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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我来了!”他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房间说,“您好,老兄!您恐怕已经讨厌我了吧,对不对?”

    “刚好相反,我很高兴,”医师回答说,“我见着您总是很高兴。”

    两个朋友在书房里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来,沉默地抽一会儿烟。

    “达留希卡,给我们拿点啤酒来才好!”安德烈·叶菲梅奇说。

    他们仍旧一句话也不说,把第一瓶酒喝完。医师沉思着,米哈依尔·阿韦良内奇现出畅快活泼的神情,仿佛有什么极其有趣的事要讲一讲似的。谈话总是由医师开头。

    “多么可惜啊,”他轻轻地、慢慢地说,摇着头,没有瞧他朋友的脸(他从来不瞧人家的脸),“真是可惜极了,尊敬的米哈依尔·阿韦良内奇,我们城里简直没有一个人能够聪明而有趣地谈一谈天,他们也不喜欢谈天。这对我们就是很大的苦事了。甚至知识分子也不免于庸俗。我跟您保证,他们的智力水平一点也不比下层人高。”

    “完全对。我同意。”

    “您知道,”医师接着轻声说,音调抑扬顿挫,“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智慧的最崇高的精神表现以外,一切都是无足轻重而没有趣味的。智慧在人和兽类中间划了一条明显的界线,暗示人类的神圣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由它代替了实际并不存在的不朽。因此,智慧成为快乐的唯一可能的源泉了。可是在我们四周,我们却看不见,也听不见智慧,这就是说我们的快乐被剥夺了。不错,我们有书,可是这跟活跃的谈话和交际根本不一样。要是您容许我打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的话,那我就要说,书是音符,谈话才是歌。”

    “完全对。”

    接着是沉默。达留希卡从厨房里走来,站在门口,用拳头支住下巴,带着茫然的哀伤神情,想听一听。

    “唉!”米哈依尔·阿韦良内奇叹口气,“要希望现在的人有脑筋,那可是休想!”

    他就叙述过去的生活是多么健康、快乐、有趣,从前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多么聪明,他们对名誉和友情有多么高尚的看法。借出钱去不要借据。朋友遭了急难而自己不出力帮忙,那是被人看做耻辱的。而且从前的出征、冒险、交锋是什么样子啊!什么样的朋友,什么样的女人!再说高加索,好一个惊人的地区!有一个营长的妻子,是个怪女人,常穿上军官的军服,傍晚骑马到山里去,单身一个人,向导也不带。据说她跟一个山村里的小公爵有点风流韵事。

    “圣母啊,母亲啊……”达留希卡叹道。

    “那时候我们怎样地喝酒!我们怎样地吃饭啊!那时候有多么激烈的自由主义者!”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着,却没听进去。他一边喝啤酒,一边在想什么。

    “我常常盼望有些聪明的人,跟他们谈一谈天,”他忽然打断米哈依尔·阿韦良内奇的话说,“我父亲使我受到很好的教育,可是他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响下,硬叫我做医生。我觉得当时要是没听从他的话,那我现在一定处在智力活动的中心了。我多半做了大学一个系里的教员了。当然,智慧也不是永久的,而是变动无常的,可是您已经知道我为什么对它有偏爱。生活是恼人的牢笼。一个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时期,思想意识成熟了,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他关在一个无从脱逃的牢笼里面。确实,他从虚无中活到世上来原是由不得自己作主,被偶然的条件促成的……这是为什么呢?他想弄明白自己生活的意义和目的,人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者跟他说些荒唐话。他敲门,可是门不开。随后死亡来找他,这也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的。因此,如同监狱里的人被共同的灾难联系着,聚在一块儿就觉着轻松得多一样,喜欢分析和归纳的人只要凑在一起,说说彼此的骄傲而自由的思想来消磨时间,也就不觉得自己是关在牢笼里了。在这个意义上说来,智慧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的快乐。”

    “完全对。”

    安德烈·叶菲梅奇没有瞧朋友的脸,继续轻声讲聪明的人,讲跟他们谈天,他的话常常停顿一下,再往下讲。米哈依尔·阿韦良内奇专心听着,同意说:“完全对。”

    “您不相信灵魂不朽吗?”邮政局长忽然问。

    “不,尊敬的米哈依尔·阿韦良内奇;我不相信,而且也没有理由相信。”

    “老实说,我也怀疑。不过我又有一种感觉,好像我永远也不会死似的。我暗自想道,得了吧,老家伙,你也该死了!可是我的灵魂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别信这话,你不会死的!’……”

    九点钟过后不久,米哈依尔·阿韦良内奇就告辞了。他在前堂穿上皮大衣,叹口气说:

    “可是命运把我们送到什么样的穷乡僻壤来了!顶恼人的是我们不得不死在这儿。唉!……”

    七

    安德烈·叶菲梅奇送走朋友以后,就在桌旁坐下,又开始看书。傍晚的宁静以及后来夜晚的宁静,没有一点响声来干扰。时间也仿佛停住,跟医师一块儿呆呆地看书,好像除了书和带绿罩子的灯以外什么也不存在似的。医师那粗俗的、农民样的脸渐渐放光,在人的智慧的活动面前现出感动而入迷的笑容。“啊,为什么人类不会长生不死呢?”他想。为什么人要有脑中枢和脑室,为什么人要有视力、说话能力、自觉能力、天才呢?这些不都是注定了要埋进土里,到头来跟地壳一同冷却,然后在几百万年中间随着地球围绕太阳旋转,既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吗?只为了叫人变凉,然后去旋转,那根本用不着把人以及人的高尚的、近似神的智慧从虚无中拉出来,然后仿佛开玩笑似的再把他变成泥土。

    这是新陈代谢!可是用这种代替不朽的东西来安慰自己,这是多么懦弱啊!自然界所发生的这种无意识的变换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还要低劣,因为,不管怎样,愚蠢总还含得有知觉和意志,在那种过程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在死亡面前恐惧多于尊严的懦夫才会安慰自己说:他的尸体迟早会长成青草,长成石头,长成癞蛤蟆的……在新陈代谢中见到不朽是奇怪的,就像一个宝贵的提琴砸碎,没用了以后却预言装提琴的盒子会有灿烂的前途一样。

    每逢时钟敲响,安德烈·叶菲梅奇就把身子往圈椅的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为的是思索一会儿。他在刚从书上读到的优美思想的影响下,不由得对他的过去和现在看一眼。过去是可憎的,还是不想为妙。可是现在也跟过去一样。他知道:如今正当他的思想随同凉下去的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时候,在那跟医师住宅并排的大房子里,人们却在疾病和肉体方面的污秽中受苦,有的人也许没睡觉,正在跟虫子打仗,有的人正在受着丹毒的传染,或者因为绷带扎得太紧而呻吟。也许病人在跟助理护士打牌,喝酒。每年有一万二千个人受到欺骗,全部医院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样,建立在偷窃、污秽、毁谤、徇私上面,建立在草率的庸医骗术上面。医院仍旧是个不道德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为有害。他知道尼基达在那安着铁窗子的第六病室里殴打病人,也知道莫依谢依卡每天到城里走来走去讨饭。

    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地知道:在最近二十五年当中医学起了神话样的变化。当初他在大学念书的时候,觉着医学不久就会遭到炼金术和玄学同样的命运。可是如今每逢他晚上看书,医学却感动他,引得他惊奇,甚至入迷。真的,多么意想不到的辉煌,什么样的革命啊!由于有了防腐方法,伟大的皮罗戈夫[3]认为就连in  spe[4]都不能做的手术,现在也能做了。普通的地方自治局医师都敢于做截除膝关节的手术。一百例腹腔切开术当中只有一例造成死亡。讲到结石病,那已经被人看做小事,甚至没人为它写文章了。梅毒已经能够根本治疗。另外还有遗传学说、催眠术、巴斯德[5]与科赫[6]的发现、以统计做基础的卫生学,还有我们俄罗斯的地方自治局医师的工作!精神病学以及现代的精神病分类法、诊断法和医疗法,跟过去相比,成了十足的厄尔布鲁士[7]。现在不再往疯子的头上泼冷水,也不再给他们穿紧身衣了,人们用人道态度对待疯子,据报纸上说甚至为他们开舞会,演剧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就现代的眼光和水平来看,像第六病室这样糟糕的东西也许只有在离铁路线两百俄里远的小城中才会出现,在那样的小城里市长和所有的市议员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把医生看做术士,即使医生要把烧熔的锡灌进他们的嘴里去,也得相信他,不加一点批评,换了在别的地方,社会人士和报纸早就把这个小小的巴士底[8]捣得稀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