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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那天晚上我才明白:我也幸福而满足,”伊万·伊万内奇接着说,站起来了,“我在吃饭和打猎的时候也教导过别人,说应该怎样生活,怎样信仰宗教,怎样驾驭老百姓。我也常说学问是光明,教育是必不可少的,可是对普通人来说,目前只要认得字,能写字,也就够了。我常说:自由是好东西,我们生活中不能没有它,就跟不能没有空气一样,不过我们得等待。对了,我常说那样的话,现在我却要问:‘为什么要等?’”伊万·伊万内奇问,生气地瞧着布尔金,“我问你们:为什么要等?根据什么理由?人们就告诉我说:什么事都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到的;各种思想都要渐渐地到一定的时期才能在生活里实现。可是这话是谁说的?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这话对?你们引证事物的自然规律,引证社会现象的合法性,可是我,一个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壕沟面前,本来也许可以从上面跳过去,或者在上面搭座桥走过去,却偏要等它自动封口,或者等它让淤泥填满,难道这样的事还说得上什么规律和合法性?再说一遍,为什么要等?等到没有了生活的力量才算吗?可是人又非生活不可,而且也渴望生活!

    “那一次一清早,我从弟弟家里出来,走了,从此我在城里住着就感到不能忍受。城里的那种和平安静压得我不好受。我不敢看人家的窗子,因为这时候再也没有比幸福的一家人团团围住桌子喝茶的光景更使我难受的了。我已经老了,不适宜作斗争了,我甚至不会憎恨人了。我只能满心地悲伤,生气,烦恼,一到夜里,我的脑子里种种思想纷至沓来,弄得我十分激动,睡不着觉……唉,要是我年轻点就好了!”

    伊万·伊万内奇激动得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反复地说:

    “要是我年轻点就好了!”

    他忽然走到阿廖欣面前,先是握住他的一只手,后来又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帕维尔·康斯坦丁内奇!”他用恳求的声调说,“不要心平气和,不要容您自己昏睡!趁您还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要永不疲倦地做好事情!幸福是没有的,也不应当有。如果生活有意义,有目标,那意义和目标就绝不是我们自己的幸福,而是比这更伟大更合理的东西。做好事情吧!”

    这些话,伊万·伊万内奇是带着可怜样的、恳求的笑脸说出来的,仿佛他本人为自己请求一桩什么事似的。

    然后这三个人在客厅里挑了三张圈椅各据一方坐下来,沉默了。伊万·伊万内奇的故事既没满足布尔金,也没满足阿廖欣。金边镜框里的将军们和太太们在昏光中显得像是活人,低下眼睛来瞧他们,在这样的时候听那个可怜的、吃醋栗的文官的故事觉得乏味得很。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很想谈一谈或者听一听高雅的人和女人的事。他们所在的这个客厅里,样样东西,蒙着套子的枝形烛架啦,圈椅啦,脚底下的地毯啦,都在述说如今在镜框里低下眼睛瞧他们的那些人,从前就在这房间里走动过,坐过,喝过茶,现在俊俏的佩拉格娅正在这儿没一点声音地走来走去;这倒比一切故事都美妙得多呢。

    阿廖欣困得要命,他一清早两点多钟就起床干农活儿,现在他的眼皮粘在一起了,可是他生怕客人等他走后也许会讲出什么有趣的故事,就流连着没走。他并没细想伊万·伊万内奇刚才所讲的是不是有道理,正确,反正他的客人没谈起麦粒,也没谈起干草,也没谈起煤焦油,所谈的都是跟他的生活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事,他不由得暗自高兴,盼望他们接着谈下去才好……

    “不过,现在该睡了,”布尔金说,站起来,“请允许我跟你们道一声晚安吧。”

    阿廖欣道了晚安,走下楼回到自己的住处去。客人们仍旧待在楼上。他俩被人领到一个大房间里过夜,房间里安着两张旧的雕花木床,墙角有一个象牙的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那两张凉快的大床由俊俏的佩拉格娅铺好了被褥,新洗过的床单冒出好闻的气味。

    伊万·伊万内奇一声不响地脱掉衣服,躺下。

    “主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他说,拉过被子来蒙上头。

    他的烟斗放在桌子上,冒出一股浓烈的烟草的焦气。布尔金很久睡不着觉,不住地纳闷,想不出这股难闻的气味是打哪儿来的。

    雨点通宵抽打着窗上的玻璃。

    1898年

    *  *  *

    [1]  在十九世纪中叶的俄国,兵士的儿子从出生的那天起就编入军籍,到相当年龄就入军事学校受训。

    [2]  指墓穴的长度。

    [3]  意思是“死了”。

    [4]  烧兽骨是为了制胶。

    [5]  引自普希金的诗《英雄》,但引文不全,原文是“我们喜爱使人高兴的谎话,胜过喜爱许许多多卑微的真理。”——俄文本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