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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梅里山鹰(5)

    还算幸运,它冒险成功了,损失了翅膀上几根漂亮的翮羽,换来一只才出壳没几天的小鸡。

    别抢,别闹,二一添作五,我来给你们分配。金蔷薇站在鹰巢中央,推开小强盗一样扑过来的哥哥鹰金追,又撵走小土匪一样拱过来的弟弟鹰蓝灿,为两只雏鹰分割猎物。

    给雏鹰喂食,不同的年龄段有不同的喂食方式,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刚出壳到二十天左右,母鹰将半消化的食物从嗉囊中反哺出来嘴对嘴喂,称为渡食;二十天至两个月,母鹰将肉块从猎物身上撕下来,直接塞进雏鸟嘴里,这叫喂食;两个月至三个半月,母鹰当着雏鹰的面解剖猎物,将撕碎的猎物抛在地上任雏鹰啄食,让雏鹰学习分割猎物的技巧,称为学食;三个半月至独立生活,母鹰将猎物囫囵扔给雏鹰,让雏鹰自己分割啄食,这叫投食。现在,金蔷薇正采用第三阶段喂食方式。

    还没等它把小黑鸡分割开,两个小家伙就又迫不及待地围上来抢夺,更可气的是,它们还互相挤对,用力把对方从金蔷薇身边挤走。去,不准胡来!金蔷薇毫不客气地用嘴壳将两只雏鹰拨拉开。我晓得你们两天没进食已经饿坏了,但再饿也不能伤了兄弟和气啊。饥饿是一种考验,考验你们是否真正具备互相帮助共渡难关的兄弟情谊。我相信你们不会让妈妈失望的。

    小黑鸡太小了,也就小耗子这么大,少得还不够喂饱一只雏鹰。它先将难以消化的鸡头和鸡爪吞进肚去,它要保持一些体力,明天一早好有力气去觅食。然后,它用爪子和嘴喙分割剩下的肉块。哦,肉少得可怜,只能算是给你们打打牙祭,你们放心,妈妈明天一早就去尕玛尔草原打猎,一定给你们带只野兔回来,让你们吃得打饱嗝。天有点黑了,它有点大意了。就在这个时候,金追受食物的诱惑,又强行从它翅膀底下钻过来,企图啄食鸡肉。它夹紧翅膀,不让金追的企图得逞。它只注意防止哥哥鹰抢夺食物,却忽视了弟弟鹰的钻营行为。它没发现,蓝灿贪婪的嘴喙从它两腿之间钻进来,叼起鸡肉就快速吞咽起来。那个时候,它只是将小黑鸡撕啄开,还没分割完毕,肉块互相粘连,形成一长条肉串。蓝灿确实是饿坏了,用狼吞虎咽来形容一点不过分,脖颈扭动着,拼命将肉块往自己肚里塞。小浑蛋,你咋能吃独食哟!金蔷薇用脚爪掐住蓝灿的脖子,想制止它的土匪行径,可蓝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它的脚爪,仍一个劲快速吞咽。金蔷薇又用尖利的嘴喙使劲啄咬蓝灿的背,血都啄出来了,可小家伙还是顽强地继续进食。

    它是母亲,它总不能为了这么一点食物掐断亲骨肉的脖子啄穿亲骨肉的身体吧?

    也就短短几秒钟时间,一串肉块全被蓝灿吞进肚去。本来嘛,也就那么一点鸡肉,仅够蓝灿吃个半饱的。

    唧呀戈,唧呀戈,金蔷薇朝实施了土匪式掠夺的弟弟鹰发出严厉的呵斥。也仅仅是严厉的呵斥而已,吃也吃进去了,吞也吞进肚了,除非开膛剖腹,休想再让蓝灿把肉串吐出来了呀。

    在蓝灿独吞食物的过程中,哥哥鹰惊愕地张大嘴,望着蓝灿发呆。当蓝灿把最后一点鸡肉也咽下去后,金追如噩梦初醒般狂啸一声,全身的羽毛就像刺猬一样竖了起来,眼睛发绿,也不知是气得发绿还是饿得发绿,冲上来扭住蓝灿厮打起来。不许打架!弟弟鹰抢夺食物是做得不对,妈妈刚才已经批评它了,你是哥哥鹰,你也应该宽容大度些,就原谅弟弟鹰这一次吧。金蔷薇用身体阻挡金追的进攻,并试图进行劝解。然而,劝解不仅无效,似乎还火上浇油了,金追疯子一样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扑到蓝灿身上,又是撕抓又是啄咬,就像在对付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弟弟鹰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两只眼珠子变得像两粒萤火虫,泛动绿莹莹的杀气。金蔷薇狠狠啄咬哥哥鹰的背,又狠狠敲打弟弟鹰的头,动用母鹰的权威希望能平息这场斗殴,但效果甚微。搏杀的狂热,已远远超过对惩戒的惧怕。它们拼命粘在一起扭打,它根本没法拉开。两个小家伙都已是半大的少年鹰,力气大得惊人,结构松散的鹰巢剧烈颤抖,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金追的攻势似乎更猛烈些,将蓝灿推到鹰巢边缘,嘴里发出刻毒的诅咒,恨不得把弟弟鹰推下万丈深渊才解恨。弟弟鹰因为肚子里填充了食物,似乎耐力更持久些,将哥哥鹰压趴在自己身体底下,用已长硬的嘴喙啄咬金追的身体,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恨不得把哥哥鹰身体啄烂了才好。轰隆,鹰巢终于承受不了如此激烈的打斗,就像敲碎的瓷盘一样,左侧一角倒塌了,哥哥鹰身体歪倒,差点跟随倒塌的鹰巢一起摔下深渊。哗啦,鹰巢的好几根树枝被踩断,踩出两个大窟窿,弟弟鹰两支脚爪伸进窟窿里,要不是有一根横杈挡着,就变成断线的风筝掉下去了。鹰巢已经四分五裂,但两个小家伙的打斗狂热仍没有丝毫减弱,还在互相撕抓啄咬。它们似乎都已丧失了理智,非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唉,温饱而知廉耻、懂情谊,没了温饱就没了廉耻,就没了兄弟情谊。

    住手吧,你们不要命啦!金蔷薇高声尖啸,你们虽然长出翅膀了,可你们还不会飞,如果现在你们掉下去,即使侥幸不摔死,也一定会成为野狼的夜宵。你们不是仇敌,你们是兄弟啊。

    两只雏鹰都把金蔷薇的规劝当做耳边风,仍沉浸在斗殴的狂热中。金蔷薇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所能搀扶它们一把,不让它们掉下悬崖去。

    很快,整个鸟巢都被毁了,所有的树枝、黏土、兽皮等筑巢材料都不见了。两个小家伙各自站在一根树枝上,天已经黑透了,金蔷薇挡在它们中间,它们彼此的身体没法再接触,斗殴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它含辛茹苦寻找食物,它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到铜鼓寨去捉鸡,它差一点成为花狗的战利品,它差点被猎枪射成马蜂窝,结果又怎么样?谁也不会体谅它的苦衷,谁也不会理解一个做母亲的良苦用心。仅仅为了一点点食物,就诱发了新的窝里斗,就发生了你死我活的争斗。

    金钱松枝丫间,还悬挂着零星的树枝草丝,那是鹰巢坍塌后的残留物。它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鹰巢。对山鹰来说,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这没什么,它早已习惯了辛劳。鹰巢毁了,还可以重建;兄弟情谊毁了,是无法修补的,驱之不去的,还有笼罩在鹰巢上空的浓重的死亡阴影。

    夜深了,一轮弯月悬在无云的夜空,对面山峦传来凄厉的狼嚎,嗥叫声杂乱而粗野,时高时低,此起彼伏,忽而如婴儿啼哭,忽而如疯子狂笑,听起来好像是两只公狼在进行争夺首领地位的战争。

    两只雏鹰还在起劲地互相啸叫辱骂,要不是金蔷薇夹在中间,战火将重新燃烧。想要独霸生存资源的冲动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仅没有湮灭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这是它始料不及的。

    为什么强者就一定要与残忍画等号?为什么强者生命不止,天下就争斗不息?为什么非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不能我活让你也活呢?难道生命的真谛就是自私,就是争夺生存资源,就是无休无止地骨肉相残?

    金蔷薇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即不该在它们出壳不久进入自然淘汰过程中出手干预。它以为自己有能力扭转这种残忍的窝里斗本性,它花了几个月的心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它以为自己已经达到目的,事实证明,那完全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美丽谎话。本性并未扭转,仇恨也没消失,只是蛰伏与冬眠,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

    这次争斗的起因是为了食物,就算它运气特别好,明天一早就能逮到一只野兔,把两只雏鹰喂饱,用食物换取和平,那也只能是暂时的和平而已。随着小家伙日渐长大,对食物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它是只单身母鹰,它无法保证每天都能找到充足的食物来喂养它们,免不了还会有食物短缺的时候,免不了还会有饥饿相伴的日子,那么,引发残酷竞争的导火索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更为严重的是,两个小家伙都已长成了少年鹰,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听凭命运摆布的婴儿鹰,它们的力量相当,它们势均力敌,谁也不占压倒性的优势,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在自己毫发不损的情况下将对方摔下悬崖,依目前的情形看,最大的可能是双双坠崖而亡。它想象着,一定会有这么一天,当它劳累一天空手而归时,残酷的窝里斗再次爆发,出现它不忍看的惨烈一幕:两只雏鹰互相撕抓啄咬,仇恨在争斗中节节升高,完全丧失了理智,在它们猛烈的斗殴中,本来就不太坚固的鹰巢轰然崩溃,两只雏鹰连同鹰巢一起坠落深渊……这完全与它的初衷背道而驰,它当初救下弟弟鹰蓝灿,以为能1+1=2,现在却极有可能变成1-1=0。它不仅未能挽救蓝灿的生命,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它还将赔掉哥哥鹰金追的生命。

    它后悔极了,它理应尊重物种的成长规律,尊重远古以来梅里山鹰每窝只养大一只雏鹰的传统,而不是异想天开地要去改变一个物种的生存轨迹。现在,后悔也晚了。

    一只鹰巢里容不下两只雄鹰,这也许是天底下一个最残酷的真理。

    它深深地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

    七

    那是一条蜕过好几次壳的高山蝮蛇,一米多长酒盅般粗,蛇尾像是被剪刀剪过似的,奇怪地向两边叉开,就好像长着两根尾巴,或许可以称之为双尾蝮蛇。它正顺着一根树枝慢慢游向鹰巢。

    幸亏金蔷薇今天运气好,才离巢十多分钟,就逮到一只躲在草丛里生蛋的褐马鸡,回来得早,及时发现了这惊险的一幕。在它看见双尾蝮蛇时,这条该死的怪胎蛇离鹰巢还有十多米远,依照蛇在树上的爬行速度,起码还要一两分钟才能对两只雏鸟构成威胁。

    金蔷薇从容地降落在悬崖顶,将那只褐马鸡暂且寄存在两块岩石间的凹缝里,然后准备俯冲下去驱赶双尾蝮蛇。

    一般来讲,蛇是梅里山鹰食谱上的美味佳肴,但鹰身上不具备抵御蛇毒的天生抗体,换句话说,鹰一旦被毒蛇咬到,也会中毒身亡的。因此,鹰大多捕捉无毒蛇或小型毒蛇,对超过一米长的剧毒蝮蛇,鹰会明智地放弃捕捉,所以,金蔷薇只是想采取恫吓战术将双尾蝮蛇赶走而已。

    它已经撑开翅膀要起飞了,出于习惯,它朝鹰巢瞥了一眼,它看见,金追和蓝灿各自站立在巢的东西两端,哥哥鹰不时朝蓝灿发出一串挑衅式的啸叫,弟弟鹰则回敬金追一个狠毒的眼光。突然间,它将撑开的翅膀闭了起来。一个让它心碎的念头浮现出来:假如它听任双尾蝮蛇游向鹰巢,或许是一劳永逸解决窝里斗的天赐良机。它时常与蛇打交道,了解蛇的捕食习惯,蛇一旦吞进一只较大的猎物,便不会再有兴趣攻击另一个猎物。这是它想要放纵毒蛇行凶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假如想要闯进鹰巢的是花灵猫,它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侵略者挡在家门外的,花灵猫的捕食习惯是,一旦闯进鸟巢,会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雏鸟一律扑杀。不管是弟弟鹰还是哥哥鹰,个头都已有成年鹰三分之二大,一只就足够塞饱蛇的肚皮。蛇吞一留一,刚好能解开这段时间来严重困扰它的一道生存难题。

    肚皮瘪瘪的双尾蝮蛇又往前爬了五六米,鲜红的蛇芯子快速吞吐,探测猎物方位,选择攻击目标。

    金蔷薇又撑开了翅膀。它是母亲,怎么能听凭毒蛇吞食自己的孩子呢?母鹰的神圣职责就是保护雏鹰免遭毒蛇猛兽的伤害。强烈的母爱,催促它俯冲下去,用尖爪利喙将双尾蝮蛇从金钱松旁赶走。

    可是,自从弟弟鹰独吞小黑鸡事件发生后,两只雏鹰之间的仇恨与日俱增,一只鹰巢只能有一只雄鹰,这是它必须面对的现实。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两只雏鹰之间随时都可能爆发你死我活的争斗。种种迹象表明,同归于尽的惨剧不可避免。要么2-2=0,要么2-1=1,它又怎么能去选择意味着什么也没有的零呢?

    金蔷薇无奈地将翅膀收了起来。

    双尾蝮蛇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盯着鹰巢东侧的金追,本来直线形的蛇身S形缩拢,游进鹰巢,蛇头向东,慢慢向金追逼近。

    金蔷薇翅膀撑开了又收起,收起了又撑开,心里矛盾极了。理智告诉它,利用这条毒蛇进行自然淘汰,是最明智的选择;感情却一再催促它,俯冲下去,向耀武扬威的毒蛇猛烈扑击,拯救自己的亲骨肉,尽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它体验到灵魂被撕裂的痛苦。

    金追发现游进鹰巢的双尾蝮蛇了,恐惧得全身羽毛膨胀,发出惊悸的啸叫。这一来蓝灿也跟着紧张起来,抖动翅膀,亮出嘴喙,朝着入侵者呀呀鸣叫。双尾蝮蛇没有理睬蓝灿,径直向金追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