七品县令,历史上一二品大员被贬为八九品官的事,也多得很。可是,皇上的钦命只说让古立德来当黔阳县令,却没有明确他官居几品。

    也就是说,皇上外放古立德担任了县令,却没有降他的品级,这就很难说是贬谪,倒更像高配了。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皇上把古立德放在黔阳县,是有特别用意的。

    什么用意?黔阳只是湖南一个偏僻的小县,别说全国,就算是湖南人,知道的也没有几个人。但黔阳有两个名城,一是县治所在地黔阳,二是洪江。洪江是湖南乃至全国一等一的繁华之地,有各种商号一千三百多家,钱庄票号二十多家,舞台戏院六七十家,妓院青楼五十多家。常住人口约四万人,流动人口达到十万。身家超过百万的富豪,有几百家,排名前十位的富豪,总身家加起来,在五千万两以上,抵得上整个朝廷半年的收入。长沙府一年所收的捐税,也不过一两百万两,洪江所有商号的收入加起来,就有好几百万之多。

    这样多的钱,有多少流进了贪官污吏的手中,没有人搞得清楚。皇上将一个六品官放到黔阳当县令,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若是有关,那么,黔阳官场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谁不胆战心惊?

    古立德说:“这件事,我看这样吧,黔阳、洪江两巡检司,还是各司其职,负责此案的调查侦查。另外,我考虑再增加一个人,直接受我指挥,暗中调查此案。你们帮我物色一下,看有没有这样的人选,尽快报到胡师爷这里。”

    听到这话,王顺清再一次心惊,古立德是什么意思?找一个暗探调查这两件案子?这会不会是个幌子?表面上是为了暗查这两件案子,背地里,是不是为了查别的?是不是,这个人,最好要由自己掌握?

    王顺清说:“我倒是有两个人选。”

    古立德问:“什么人?”

    王顺清说:“一个是白马镖局总镖头马占山的第三个儿子马智琛,二十一岁,非常聪明,武功又好,人也正直。”

    胡不来问:“另一个呢?”

    王顺清说:“另一个,也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只不过,这一家人丁不太旺,只不知他们会不会同意。”

    古立德说:“你只管说。”

    王顺清说:“风云商号的大少爷余海风。”

    这两个人,古立德都已经见过了,确实比较满意,他对胡不来说:“胡师爷,你摸一摸这两个人的情况,然后报给我。”

    §§第二章  一步影响几十年局势的好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