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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春情(4)

    红金背的出现和亮相也与众不同。

    清晨,安妮和爵咪农正在啃食蘸满露珠的青草,空寂的山谷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鹿鸣。高亢嘹亮底气十足,像一支专门垂钓母鹿寂寞灵魂的鱼钩。不一会儿,一条炫目的光带从山谷飘然而至。普通的公鹿在闯进陌生领地后,都会紧张战栗,上上下下打量着争斗对手,仔细掂量彼此的实力,并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环视地形,给自己选择一条万一失败后的最佳逃跑路线,这才敢站出来亮相。红金背把这套繁杂的程序全省略了。他旁若无鹿地径直奔到她安妮面前,摇晃着珊瑚般美丽的大角架,颠动着油光水滑浑圆如磨盘的屁股,舞兮蹈兮做出一副轻佻的求爱姿势。他嬉皮笑脸,流里流气,淫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移来移去,似乎不是来进行一场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争偶决斗,而是来应邀做客,闲得无聊来串门子,来逛市场赶庙会,来上门相亲遴选妃子。

    安妮心里油然产生一种反感和愤懑,为自己也为待在自己身边的爵咪农。

    爵咪农的反应也十分奇怪。几天前当亚乌贸然闯入时,它大义凛然地吼叫一声扑将上去,和情敌斗成一团,但此时却微张着嘴,战战兢兢地哼哼了两声,眼睛里流动着一抹惊恐的目光,在原地烦躁地用蹄子刨着泥土。

    红金背偏过那张狭长的英俊的青春焕发的鹿脸,漫不经心地瞅了爵咪农一眼,那眼神充满了鄙视轻蔑,不像是在打量争偶对手,倒像是肉食兽在端详俯视一只草食兽。它朝爵咪农发出一声含有侮辱和驱赶性质的呦叫声。

    嘘,不堪一击的讨厌的平庸的家伙,滚一边去吧!

    安妮心里涌动起一股强烈的仇恨,假如她此刻头顶长出犄角,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把这傲慢的不可一世的家伙教训一顿的。她觉得红金背对爵咪农的轻蔑,其实也是对她的轻蔑:她和爵咪农是形影相随的伙伴,瞧不起她的伙伴,其实也就是瞧不起她。

    可惜她是头顶不长角架的母鹿,只配做旁观者。

    爵咪农本来是面对面站在红金背面前的,这时,突然掉过头去,脸朝着山弯那片茂密的白桦林,频频向安妮甩动胡萝卜形的粗短的尾巴,角架也微微前倾作示意性的摇晃。

    安妮和爵咪农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很快就领悟了他这套身体语言所包含的意思。他是想让她也掉转头来,给红金背一个后脑勺,然后贴到爵咪农身上,一雌一雄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密林。这就等于毫不含糊地向红金背说明,她安妮和爵咪农精神和肉体都已融为一体,肚子里已怀上可爱的宝宝。她还可以在走出十几步远后,用调皮的神态回眸一望:哦,红金背,对不起,木已成舟生米已煮成熟饭,你来晚了啊。红金背必然会像踩破了的猪尿泡一样,全身萎瘪悻悻地走开。

    这倒不失为一种庇护爵咪农打击红金背的绝妙的好主意。

    你傲什么傲,狂什么狂,留着你的傲劲和狂劲自己去享用吧。

    安妮已经看出爵咪农在红金背面前还没交手精神上就先矮了三分,爵咪农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红金背的对手。她要是赖着不走,无疑是把爵咪农推到了一个应战是必败、不应战是懦夫这样一种尴尬的境地。她不愿意看着爵咪农身心两方面受到伤害。在这个严酷的冬天,要是没有爵咪农陪伴在身边,她安妮早就命归黄泉呜呼哀哉了。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情感上,她都舍不得和爵咪农分离的。她扭动腰肢,摆动细长光滑的脖颈,准备要跟随爵咪农掉转头去了,可是,一股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可惜,说不清是欣赏还是留恋的缠绵的思绪,缚住了她的芳心,缚住了她的四蹄,使她怎么也迈不开步去。

    红金背可不是轻易能遇得到的草鹿,他的强壮的体力和勇猛的品性在日曲卡山麓的马鹿群中是屈指可数的。安妮想起去年仲秋鹿群和狗熊相遇的惊心动魄的事来。

    那天下午,鹿群路过喀斯特溶洞时,恰巧下起了如注暴雨,鹿群便钻进溶洞里避雨。刚进洞没多久,洞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熊吼声,一头两米来高膘肥体壮浑身漆黑的老熊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洞口。狗熊是一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动物。这头老熊的窝就筑在溶洞里。这愚蠢的家伙以为暂时来避一下雨的鹿群抢占了自己的窝巢,发疯般地舞着熊掌就要往洞里冲。狗熊号称森林大力士,若比蛮力,孟加拉虎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那双黑黢黢的熊掌尤其厉害,能把小树拦腰劈断。并不太宽敞的溶洞里挤满了鹿,一旦老熊冲进洞来,蛮不讲理地抡起熊掌左右开弓,不知会有多少头无辜的鹿将死于非命。老熊笨重的庞大的身躯堵在狭窄的洞口,使鹿群无处可逃。就在这紧张时刻危急关头,红金背大吼一声挤开鹿群,只身蹿向洞口,古铜色的八叉大角架瞄准老熊的心窝猛力捅去。老熊也不甘示弱,伸出熊掌按住鹿角拼命朝洞内推搡。这真是一场奇异的相扑,精彩的角力,无与伦比的力的较量。红金背四肢蹦挺脖颈梗直,整个身体像棵倾倒的大树,黑老熊身体前倾腰围拱动像座滚落的小山。熊吼鹿啸电闪雷鸣,吓得溶洞内的蝙蝠惊慌飞窜。以洞口为中心线,一会儿老熊挤进来半步,一会儿红金背顶出去一步。也不知僵持了多久,红金背突然狂吼一声,把黑老熊顶得连连后退。洞口恢复光明,出现一条逃生的路。鹿群鱼贯蹿出洞去,消失在白帘似的暴雨中。红金背这才一扭脖子跳闪开去,老熊没有防备,用力过猛,跌了个嘴啃泥,红金背趁机三蹿两跳摆脱了危险。

    面对如此出类拔萃的雄鹿,安妮就是铁石心肠也难免春情萌动。

    红金背似乎已看出蹊跷,呦地鸣叫一声,挺起八叉大角架朝爵咪农冲过来。爵咪农被迫掉转头,将四叉鹿角贴近地面进行防卫。

    角架对角架,恶斗前的沉寂。

    趁他们的鹿角还没有碰击,还没有顶撞,现在同爵咪农身贴着身颈缠着颈亲亲密密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可是……可是……总有一种她很难说得清的,更无法抛得掉的顾虑和障碍阻止她采取决然的行动。如果她怀上的是爵咪农的后代,在不可抗拒和逆转的遗传规律的作用下,宝贝鹿崽极有可能长得像父鹿一样瘦削羸弱,一样貌不惊人,一样平凡渺小,极有可能像父鹿爵咪农那样在深秋鹿群南迁时无法渡过湍急的古戛纳河,而被迫留在寒冷的日曲卡山麓过冬。谁能保证她的宝贝鹿崽也会那么幸运地遇上一头跛脚母鹿相依为命共渡难关?通常的情况下,鹿群南迁时掉队的孤鹿不是被暴风雪冻成冰柱,就是被贪婪的肉食兽当做果腹的美餐,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存活下来。她怎能让分娩的苦痛和育儿的艰辛付诸东流?怎能让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变成一堆兽粪?对马鹿来说,这世界没有温室,没有花房,没有避风港,没有安全岛,世界就是陷阱,就是泥坑,就是沼泽,就是爆发的火山和滚动的泥石流,在望得见的将来还无法躲避更无法修正弱肉强食这一严酷的丛林法则,对马鹿来说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安妮还在犹豫,红金背已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攻势。他蓦地朝前跨了半步,摆出一副自上往下进行袭击的架势。爵咪农本能地把角架从地面抬举起来抵挡。没料到红金背这是虚晃的一招,就在爵咪农抬举角架的一刹那,他猛低脑壳将角尖刺进爵咪农角架的空隙用力一掀,爵咪农被铲出两三尺远跪倒在山坡上。

    仅仅一个回合,就看出胜负的趋势了。

    作为共患难的伙伴,安妮为爵咪农不堪一击的惨状感到痛心;但作为一名旁观者,她不能不为红金背卓越的表现而赞叹。

    这不仅仅是力的角逐。

    假如红金背只是个肌肉发达有勇无谋的家伙,她安妮是不会对他这样动心的。对高级动物来说,智慧永远是一种有效的力量。红金背不仅体力棒,智商也很高,就在半个月前,鹿群从遥远的南方返回日曲卡山麓,路过古戛纳河时,大风急浪,河里还漂浮着从雪线融化而下的大块冰凌,好几头母鹿和幼鹿被冲得东倒西歪,老鹿王沙哥急得呦呦直叫,却想不出脱险的办法。红金背突然跃出队伍,咬住前面一头大公鹿的尾巴。所有的鹿如法炮制,学红金背的样咬住前头的鹿尾,首尾相衔出现了一条急流冲不垮的长龙。

    这主意实在妙不可言。

    爵咪农从地上爬起来,一面艰苦地抵挡着红金背的凶猛的攻击,一面用眼光瞟着安妮,朝她呦呦呦发出焦急的呼唤。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她再用对付亚乌的办法,从侧面突然用脑袋撞翻红金背以扭转战局扭转乾坤。

    这办法定能让红金背陷入迷惘和惊愕之中,导致溃败。

    呦呦呦呦呦,爵咪农的呼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急。

    安妮茫然地向前走去。她想她是应当帮爵咪农一把的,在双色小公狼对她垂涎三尺时,爵咪农也曾帮过她,不管是出于报答,还是出于感恩,或是出于互助,她都责无旁贷地应当赶过去帮爵咪农把红金背撞翻在地。

    离红金背只有四五步远了,红金背还蒙在鼓里一点没觉察到来自背后的危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要撞就趁早撞他个魂飞魄散,撞他个人仰马翻,撞他个丢盔弃甲,撞他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可是安妮似乎已虚弱得连再走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

    呦喔——爵咪农发出悲愤的鸣叫。

    她要一个有着金色的皮毛,栗色的嘴唇,背脊上有金红的毛带,奔跑起来快疾如风,即使在刚刚开冻的冰凌横冲直撞的古戛纳河中央都站立得稳如磐石的鹿儿,她要一个力气能和狗熊匹敌,尥蹶子刚劲有力,头顶长着珊瑚丛般八叉大角架,让小型肉食兽不敢觊觎,中型肉食兽望而生畏,大型肉食兽觉得追捕起来怪麻烦因而兴趣锐减引不起食欲的鹿儿;她要一个体魄智慧都高度发达,被母鹿众星捧月般爱戴,被公鹿又嫉妒又羡慕又钦佩的鹿儿!

    也许这是不切实际的梦想,是不可企及的奢望,但对母鹿来说,却是一息尚存便永远也舍不得割弃的憧憬。为了有朝一日使憧憬变成现实,她愿意累断自己的骨,吐尽自己的血,付出一切一切乃至自己的生命。对她来说,最宝贵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从自己身上繁衍出来的生命。

    只有红金背才有可能满足她安妮的愿望。

    红金背抵挑掀刺撩捅探扭,把角架舞得眼花缭乱,不歇气不间断地做出一连串进攻动作。爵咪农终于抵挡不住,转身仓皇逃命,血一滴一滴从他肩胛的伤口流出来,滴落在碧绿的草地上,犹如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

    安妮的心像被猎人的长矛搅动似的疼。她很想能迈开四蹄,风也似的赶到爵咪农身边,和他一起奔逃,用温热的鹿舌,用能消炎镇痛止血的唾液,用比名医良药都奇妙的爱来治愈它受伤的身体和心灵。她的身体没有动弹,她让自己的心伴随爵咪农。她用忧伤的目光望着爵咪农在遥远的地平线变成一粒棕色的小圆点。她明白,爵咪农永远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即使过一段时间他在密林深处孤独地养好伤,返回鹿群遇见她,眼睛也一定失去热情、失去温柔、失去相依为命的信任,它会用一种陌生的仇恨的苦涩的怨恨的眼光来看她的。她永远失去了最知心的朋友,最忠诚的伙伴,最难得的患难之交。她一双明亮的鹿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呦——红金背引颈长吭。

    红金背威武的八叉鹿角刺向湛蓝的天空,脊背上那条金红毛带在阳光下熠熠闪亮,昂首挺胸气度非凡扬扬得意一副胜利者的姿势。他朝她走来了,步履潇洒风度翩翩,俨然是征服者在走向战利品。

    强壮的雄鹿在发情期都是些喜新厌旧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永无餍足的家伙,不存在专一的感情,也没有生死不渝的爱意。红金背绝不是例外。红金背受繁衍复制出尽可能多的自我这样一条雄性动物的本能所驱使,会从这一头母鹿身边跳到那一头母鹿身边。鹿群中对红金背抛媚眼送秋波门户开放的母鹿多得是。安妮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有形影相随的伴侣了,她将孤独地怀孕,孤独地生产,孤独地抚养鹿崽,尝尽一切鹿间苦难。

    安妮用仇恨的眼光望着红金背,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变得绵软,那象征着雌性旺盛的生育能力的臀部高高翘挺,腰际与腹部的皮毛像被晨曦擦洗过似的笼罩着一层迷人的红晕。她再次把目光移向爵咪农逃跑的方向,爵咪农的身影已消失在蓝天与草原相交汇的那条黑线上。她鼻子里嗅到一股越来越浓重的雄鹿的气鼻,那是一种让她无法不陶醉、无法不迷恋、无法不引起强烈冲动的甜美的气息。

    她闭起双眼,用痛苦与幸福并存、爱慕与仇恨同在的复杂的心情等待着。